寇白门虽然与卞玉京相熟,但平日里交集不多。
正所谓交浅不可言深。
“有劳姐姐关心,刚才走岔了路,遇上两个小贼,多亏姐姐援手。”
寇白门喝了茶,压了压惊展颜笑道。
秦淮八艳之中,公认的美人,能够与陈圆圆相媲美的,也就是卞玉京莫属。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这是当时江南士人,对陈圆圆和卞玉京的赞誉。
身材高挑的卞玉京,腰身纤细,前凸后翘的身材,加上那美艳绝伦的五官,端的是绝色佳人。
见寇白门不便多言,卞玉京也没有多问。
二人其实也有多时未见,毕竟二人如今身份有别。
寇白门是保国公朱国弼的小妾,卞玉京之前一直是秦淮河畔胜楚楼的花魁。
直到今年年初,赎身离开青楼,但贱籍未脱,时年不过二十岁的她,便在栖霞山下一座女观,挂单做了一个女道姑。
之所以从一个花魁,遁入道门做了道姑。
前年的时候,她在一场士林聚会上,偶遇吴伟业,从此喜欢上这个梅村先生,对其一见倾心。
当时吴伟业刚从京城南归,因为罢官心情郁结。
对于善解人意的卞玉京,倒也是颇有好感。
不过吴伟业也只是把卞玉京当做歌伎对待,在发现卞玉京竟有委身自己之意时。
爱惜名声的他,立马就断了与卞玉京的来往。
青楼押妓喝酒,诗文唱和,那叫风流雅事,可要是娶个歌伎回家做妾,那叫有辱门风。
尤其是对于身家清白的官宦人家来说,对于贱籍出身的歌伎,更是视作下九流,纳娶歌伎,是绝不容许的事情。
吴伟业之后,在新帝登基之后,更是做了礼部尚书。
她一个娼妓,别说嫁入吴家做妾,就是当个使唤丫头都不配。
心灰意冷的卞玉京,这才入了道观做起了道姑。
虽然卞玉京爱好喝酒,出身青楼,性格开朗的,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
吴伟业看不上她的出身,可她却对这个风流倜傥的文坛大家钟爱有嘉。
以至于终身未嫁,出家做了一个道姑。
说起来寇白门和卞玉京二女,也有一年多未见面。
寇白门虽然依稀听说过卞玉京的事迹。
这会一番寒暄之下,得知卞玉京入了道观,寇白门也是一阵唏嘘。
“姐姐今日入城,这是要访友?”
说起这事,卞玉京这张素淡的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愁绪。
“昨日梅村先生,被锦衣卫抓捕入狱,我担心他的安危,特意入城想去看看他。”
“原来姐姐竟然也是为了这事。”寇白门惊讶之余,也不再隐瞒,随即把柳如是托她援助之事说了出来。
“想不到咱们姐妹重逢,竟然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卞玉京听完寇白门说出眼前处境,也是颇感巧合。
“白门妹妹,你听到的这个消息,太过骇人,想不到马士英,朱国弼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若是不能阻止他们,梅村先生他们必然南逃劫难。”
卞玉京在得知马士英和朱国弼的密谋下,也不由忧心忡忡的说道。
“可是这事我们投告无门,这可怎么办呢?”寇白门苦笑的说道。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卞玉京双手紧握,喃喃自语的思考了起来。
“咱们去找无怀先生,他一定有办法。”
思虑之下的卞玉京,突然说出一个人名。
寇白门期待的抬头看着卞玉京,有些好奇她口中的无怀先生是何许人。
“无怀先生是城中富绅,曾做过范阁老的幕僚,梅村先生盛赞他博学多才,有孟尝之风。”
卞玉京这会口中的范阁老,说的是范景文,梅村先生则是吴伟业,梅村是吴伟业的号。
而她说的无怀先生叫余怀,是福建海商之后,现在寓居在南京多年,此人因为是商人之后,早年没有获得科举资格。
成年后变卖祖产,寓居南京,结交名士,一掷千金,过着奢靡的生活。
崇祯十四年的时候,范景文出任南京兵部尚书,邀他充任幕府文书,负责接待四方宾客并掌管机要文书。
而去岁范景文南渡,出任内阁首辅期间,再次邀他入幕。
范景文死谏之后,余怀心灰意冷,再次过起了田园生活。
而他两次入幕范景文的经历,也让他在南京名声大噪。
加上他文采斐然,善于吟诗作对,又豪爽爽直,故而时人皆把他与范景文,比作唐代的牛僧孺之于杜牧。
余怀字澹心,一字无怀,故南京士人都称其为无怀先生。
范景文死后,余怀以弟子之礼,在紫金山南麓,结庐自居,为范景文守孝至今。
而余怀虽未参加科举考试,但他却参加过复社的虎丘大会。
故时人都把他视作东林党人。
因为他为范景文守孝之举,时任礼部尚书的吴伟业,特意写了一首诗相赠。
诗名《满江红·赠南中余澹心》
“绿草郊原,此少俊、风流如画。尽行乐、溪山佳处,舞亭歌榭……”
因为这首诗词,让余怀守灵义举,获得江南士林子弟的一片赞誉。
如今他居住的紫金山南麓的草庐,虽然地处偏僻,草堂简陋,却每日都有士子前往拜谒。
余怀此人,倒也当得起这些赞誉。
历史上明亡之后,他前往浙东参加抗清活动,直至监国鲁王朱以海灭亡,他才偃旗息鼓,隐居在吴中了却残身。
就这份气节和担当,起码吴伟业这个做了降臣之徒,是无法与相比的。
卞玉京和寇白门二女,带着侍女在城外雇佣马车,赶到紫金山南麓时,天色早已经黑了下来。
好不容易在山下找到向导,来到余怀草庐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时间。
相当于晚上十点左右。
草庐三间,烛火微弱。
余怀往日里锦衣玉食,生活富足,可守孝期间,他却每日粗茶淡饭,身穿褐衣草靴,身居陋室。
这份情操,让来往拜会之人,无不为之动容惊叹。
甚至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倪元璐前来祭拜范景文墓时,也盛赞余怀有古之君子之风。
虽然是月上中天之际,草庐之内,却有慕名来访的关中名士孙枝蔚,以及复社好友邓汉仪作陪。
深夜时分,寇白门和卞玉京突然而来。
得知二女来意,余怀也不由惊叹道:“寇夫人,玉京姑娘,真乃巾帼英豪也。”
草庐来客孙枝蔚,邓汉仪二人,得知马士英阴谋杀害钱谦益,吴伟业也是震惊不已。
“马士英这个阉贼,实在可恨至极。朱国弼枉为勋贵之后,不思报国,却勾结阉党,死不足惜。”
孙枝蔚是关中人氏,士绅之后。
对此之事,义愤填膺,忍不住作色骂道。
邓汉仪是吴中人氏,复社成员,曾拜师海宁举人查继佐为师。
没错就是前文说到的金庸大师的先祖,也就是吴六奇的恩人。
“无怀先生,马士英的阴谋,必须揭露,否则朝堂必然大乱。”
邓汉仪自告奋勇道:“我这就下山,明早城门洞开之际,我去应天府衙击鼓鸣冤。”
时年二十出头的邓汉仪,热血十足,颇有抛头颅洒热血,死不足惜的慷慨。
“兹事体大,不宜大肆宣扬。”余怀摇了摇头,正色道。
“我手中有倪阁老拜帖,明早我亲自入城,去见倪阁老。”
“这件事只有倪阁老出面,才能阻止。”
“无怀先生所言有理,小女子愿意同往做证。”寇白门倒是不愧有侠女之风,慨然请缨。
“小女子也愿意同往。”救人心切卞玉京,心念梅村先生这个沽名钓誉之徒。
“寇夫人不宜随我同往,保国公既然派人追你,必然是发现你知道消息,如今你又彻夜未归,要是与我同行,一旦被人发现,岂不是受制于人?”
余怀摆摆手,立即说出了其中的关键问题。
“草庐偏僻,你们现在随我下山,咱们在山外村落落脚,天亮入城。”
在余怀的安排一下,一行人随即连夜下山。
然而,就在这个晚上,锦衣卫诏狱内。
被捕的钱谦益,吴伟业,因为见到李绰明明奇妙而死。
吓坏了的二人,连夜写下招供书,承认了与候恂,王铎串联,勾结左良玉起兵入朝之事。
冯可宗这个北镇抚司镇抚使,随即派人送上饭菜,好生招待了几人。
但却在饭菜之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
天亮之后,冯可宗把人移交给了吴孟明看管,他则带着钱谦益,吴伟业两个贪生怕死之徒的招供书,跑到了马士英府邸邀功。
“冯大人手段高明,前途无量啊。”马士英看到招供书,得意的笑了起来。
有了这份招供书,钱谦益和吴伟业等人的罪名,显然是跑不掉了。
哪怕是他们死了,那也是罪有应得。
昨夜,韩烈是在洪武门外的客馆住下的。
现在他帐下亲卫营六千人马,已经接收了紫禁城防务,没有他的命令,宫城之内的太监,宫女任何人不得进出。
亲卫营的千户孙思克,李师膺,邵苓芝三人,轮番值守宫城禁卫。
昨天下午在乾清宫寝宫,见到面如枯槁,病入膏肓的皇帝。
此时的朱慈烺已经油尽灯枯,连续数日,水米未进,整个人都处在昏迷状态。
在太医的银针刺激下,他有过短暂的清醒。
“驸马,你回京了?”见到跪坐在龙床前的韩烈时,朱慈烺没有震惊,眼中反而露出一抹光彩。
“陛下,臣是大将军,已经不是驸马了。”韩烈行礼回道。
“不,你是先帝钦定的驸马都尉,国之栋梁。”朱慈烺此刻的眼中,早没有了对韩烈的猜忌。
这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吃力伸出瘦弱的手掌。
韩烈连忙伸手与之相握,才发现他的手掌,不但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还冰凉一片。
“驸马,朕错了,不该轻慢与你,如今朕时日无多,吾死之后,还望你辅佐永王继位。”
“尊奉懿安皇后为太后辅政,朕希望你效仿神宗事,做幼帝的张江陵(张居正)。”
听到朱慈烺这番肺腑之言,韩烈也不由有些感伤。
想到先帝对自己的知遇之恩,韩烈握着朱慈烺的手掌,重重的点头说道。
“请陛下放心,臣必当鞠躬尽瘁,为大明中兴,万死不辞。”
“好,好……”
面色苍白的朱慈烺,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缓缓的闭上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