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清辉洒在盘王庙场上，不染一丝纤尘。秋菊与杜鹃手拉手，兴奋地飘上盘王庙的台阶，进了庙门。
接受了到战场唱歌的任务后，秋菊的心乐得怦怦直跳，想起是唱冯禾仔写的歌，心里又在纠结，他能写出好歌来吗？若是误了事，怎么下台？要是张庆是瑶人，写歌岂不是信手拈来？
杜鹃尽是高兴，在心里无数遍设想，面对明晃晃的刀枪，她不慌不忙唱谣歌，敌人胆战心惊，众瑶兵精神焕发，挥起旗帜和刀枪，向敌人席卷而去……
龙窖山人都知道杜鹃名字的来历。幼时，杜鹃去采杜鹃花，从一个高处摔下，老半天没气了。尸体放在簸箕里，准备去下葬，一家人痛不欲生。突然，杜鹃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喊了声“杜鹃花!”一下醒过来。一生下来就呼吸着杜鹃花香长大的杜鹃，死里回生了。从此，瑶人们都叫她“杜鹃”。
听说要招两个瑶女到战场上唱瑶歌，杜鹃立即去找秋菊，怂恿她出面去找旺叔请战，并带她一齐上战场。杜鹃明白，秋菊出面，旺叔不会拒绝的，果然成功了。她也可以为千家峒做大事了。同时，她心里还有一个向姐姐秋菊也未说过的秘密。她拒绝了几个瑶仔的追求，深爱着表哥盘勇。她看见盘勇与春分在一起，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表哥与春分婚事搁滩几年，她觉得自己有希望了，只要自己比春分强，能为千家峒做大事，盘勇准移情爱她。明天，就要与盘勇并肩打敌人了。杜鹃想，如果盘勇有什么危险，她定要勇敢地冲上去，杀死敌人，保护他，让大家看看，春分和她哪个更优秀？这心事她没向任何人说，决心战后向盘勇表明自己的爱情。
二人来到盘王像前，守哨的瑶兵早点燃了蜡烛，庙里照得通亮。她们心里别说有多高兴了。左看右看，不管走到哪个角度，先祖慈爱的目光都在信任地望着她们微笑呢!
“祖宗啊!你知道我们两个瑶女要去为你争光争气吗?”兴奋的杜鹃歪着头，闪着两个甜甜的酒窝，向着盘王问。
“肯定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祖宗都清楚。你快来点香啊。”秋菊也喜得一蹦一跳。
秋菊、杜鹃各燃起三枝檀香，在盘王像前作了三个揖，插进香炉里，顿时，满堂香气扑鼻。二人又烧了一大叠纸钱。双双跪在盘王像前，磕了三个响头。
秋菊祈祷说：“祖宗啊，官军要进攻千家峒，你要保佑瑶兵打胜仗，叫豺狼虎豹有来无回啊！”
杜鹃一肚子话无从说起，干脆说：“祖宗知道，小瑶女杜鹃没为你争过面子，明天，请你看我的！”
二人手牵手来到庙外场边的大石上坐下，杜鹃一手挽住秋菊的脖子，亲切地问：“天怎么还不亮?”她在盼望和盘勇一道，为瑶人冲锋陷阵的时刻早点到来。
秋菊一推杜鹃说：“你急什么，冯禾仔的歌还没送来呢!”她早看出杜鹃喜欢她哥哥，知道她在盼望与日思夜想的恋人一齐上战场。
“你没忘记我们小时候天天在一起玩吗？”高兴的杜鹃，满是兴奋的话题。无限往事从她心头浮起。从记事起，两个小姨姊妹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影子。瑶人们背后说她们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怎么会忘记呢？也是一个有这样月光的夜晚，你的童谣不是唱得很好吗?”秋菊说完，“嘻嘻”笑个不停。
“你坏你坏你真坏!”杜鹃伸出双手，在秋菊的腋下搔捣起来，搔得秋菊身体乱扭，笑得气喘不过来。十多年前一个夜晚，寨上大群童女童仔，围坐在月下唱童谣，一人一首轮着来。轮到一个扭扭捏捏的小瑶仔，歌声停下了。
心情急躁的小杜鹃气愤了，站起身来，张开小嘴就唱：“推谷扯谷，推斗米，送姑妈。姑妈煮什么吃，黄豆伴蛤蟆，蛤蟆煮得一叫，姑妈吓得门角里一跳。”小仔们大笑。小杜鹃一阵高兴，又接着唱开了：“种瓜种瓜，节节开花。井归井，铁归铁，猫唧来了舔狗屄。”
随着年岁增大懂事了，秋菊常拿杜鹃从小就口出脏话取笑她。
“你是一个不记好情的家伙。”杜鹃拿下了挽着秋菊脖子的手，指着秋菊的鼻子骂。秋菊立即明白，一把按下杜鹃的手，说：“那是你自找的，你为什么骗我的鸡蛋吃呢?”
杜鹃从小像个男仔，有胆量，心直口快，时常挺身而出保护姐。有一次，她们与几个小男仔一同上山玩。男仔想欺负秋菊，提议去爬一座陡石崖。一个爬上了崖的小男仔向秋菊大喊：“你上得来，我给你磕个响头。”男仔们望着秋菊起哄：“上上上，上呀!”秋菊望着高高石崖急得要哭。
杜鹃把姐往后一拉，气鼓鼓地爬起石崖来，眼看就要到顶了。哪知，一脚踏空，骨碌碌滚下了石崖，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秋菊把痛得满脸流汗的表妹背回家，路上碰到旺叔，帮忙一检查，把杜鹃摔断了的尾骨托起来，又给杜鹃开了药。杜鹃突然想吃鸡蛋，对姐说：“要是我吃了鸡蛋，立即就好了。”
小秋菊听在心里，趁母亲到寨上劳动，偷偷煮了六个鸡蛋送给杜鹃。杜鹃打开蛋壳就吃，煮熟的吃了，把流白流黄的放在一边。秋菊怕留下残蛋露陷，一本正经说：“菩萨说，生的熟的都要吃。”“吃就吃。”杜鹃把六个生不生，熟不熟的蛋全吃了。
黄桃做饭，发现少了鸡蛋，就追问小秋菊。秋菊眼珠一转，说：“我看见一条蛇从我家出去了。”母亲未作声了。第二天，黄桃听说小姨女屙水，准备去看她。
秋菊生怕偷鸡蛋的事露了馅，赶紧躲躲闪闪出了后门，避开大路，快步向杜鹃家赶去，从屋后堪上滚到杜鹃家，慌慌张张嘱咐说：“看见了我娘，你千万不要说吃了我的生蛋喽，这是菩萨吩咐的。”秋菊刚跑出后门，母亲从前门进了杜鹃的家。
“你是个好家伙，是个教我扯谎的好家伙!”杜鹃瞪了秋菊一眼。
说完，二人又笑成一团。
六七岁时，二人结伴出外扯猪草，一条水沟里满是鸭舌草。二人下到沟里，小鱼在水中乱蹦乱窜。杜鹃高兴了，过去，她与一群男仔去小溪玩，男仔捉了几个小鱼，架起石板，烧火煎起来，小鱼好香!几个男仔们一哄抢了个精光，又骗杜鹃说，这鱼比天鱼还好吃。现在，不正好与姐尝天鱼味吗？
杜鹃袖子一卷，对秋菊说：“石板煎的小鱼像天鱼一样好吃，今天，我们来尝尝天鱼的味道。”二人捉了几捧小鱼，又拾来柴薪，垒起石头架上薄石片，铺了一层小鱼，用火石打燃柴薪，轮流趴在地上放火，烧了老半天，二人搞得满头大汗，满脸灰黑，才闻到一点鱼香。
秋菊烫手烫脚吃了一条小鱼就不吃了，埋怨说：“天鱼肯定比这鱼好吃。”“可能是少了火。”杜鹃又烧起大火来，忙活了半天，二人才把鱼吃了一小半。突然，听见大人们在唱歌收工回家，二人一根猪草也未扯，秋菊慌了神。
杜鹃一想，宽慰秋菊说：“姐别急，我来想办法!”她迅速装了两竹篮树叶，扯了几把猪草铺在上面给秋菊。秋菊一回屋场，母亲就惊讶地问：“你在干什么？”“扯猪草呀!”小秋菊怯怯答。“你一脸黑，嘴怎么比猪嘴还脏?”母亲走上前，闻到鱼腥，一把夺过竹篮往地上一摔，树叶溅满一地。
女儿敢扯谎造假!黄桃生气了，把小秋菊狠狠打了一顿，又一棍一问：“你还扯谎啵?”小秋菊边哭边答：“不扯谎了，不敢扯谎了哟，只扯猪草。”
有一年五月，十来岁的二人去龙源洞玩，错过了吃中饭的时机，回程路上，秋菊饿得走不动了。
“你坐着等，我想想办法就来。”杜鹃吩咐秋菊一声，转到一处寨外，竹篱笆内满是高大的桑树，紫红的桑葚大颗大颗挂满了枝头。杜鹃望望左右无人，就掏个洞，钻过竹篱笆。桑园里有几个空竹篮，杜鹃就顺手拿起一个，迅速上了桑树，躲在枝叶间，摘了小半篮桑葚。杜鹃又准备上第二棵树时，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到这边来，这里的桑果又大又甜呢!”杜鹃循着声音走过去，浓密的树叶里，一个中年瑶妇站在树上，朝她笑呢。
“啊，你也是来偷桑葚的？”杜鹃以为碰到了同伙，高兴地问。
“不，我是这个园子的主东。”瑶妇答。
杜鹃一怔，心想：为什么我偷桑葚，她不敢吱声？明明是贼，还在骗我。立即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责备瑶妇说：“我才是这园子的主人呢!你是个贼，赶快下树来，把桑葚给我，就饶了你。否则，我要抓你送瑶府。”杜鹃瞥了一眼瑶妇，还不解气，又补了一句：“看你一个贼模贼样，骗得了谁?”
瑶妇望着歪着头，气鼓鼓的杜鹃，忍不住一笑。二人争执的当儿，一个十多岁的男仔从石屋后门跑出大喊：“妈呀，你在哪里?”
“原来她真是主人!”杜鹃吓了一跳，惊骇之余，突然想起桑葚是味好中药，听说在武昌和岳州价钱还卖得很高，偷东西是要受罚的。但想起还在挨饿的秋菊，手忙脚乱装了两荷包桑葚，把竹篮一摔，拔腿就逃。
“不要乱跑，这边开了园门呢!”待女人高声嚷叫，杜鹃早翻过篱笆不见了。
二人说说笑笑，转眼过去多时了，月亮一点点移向中天。“嗨!这家伙怎么还不来？准是没写好不敢来。”杜鹃焦心地问。
秋菊答道：“你急什么，旺叔吩咐的，他敢不做好吗？!”
“嗳，旺叔真好!”杜鹃十分感激旺叔给了她这次出人头地的机会。
“旺叔好？不是被你骂了几年吗?”秋菊直面杜鹃反问。
杜鹃脸一拉，捏起拳头，又捶起秋菊来：“你比我骂得更多呢!”二人又笑个不止。
七八岁时春上的一天，秋菊和杜鹃追着一群新孵出的毛茸茸小鸭，去溪里玩。杜鹃悄悄捡起一个小石头，好奇地甩过去。哪知，一只小鸭哀鸣一声，没有跟上队伍了。二人急步走近一看，小鸭拖着一条断腿一瘸一拐，拍着小翅膀追赶队伍，却怎么也追不上。秋菊捧起小鸭，心痛不已。
“我们找旺叔去。人腿断了他都会接，小鸭腿更会接。”杜鹃突然来了主意。二人轮流抱着小鸭，气喘吁吁赶到盘王庙，刚好碰到旺叔进庙去会众。秋菊喊停了旺叔。听了秋菊的叙述，旺叔望了一眼小鸭，摸了一下秋菊的头，哈哈大笑进庙去了。
二人满是失望，望望残腿小鸭子，又望望旺叔的背影，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假善人，脑壳流血，脚板流浓，坏透了。”二人一直悄悄骂了几年。
“嗳，别人都传你在谈缘，是真的吗，你竟然连我都瞒着呢?”秋菊眼睛好亮好亮，直视杜鹃，想把杜鹃的心事套出来，再去说服哥哥，放弃多年无法完婚的春分。她确实太喜欢杜鹃了。
杜鹃突然沉默了。自从暗暗爱上表哥盘勇后的近两年里，她把心思埋在心底，每天晚上趁父母哥嫂睡下后，就爬起床来点起灯，为心爱的人精心绣了头巾、外衣、绑腿、麻鞋，还做了一个精美的箭囊。寒来暑往从未间断。困了，手指不知被针尖扎过多少次，就用冷水抹把脸；眼睛熬红了痛了，就扯把草药洗洗。她不知熬过多少长夜，每每细细打量手中血迹斑斑点点的绣品，幸福就像沸水一样在心中翻滚……她算计着在某个吉日，把这些绣品洗净，不见一点瑕疵，光亮亮送给表哥。他定会大为惊讶，觉得表妹比春分强，比春分更懂得爱他疼他……难道表姐看出了她的心思？“不行，暂时不能认下。”
“嘿嘿，我要等你和冯禾仔生了一大窝再谈缘。”杜鹃爽朗大笑，一把蹦下大石跑开了。
秋菊眉一皱，心里好委曲，瑶人都说她与禾仔在谈缘，可她爱的是那个书生呀!你杜鹃为什么也跟着别人瞎起哄？她蹦下大石，追着杜鹃骂：“你个贱女子，看我怎么整治你。”
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跑，一个追。秋菊哪里追得上捉得住杜鹃？“好好好，让你个臭女子沾个光。”秋菊边说边回头，爬上洒满月光的石头上。
杜鹃赶紧跟上去，两个酒窝笑得深深的，眼光一闪，还是憋不住了，兴奋地对秋菊说：“我心里还真有个好后生呢!这次大事做完，全歼了敌人，我一定告诉你!”
“我知道你是个骚女子。”秋菊大笑，但她的心又不免隐隐生痛，哥会丢下春分，移情杜鹃吗？
“有爱真好，爱情就是心狂跳，苦的时候有甜味，甜的时候赛过蜜。我真后悔没有主动去挑明，我好蠢!”杜鹃苦楚说着，却笑弯了腰。盘勇的影子，又在她眼前活灵活现。
“你真是个厚面皮。”秋菊又笑骂了杜鹃一声。二人在石头上又是一阵打闹。
“哼!”“哼!”“哼!”一声比一声响，二人突然停住了手，只见冯禾仔笑嘻嘻地站在大石前。
杜鹃背着手站在大石上，板着脸，训斥禾仔道：“要是你做贼，一定是个大盗!你看看，到了身边，我们还不知道呢?”
“莫闹了莫闹了，瑶歌写好了吗?”秋菊一本正经催问禾仔。
禾仔从荷包里掏出两张纸来，一张递给秋菊，一张递给杜鹃。
“你们为什么以前不教我识字呢？如今，我一个睁眼瞎，这纸给我有什么用，不是丢我的丑吗?”杜鹃拿着纸，摊着手，嘴巴翘起，脸上的两个酒窝里装满了愠怒和怨气。
秋菊立即安慰杜鹃说：“不要急，我们马上教你。”
三人一同走进了盘王庙。就着灯光，冯禾仔一字一句教给杜鹃。
秋菊飞快读过歌词，心里陡然激动了，禁不住望了一眼这个昔日被人称为无赖的禾仔。她哪里知道，在山外流浪的日子，禾仔为了生存，学了汉字，读了汉书，竟有如此才气。旺叔怎么知道的？
侍到三人再出庙门，已是月在中天。
“明天，你准备好胜利的喜酒，等我和姐，噢！是的，不要小里小气，说不定我还要给你带个客人来呢!”杜鹃说完，笑得满脸通红。突然，又一本正经说:“我从心里向他保证了，这次参战，我要让他看到，小女子是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瑶家女!”
“噢，你真幸福。”禾仔和秋菊异口同声地赞美着。
杜鹃头一歪，又是一阵爽朗的笑，无限激情地说：“当然喽，莫小看妹了。以后，我还要他教我识很多汉字，读很多汉书，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瑶家女秀才。我还要在龙窖山办一个学堂，要瑶女们都来读书。我们以后的幸福，就像蓝蓝的天，无边无际。我和他就像飘在蓝天里的红霞，一天一个美!”
“一定，一定会的。”禾仔被深深感染了，连忙许诺说：“我一定准备最甜最美最好的酒，等待胜利归来的小妹和客人喽!”
“一定!”“一定!”“一定!”六只手高兴地叠在一起。
回到家里，秋菊睡意全无。她又想起了禾仔。上龙窖山后，他屡屡建功，受到父亲的旺叔赏识，不由得心生感动和敬佩。
此时，杜鹃关起房门，又一遍遍练唱明天上战场的歌。小女子能有多少为龙窖山拋头露面的日子？何况是在敌人面前。她决心唱出瑶人的壮气和豪气，让敌人胆战心惊，让瑶人们刮目相看，让心上人为她而骄傲，让那颗心从此只属于她。
洁净的明月，照着恬谧的龙窖山，照着即将为它出征女儿的无限憧憬，好壮，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