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风雨岁月无情去 先祖气节共山存
杨弃2023-06-28 10:505,736

  瑶人迁徙后的第二天,蒋总督挂官封印,不知去向。围困龙窖山的元军,一夜间在山南山北蒸发了。

  第四天,进攻龙窖山南失败、缩进通城县城的元军统领,带着残兵败将,颤兢兢摸上了龙窖山。当他确认山中已经没有了瑶人,胆子陡然壮了。他咬牙切齿地命令兵勇们,推倒了盘王庙石壁,砸碎了刻有管理瑶人律条的大石牌,毁了杜鹃的石牌坊,推倒了石寨墙。又命令兵勇们四处放火,点燃了繁华的大风谤、峒主家美丽的吊脚楼、瑶人精致的石屋。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瑶人迁徙十天后,大江悄悄来到了千家峒,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大风谤石寨里,盘王庙、峒主家美丽的吊脚楼、醉仙楼和众多圆木结构的楼房荡然无存。遗址上,青草顽强地钻出了地面。

  旺叔和无数瑶家的石屋过火不倒,坚固的墙体傲然屹立,顽强地扛起血腥的风雨,在白耀耀的阳光下挺立着。

  大江在盘王庙遗址焚香烧纸,长拜不起。在旺叔家的石屋里,大江一头碰上了明光员外。明光打听到旺叔与峒主和众瑶人平安迁徙后大喜。二人在旺叔石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遍呼着“神仙哥”,手抚石头,流下了心酸泪水。

  下午,大江又到祖送的坟前烧香。他把铁棍插在坟边,盘腿坐在地上,与祖送说了老半天心里话。他说着说着,又哭又笑,直到日影西斜,他突然站起身,伸出双手仰头大喊:“走喔!祖送兄,到我家去烧茅屋啊!”

  一天晚上,大江梦见旺叔从天堂里,拥着彤云飘到龙窖山,坐在盘王庙侧的紫檀树荫下读书。他一惊醒了,突然想起旺叔曾说过,“以后我会看着你”的话来大惊,莫非旺叔还留在龙窖山上?

  第二天天未亮,大江就手持旺叔送给他的玉佩,风风火火赶到了盘王庙遗址一侧。这里果然有一棵和梦里一样的紫檀树!他惊奇地四下里大呼旺叔,声音喊哑了,却不见回音。大江坐在树下,不知不觉迷糊了……

  旺叔精神矍铄,笑容满面,驾云而来,静静地坐在酣睡的大江身边读书。忽然,太阳没了,乌云遮住了迎雨峰,山风猛刮,天下雨了。旺叔脱下身上那件桐油雨衣,盖在大江身上,登云飘然而去。大江大喊:“旺叔不要走啊!”猛然惊醒。

  天,正在下雨,满山风声呼号。大江一看身上盖的,正是在雨雪天里、裹在旺叔身上的那件浸透了桐油的麻布雨衣。大江霍地站起,双手卷起喇叭放在嘴上,四下里疯狂地呼喊:“旺叔!”“旺叔啊!”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激烈的风雨声。大江裹着旺叔的桐油雨衣,热泪盈眶,一步三回头下了山。

  又是一个晚上,大江又梦见了旺叔,旺叔笑容满面,平静地告诉他:“风雨过后,龙窖山的春天和秋天都要来。明天,你上山去吧!”大江一惊,醒了,旺叔的话,清清晰晰留在耳边。

  第二天,大江又进山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碰到了应老同三古和明光员外!

  原来,三人都是按旺叔梦里嘱咐上山来的。三人抱成一团,放声大哭,又放声大笑。此时,大江才知道,还有两千多瑶人留在龙窖山下。旺叔安排三古留下来,为以后瑶人上山当峒主。

  大江高兴不已。三人在山里走了一整天,看了三个洞,笑了一天,也流了不少泪。傍晚分手时,大江与三古相约,五天来龙窖山见一次面。

  三个月后,大江和三古两家搬回了龙窖山,住在大风谤瑶人遗留、元军放火烧过、顽强不倒的石屋里。

  五个月后,龙窖山风平浪静了。未迁徙的二千多瑶人陆续悄悄返回了山中,三古把他们分别安排到九洞居住。众人守着千家峒过去的规制。三古和大江明明知道,已迁徙的瑶人们暂时不会回来了,但仍然时常和峒主、旺叔及内冲寨瑶人在梦里相聚。与众瑶人在座座青山头上登高南望,耐心地等待着。

  三古大江又组织了一支两百多人的瑶兵队伍,由大江当统领。当年,帮禾仔从县兵手中抢下鸦雀的猎人狼牙、在山北打劫卖老茶禾仔的响马虎面汉,先后上山投奔瑶兵来了。一众人怀着对胡人的刻骨仇恨,不时潜到山外打击胡兵。

  有一次,大江带领二十个瑶兵出山,意外落入了百来个胡兵的伏击圈,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怎么也无法突出重围。虎面汉和一个瑶兵伍长挺身而出,挥刀舞枪杀向前,不仅没有杀开血路,二人反倒丧命。

  胡兵在四周大喊:“投降吧!投降是你们的唯一活路!”

  大江数处负伤,瑶兵个个挂彩,众人挺身大叫:“拼命!”“拼命!”

  正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胡兵晕头转向了。旺叔的声音在大江耳边响起:“快跟婆养突围。”

  突然一个麻脸大汉,手舞两把丧门锏在前头开路,大江带领伤残瑶兵紧跟上去,安全撤回了龙窖山。大江和众瑶兵来到旺叔的石屋里,摆酒庆贺。大家喊着旺叔,呼着婆养关目,祝福他们在远方康健幸福,痛饮得甘畅淋漓,个个酩酊大醉。

  众瑶兵整理了旺叔的石屋,做了瑶兵指挥所,每次征战在这里部署。他们总结了旺叔用兵如神的经验,袭击胡兵,攻寨堡、烧公堂、劫牢狱、打不平杀不公,来无踪去无影,次次得胜。山下四周县的胡人提心吊胆,又无可奈何,束手无策。胡人时常遭受损失,却不知是何人所为?胡人在大江南北建立政权后,众瑶兵才逐渐停止了山外行动。

  大江成了三古的得力助手,在山上山下为瑶人奔走。他冷冷热热穿着旺叔的雨衣,寒冷里,雨衣里温暖如春;暑天时,雨衣里凉风习习。他腰巾上挂着旺叔赠送的玉佩,穿行在瑶人间。

  三古看着时局渐渐稳定了,与大江商量,把埋藏的盘王铜像及众神像挖出来。他们在烂船坡里,修了一座简易的盘王庙,安奉先袓,香火又在庙里熊熊燃起来了。

  明光员外和山下汉人族长们一如从前,有求必应,帮助瑶人。每年秋后龙窖山祭祀盘王的日子,山下汉人族长就骑着旺叔赠送的马,悄悄上山来了。大家在烂船坡简易的盘王庙里烧香祭拜,又在金盆的盘王庙遗址上,一道回忆过往的岁月。众人讲峒主,说旺叔,津津乐道,吃山菜,喝瑶酒,一齐祝福峒主与旺叔,祝福从千家峒迁徙的瑶人们,在远方发达无疆,早日回到龙窖山团聚。每每至晚,尽醉方散。

  四雄不时提个酒罐上山,与三古、大江在盘王庙遗址上,祭祀过盘王后,三人尽醉方休。后来,他邀一些山外汉人搬进了千家峒,与瑶人和睦相处,过着丰衣足食、自由自在的日子。直至七十六岁去世,瑶人们将他葬在内冲寨侧山上。

  三古和大江带领龙窖山瑶人,又开始了艰辛的创业。他们取出过去埋藏的少许金银,添置了生产用具,石田石地年年丰收,岁岁有余。龙窖山又恢复了昔日的活力。

  瑶人们每次会众,大江都把旺叔的雨衣,摆在会场最醒目的地方。瑶人们敬慕地抚摸着雨衣,久久凝望,回忆旺叔,个个群情激奋,泪珠却在悄悄掉落。雨衣成了一种精神,一种动力,鼓励瑶人们去开拓和创造新生活。

  有一年春夏之交,龙窖山一连五十天南风劲刮,遍地大旱,草木枯萎,夏收作物面临颗粒无收的困境。三古与大江焦心如焚。二人急得大喊:“旺叔呀,你为我们来解难啊!”

  当夜,风向突转,西风随来甘霖,喜雨滋润万物,夏粮又得丰收。

  瑶人迁徙后的第六个秋天,甫老爷的大公子被元朝皇帝从庙里请出,任了朝廷的户部尚书。有一年,甫尚书在武昌府处理完公干后,想起老父生前的托付,来到龙窖山看望旺叔和众瑶人。三古与大江陪着他,走访了东冲洞和花果源洞。甫尚书听了瑶人往日的故事,流下了悲怆的泪水。当听到大江准备用旺叔留下的一百两银子,为瑶人办私塾的打算时,立即表现了极大兴趣。他指令陪同的通城县衙官员,支持瑶人办学,又吩咐瑶人,每年向朝廷缴纳龙窖山芽茶十六斤,抵交全部赋税。此后,这个规定一直延续多年。

  一年秋,龙窖山来了三个年轻汉人客商,他们的行为举止怎么和瑶人一样?

  三个客商径直来到大风谤,在盘王庙遗址祭拜后,包了一撮土带在身上。又在庙侧无人知晓的旺叔和张喜两个坟头前,焚纸烧香,暗暗洒泪,久久祭拜,在坟头添石培了土,又包了一包土石带在身上。他们又看过旺叔与盘和的老屋遗址,在大风谤大江家和内冲寨各住了一天,到九洞看了一圈,未谈任何商事。三古和大江似乎意识到什么,用龙窖山陈酿,设盛宴款待了他们。三个客商十分激动,喝得烂醉。

  第二天清晨,客商悄悄走了,留下一个包袱,请内冲寨的寨主交给三古与大江。二人打开包袱一看,顿时傻了眼:这不是当年盘和在龙窖山穿戴过的银冠和峒主服吗?

  他们急忙展开包袱里的一封信。这是盘和给三古与大江的亲笔信。信上深情地说,种种原因逼着他们又要迁徙了。前夕,他的孙子——盘勇和时常患病的儿媳春分的儿子、旺叔的孙子和姜良兴的义子地生,来龙窖山了却多年魂牵梦萦的心愿。请二人把他当年在龙窖山穿戴过的银冠和峒主服,在盘王庙侧的两个坟头边,造个衣冠冢,不要任何仪式,悄悄埋了。他要让自己的灵魂,守着龙窖山千家峒。他衷心祝愿,龙窖山千家峒这块瑶人的袓居福地,繁荣昌盛,瑶人们康乐幸福。

  二人大惊,却怎么也找不到三位客人了。只在昔日大战三江口死去壮士的安葬地,客商留有一堆焚纸灰烬。

  三古与大江按盘和的吩咐,不声不响把衣冠埋了。可是,那两个坟头是谁?却怎么也猜不出。逢年过节,二人就悄悄来坟前祭拜。

  元大德八年,甫尚书过世了。龙窖山风云突变,元兵又要围困龙窖山,派兵进驻千家峒,沉重的赋税又将压在瑶人肩上。消息传来,三古、大江及千家峒瑶人心急如焚。

  这天早晨,三古与大江来到盘王庙,两人几乎同时说起:昨晚在梦里,旺叔嘱咐,龙窖山瑶人迁徙的时候到了。旺叔要三古带领愿走的瑶人,按三十年前的迁徙路线远走高飞,不愿离开的瑶人,随大江留下。二人大惊,又在盘王铜像前问告头,回答的竟与梦中旺叔嘱咐的一样。

  瑶人又要迁徙了。众汉人族长和山下的亲戚朋友又来苦留了。大江支持说:“旺叔说过,做瑶人和做汉人都一样,只要守节,不忘自己是华夏子孙就行了。”一千多瑶人被大江挽留在龙窖山。

  大江带着瑶兵,再次埋藏了盘王和众神像。大江陪三古,悄悄来到盘王庙侧的三个坟头前,致祭拜别。

  明光和汉人族长们又上别离埂来送行了。明光流着泪,再三嘱咐三古和众瑶人族长说:“你们看见了盘和峒主与我的神仙哥,就说我明光想念他们,心里的血都想干了啊!”

  大江与三古——两个应老同最后一次相拥而泣,被众人驳开了手。虎面汉手下兄弟和三江口外的汉人帮忙,把三古这批迁徙的瑶人,趁夜用船送到洞庭湖,去了远方。

  受大江邀请,狼牙把一家祖孙三代接上山居住了。三代人在龙窖山打猎,时常请大江和瑶人们一道尝野味、喝龙窖山酒。狼牙在山里离开人世。

  留在龙窖山的千多瑶人,有的被亲戚朋友接下山,同住一起,其乐融融;有的把亲朋接上山,仍然住在龙窖山九洞里。他们为了避开官府耳目,在友人的规劝下,珍藏了瑶服,穿上了汉装。每当瑶家的庆典,就盛装穿出。他们在山上山下仍保留着千家峒时期的风俗习惯,安家立业了。

  明光员外每年数次来简易的盘王庙祭拜,给大江送吃送用。大江陪明光等汉人族长,经常到九洞去拜望瑶人朋友,每每尽醉方休。

  在旺叔的石屋里,明光一待就是老半天。他摸着小书屋的石头,眼含热泪,口里喊着“神仙哥!”员外离世的前一年,老态龙钟的员外已不能骑马了,坐轿来龙窖山辞路。他在盘王庙遗址祭拜后,来到旺叔的石屋里,昏昏睡到傍晚。明光突然醒来大喊:“神仙哥在喊我啊!”他径直来到盘王庙侧的三座坟头边,对同行的家人和大江吩咐:“我死后就葬在这里。”

  年底的一天,明光吩咐家人,为他做了一盆浓浓的打油茶。员外默默地喝着喝着,昏昏欲睡,倏忽满脸堆笑大叫:“神仙哥在彤云里呼我去见他。”七天后,三座坟头边又添了一座新坟。

  数年后,年迈的大江难以走到烂船坡空荡的盘王庙去了,就在大风谤盘王庙遗址上,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盘王庙,立了神位。他一家住到了庙旁,苦苦守着熬着,等待着瑶人归来。

  又是一年秋,一个祭祀盘王的日子。八十八岁的大江,带着全家四代三十一口,和从龙窖山九洞和山外赶来的瑶汉兄弟,在简易的盘王庙前,隆重地举行盘王节。大江郑重地把旺叔的雨衣和玉佩,赠给了东冲洞一个年轻的瑶人寨主。众人醉醺醺、又喊又哭又笑离去,已是傍晚了。

  晚霞把满目青山映得血红。大江在盘王庙前场上席地而坐,抚着身边那根随他近五十年的铁棍,憋足气力喊了几声“峒主”、“旺叔”、“三古老庚”,又断断续续地唠叨着:“袓送兄……我要来了……你要准备……好酒好菜……我们一道……烧茅屋啊……”

  大江一双铜铃眼瞪得老大,遥望南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凤梅来到南方后,在盘和的支持下,办了一堂蒙学,因身体害病,未能继续下去,就协助胜男等瑶女造女书,对她们帮助很大。

  张庆跟着盘和当瑶府师爷,终生拒娶。盘和过辈后,张庆又辅佐了一个新峒主。暮年的一天,须发雪白的张庆师爷,将当年阿栗赠给旺叔、旺叔又赠给他的精美玉观音留给峒主,突然不见了。

  数天后,龙窖山有人看见,一白发老儒者,满身征尘,腰带上挂着一个老旧、沾有残存血痕的刺绣荷包,贴身内衣袋里放着一尊小玉佛牌,骑着一条老驴子,疲惫不堪进了山。

  老者在盘王庙遗址和一溜四座坟前,老泪纵横,焚香化钱,久跪不起。老者在坟边守了三天三夜,在大风谤四处看过,在瑶人最后迁徙时,瑶兵与元兵作战的山南山北战场,细细看了一遍。又在旺叔的出生地药姑山寨、在瑶人迁徙出发地龙须港,感慨万千,吟哦良久。还走访了生活在九洞中的人们,最后盘桓在三江口。

  三天后,老者在当年瑶人离开龙窖山战死的壮士埋骨处,左手捏着老旧荷包,右手握着小玉佛牌,猛然伸出双手,陡然像一匹野狼,银白须发倒竖,孤傲嶙峋仰天长嗥:“我化白云来,与君再牵手!”悄然不见了踪影。

  又是多年后的一个秋天,龙窖山盘和时代的一个少年——当年千家峒的最后一个见证人——一位须发雪白的垂垂老者,脱下汉服,换上了珍藏多年的瑶装,瞒着后人,从内冲寨来到盘王庙遗址,认认真真整理了瑶服,背北面南,席地而坐,双眼圆瞪,大呼了三声“龙窖山!”“千家峒!”大笑着闭上了那张多年来,喋喋不休地道着莫瑶昔日悲壮往事的大嘴。

  多年过去了,山里人时常在传:有个闪发着灿烂光芒的大额头精痩身影,带着一个手持两把丧门锏的麻脸大汉,在石田、石地、石屋、石桥边……满脸笑容闪过。山里人每每遇到危难之事,只要默念几遍“大额头先祖”,就会化险为夷,平安度过各种难关。

  山里人还传:每年秋天的某个夜晚,有个大额头就陪着小金龙、锦毛龙犬,拥着满天彤云,在山中游过……

  白驹过隙,星移斗转。龙窖山千家峒莫瑶曾经的辉煌,许许多多荡气回肠的传奇往事,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一点点湮灭了……

  只有雄峙江南的龙窖山,紧紧抱着怀里每个石头的故事和心中的秘密,从来不曾也不会流失。只有山上山下的人们,只有那永不干涸的山泉,只有那随风飘响的阵阵林涛,只有那漫山遍野沉默的石田石地、石屋石井、石溪石桥、石庙石坟石香炉……在永无休止地唠叨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继续阅读: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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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峒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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