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奎光率领的一万士卒,重新回到万载县城时,已经是次日的午后。
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百姓,见到去而复还的清军,争先恐后逃出了城池。
看到这一幕的宋奎光,并没有下令拦截。
策马来到城门口的宋奎光,看着一片狼藉的大街上,空无一人的景象。
深深叹了口气对左右的游击将军揭振江,宋万说道。
“传我军令,入城之后,打扫城池,掩埋尸体,救济受灾的百姓,如有劫掠杀戮百姓者,斩!”
“卑职遵命!”揭振江是宋奎光多年的老兄弟,宋万则是宋奎光的族兄,这二人都是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将领。
“金声桓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官职地位,作恶多端,迟早会受到老天爷的惩罚。”
登上城楼的宋奎光,没有继续进城,因为这个时候的万载县城,到处都是惨景。
无数的房屋被烧毁,空气之中甚至还弥漫着焚烧尸体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坐在低矮的城门楼上,宋奎光甚至都没有布防。
万载不过是一座小城,城中人口不过两万多人,全县加起来人口也才三万五千余人,户籍不到九千户,属于中等县城规模。
根据大明朝廷对县户籍规划,一万户以上为上县,五千户以上为中县,三千户以下为下县。
这么一座小城,又承平数百年,除了城门还算完整外,城墙早已经在洪涝之中坍塌。
可以说这座城池,基本没有什么防御力。
眼下宋奎光也没有心思去修筑城池,城中人都跑光了,他手中钱粮有限,时间更是有限。
即便他想要修筑城池,也根本来不及。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因为这个时候,罗平安率领的神机军主力,已经从上高进入万载县境。
神机军四万大军,前后左右中五营人马,除后营参将刘文昭,率领八千人马驻守瑞州府,负责后勤保障,以及安抚府县百姓外。
其余四营三万二千人马,在罗平安的率领下,这会距离万载已经不足五十里。
“启禀罗总兵,前方探子来报,万载遭到清军劫掠杀戮,百姓死伤无数,逃难的百姓说敌军,昨日已经撤离万载。”
中午在阳乐乡休息了一个时辰,罗平安率军刚出发,前军参将姚成,飞马来到中军,向罗平安汇报了前方哨探送来的消息。
“实在可恨,不杀光这帮畜生,我罗平安誓不为人。”
在上高的时候,罗平安就看到城池被屠戮洗劫的惨况。
如今听到金声桓的人马,又洗劫杀戮了万载百姓,顿时让他气的咬牙切齿。
“姚成,前军人马加快步伐,沿途收拢百姓,发放救济钱粮,让百姓去阳乐乡安顿,待我们收复万载,再做安置。”
罗平安本就出身底层,跟随韩烈多年的他,一来深知百姓疾苦,二来受到韩烈影响,对于百姓他一贯做法,就是仁慈对待。
阳乐乡是万载下辖乡镇,距离万载五十里,正常行走大概需要一天时间。
但心中挂念受灾百姓,罗平安直接下令全军急行军,硬是在一个下午的时间,跑完了五十里路。
傍晚时分,大军抵达城外时,看到城头的清军旗帜,以及驻防兵马,不由皱眉瞪了眼姚成。
“你不是说敌人兵马撤走了吗?”
“罗总兵,卑职失职,一路收拢百姓,又急着赶路,哨探没有深入县城探查。”
姚成低着头,一脸惭愧的解释了句。
“哼,这些都不是理由,行军打仗,哨探为先,这是大将军时常的教诲,你这是失职。”
罗平安黑着一张脸,冷声训斥道。
“这是严重的问题,若是敌人埋伏袭击,后果不堪设想,此事我会上奏大将军,希望你引以为戒。”
“卑职知错。”姚成虽然委屈,但也知道这事确实是自己错了。
也不怪罗平安生气,眼前的情况着实惊险。
眼前的城池之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目测至少有上万人马。
可他们却茫然不知,若是敌人在半岛上伏击,毫无防备之下,后果显然不堪设想。
要知道一场战斗的胜败,因素可不单单是比拼人数。
也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题。
一万人马打败三五万对手的战例,自古以来比比皆是。
一场战斗,一万人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下,伏击偷袭一支毫无防备的数万人马,这是完全可以做到取胜的。
“全军后退五里,就地扎营,做好防范,今晚休整,明早准备攻城。”
虽然眼前的城池残破不堪,但天色将晚,大军急行军过来,早已经疲惫不堪。
即便神机军的战斗力还在,但罗平安也没有贸然发起进攻命令。
“王进朝,今晚你部负责警戒,防止敌人偷袭和撤离。”
“其余各营人马,衣不卸甲,手不离器,即便睡着了,也给老子睁开一只眼。”
策马后撤的罗平安,严肃的下达了指示。
万载城头之上,静坐了一个下午的宋奎光,一直在权衡得失。
他手中的一万人马,其中有三千家乡子弟兵,其他七千人马大多数也是江西子弟,只有少部分是湖广和中原地区士卒。
一万人马在手,即便城池残破,宋奎光也有信心一战。
即便是守不住城池,但坚守个三五天,拖一拖明军进攻步伐,他自信能够做到。
但是他在思考和权衡,这一战打下去的后果。
同时他心中也有顾虑,如果投降的话,明军会怎么对待他。
毕竟他才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正当建功立业,风华正茂的年龄,现在他好歹是手握一营人马的实权正三品参将。
享受从二品俸禄待遇的副总兵。
这一仗即便打不赢,只要坚守到援军抵达,未来升任总兵,他是有信心的。
可要是投降的话,朝廷会不会追究他投降的历史?
会不会不信任他?
还会不会让他统兵出征,这些都关乎未来的人生。
他不得不考虑。
叛将按照大明律那是要夷灭三族的大罪。
即便反正那也是有污点的人,以后能不能得到信任,这些都是未知数。
而且他在朝中没有丝毫根基,可以说没有半点人脉。
他是武举人出身,最早也是在辽东镇守,后来调入关内,跟随杨嗣昌讨伐李自成,再之后他又跟随金声桓,一路南征北讨。
金声桓虽然为人残暴,视财如命,贪恋权势,但对他却不薄,这点宋奎光心中还是有杆秤的。
“奎光,今晚明军看来是不会攻城了。”
不知何时宋万来到宋奎光身边,看着城外的明军忧心的说道。
“但明日必然会攻城,万载城破,你可有御敌之策?”
“族兄来啦,陪我坐坐,咱们说说话。”
宋奎光看了眼宋万,示意他坐下后,微笑的问道。
“我记得族兄的孩子,今年也十八岁了吧,不知道可否婚配?”
“本来今冬就要成婚,可现在抚州失守,临川重归明军之手,我这有家回不去,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宋万苦笑一声,神情有些凝重的说道。
“虽然前番在抚州城外时,秘密派人回乡打探过情况,家中一切尚好,但是我们在清军之中担任将领之事,肯定瞒不住明军。”
“我现在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被明军抓起来治罪。”
说起这事,也是宋奎光此刻困扰的问题。
如果朝廷没有抓捕家人治罪,那么他投降一事,自然一切好说。
可要是宋家一百多口人,要是被朝廷抓捕治罪,或者说杀了。
那么他投降之事显然毫无意义。
甚至,他帐下三千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要是家眷都受到牵连被杀。
那即便是他想投降,弟兄们也肯定不会同意。
想到这里的宋奎光,眼神突然变得坚定的看着宋万道。
“兄长,我给你一个任务,你去一趟明军营地,亮明你我身份。”
“告诉明军大将,我宋奎光可以开城纳降,但只有一个要求,我要知道抚州家乡族人是否安全。”
“只要族人和兄弟们的家人安全,我宋奎光不但可以率部投降,也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宋万已经四十岁,他没有宋奎光的勇武,也没有他的智慧。
这些年他就是靠着宋奎光,在军中管理一些军务,协助宋奎光处理杂务。
“你决定了吗?”宋万抬头看着宋奎光的眼睛问道。
“是的,为了我们的族人,还有抚州的三千子弟生命安全,我没有退路。”
宋奎光坚定的说道。
“好,我这就收拾一下出发。”宋万虽然是宋奎光的兄长,但他向来都听宋奎光的安排。
“族兄,深入敌营,生死难料,祝你顺利!”
宋奎光起身伸手拍了拍宋万的肩膀,现在他能做的事情,只能是祈祷老天爷,能够保佑宋万。
“你也保重。”宋万转身说了句,毅然下了城头。
……
三日前抚州知府衙门。
也就是九月二十五日中午,留守抚州的江西巡按,江西各军监军使万元吉,接到韩烈军令,让他以布政使衔,前往南昌负责军政事务。
接到命令的万元吉,当即召集抚州知府李永茂,抚州同知艾南英,通判陈孝威,抚州守备潘风等官吏,宣布了韩烈之令。
“诸位大人,大将军已经督军追击金声桓,此贼作恶多端,必然难逃一死。”
“抚州府如今战事稍定,诸位务必做好安民之事,不可再生变。”
……
“我等谨遵藩台大人之令。”堂上一众官吏纷纷拱手应道。
万元吉原是兵部郎中,奉旨以监军使监军江西各军,兼任江西巡按一职,而实际品阶依旧是正五品官阶。
只是职权大,官阶却不高。
要知道抚州知府李永茂都是从四品,比他还高一阶。
但是在朝堂上为官,很多时候品阶显然不代表职权。
虽然万元吉品阶不高,但他是钦差,原则上见官大一级,无论是巡抚和总兵,都受他监督。
如今韩烈一道军令下达,万元吉又多了一个头衔,江西布政使。
这可是实打实的正二品,加上他钦差身份,堂下一众官吏,对他更是敬畏有加。
“藩台大人,关于临川各县叛军将士家属,该如何处置,还请明示。”
通判陈孝威这几天在审查之中,发现抚州下辖各县,尤其是附郭临川县内,竟然有七八百家庭子弟,参加了本地将领宋奎光的叛军队伍。
加上周边的东乡,崇仁各县至少有三千户家庭子弟,被宋奎光征召加入了叛军队伍。
这个发现让陈孝威也是大为震惊。
陈孝威是恩贡生,也是临川本地人。
其父陈际泰是崇祯七年的进士,但是哪一年的陈际泰已经六十八岁。
六十八岁的才中进士,这显然是高龄了。
为此陈际泰也是哪一年三甲进士之中,年龄最高的一个,甚至在崇祯一朝,陈际泰都属于年龄最高的进士。
就是放眼整个大明朝,陈际泰的年龄都排得上前五的进士。
当年崇祯念陈际泰年迈,授予行人司正九品行人。
在崇祯十二年的时候陈际泰病逝,他与艾南英、章世纯、罗万藻四人,被后人合称为临川四大才子。
陈孝威也算是家学渊博,但同样科举坎坷,年近五十的他也未能考中举人,更别提进士。
虽然在大明一朝,江西有着朝士半江西的美誉。
但也同时导致江西的乡试,有着堪比地狱级的难度。
因为参加乡试的才子太多,从而使得很多有学之士,在乡试一关中被淘汰。
时人当时常常戏言,北方的进士,不如江西的举人。
意思是说北方能够参加进士的士子,在江西连举人都考不中。
陈孝威因为得到艾南英的推荐,在前番的抚州之战之中,立下军功,得以授予通判一职。
艾南英是举人出身,早在天启四年就高中举人。
其父艾夏臣,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后来官至兵部主事。
艾南英在中举之后,曾入京参加会试,但因为他不满阉党魏忠贤之举,在考试之时故意写文章抨击讽刺阉党祸国。
被革除功名差点入狱问斩。
后来隐居家乡不再参与科举应试,直到崇祯自缢,南明弘光立朝,他才跟随同乡进士揭重熙散尽家财,招募乡勇抗清。
历史上的他以七十岁高龄,矢志抗清,最终病逝前线。
在明末的历史上,江西籍的士族,不得不说,上对得起国家,下对的起家乡父老,展现出了可歌可泣的民族大义之举。
“李知府,艾同知,这事你们怎么看?”
万元吉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而是把问题抛给了堂下的李永茂和艾南英。
不是万元吉没有主张,而是他想想听听二人的意见。
如果他直接拍板,就不知道二人的想法,毕竟这事牵扯到几千个家庭。
甚至可能关系整个江西的战事。
同为江西南昌人的万元吉,心理很清楚,眼下的江西清军之中,至少有一两万江西户籍的士卒。
这些人的问题处理不好,很有可能引起整个江西战事。
同样处理好了,就有可能起到攻心的作用,直接瓦解敌人军心士气。
“回禀藩台大人,下官以为当安抚这些叛军家属,最好让他们写书信,告诉他们只要拨乱反正,朝廷不但既往不咎。”
“家中父老还可以免除一年赋税,若带兵归顺朝廷,还有封赏。”
“反之,负隅反抗之徒,家人以叛逆论处。”
艾南英因为事先跟陈孝威商量好,所以毫不犹豫的说出了心中的腹案。
知府李永茂是邓州人,他是天启七年的河南乡试头名解元。
崇祯十年的进士出身,因为在大名府担任知县时,政绩突出,被崇祯褒奖为“豫南国士无双,河北循良第一”。
京师陷落前他弃官投奔马士英,得到马士英举荐,先后在礼部,吏部担任郎中等职。
但很快他发现马士英在朝名声不佳,遂请调外放,被任命为建昌知府。
然而刚刚赴任,左梦庚投降,江西遭到金声桓的攻占,他被迫退往赣州。
前番万元吉,陈子龙率部反攻抚州时,他主动请缨军前效力,并在收复抚州,以及守卫抚州战斗之中,立下不少功劳。
被万元吉临时任命代理抚州知府事务。
“艾大人建议很好,下官认为可行。”
李永茂在历史上,先后在隆武一朝担任兵部侍郎,永历一朝担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等职。
最后的结局因为羊城大败,战死沙场。
这个人虽然军事能力一般,但在抚民理政方面,颇有才干,若是在太平年间,做个宰相还是绰绰有余。
“下官建议立即在抚州,临江,南昌各地,立即进行摸排加入清军户籍情况,把招降家书广而告之。”
“哪怕书信传不到那些士卒手中,也要把消息散布出去。”
“这样必然引起清军内部的猜忌,从而打击清军军心士气,也能为大将军在前线,增加一份胜算。”
李永茂不愧是有宰相之才之人,在艾南英的提议下,他迅速做出了补充。
万元吉听完众人的发言,并没有故作深沉的发表自己的看法。
直接了当的沉声做出答复。
“那就这么办,立即起草文书,我会派随行锦衣卫,呈报大将军,诸位着手先把事情办起来。”
万元吉的这封奏报,两日后送到了新喻县城。
当时韩烈率领的大军,正在新喻城中驻扎。
收到这封文书时,韩烈当即批复道:“按万大人提议办,并在收复的江西各府州县执行。”
而这个时候,陈子龙,朱成功率领的一万八千人马,已经向分宜进军。
韩烈在进驻新喻城时,为了等候杨衍率领的中前后三营人马,率领亲卫营在城中休整。
崔定国率领万骑军,则在当天就奔赴分宜而去。
故而,这时韩烈并没有与朱成功见上一面。
二十八日傍晚时分,杨衍率领的三个营抵达新喻。
“杨兄这一路上辛苦了,广信府的战事打得不错,你的功劳我记下了。”
在大营为杨衍接风洗尘之时,韩烈毫不吝啬的赞赏了杨衍一番。
“末将不敢居功,都是大将军指挥若定,加上将士们的用命,才有些许功劳。”杨衍自谦的笑道。
杨衍帐下的参将杨珍,何其旻众将,也纷纷附和,称颂韩烈的运筹帷幄。
“你们啊,一个个马屁功夫渐涨啊。”韩烈心情大好,摆手苦笑不已。
酒宴正酣之际,当值的吴六奇来报。
“大将军,万载的罗总兵送来军报。”
听到有军报,众将无不是放下了手中酒杯,韩烈也郑重的起身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