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官军顶着浓雾从通城县城出发,浩浩荡荡向龙窖山扑来。
前两天,甘长青拿出围剿瑶人的方案交给小龙,小龙看也未看就退给了他,亲点了队伍。官军步兵居多,小龙任命了两个副头领,撇开郎头作了细细吩咐,又激励二人说:“谁的功劳大,谁当步兵头领。”还单独找骑兵头领面授了机宜,进行了鼓励。受到重用的三个头领跃跃欲试,一心想着快立战功升官。
小龙坐在马上好不得意。他恨不得立即攻下瑶府,抓住乱党马贤,活捉瑶蛮峒主,让甘长青认识什么叫威风。
官军来到四甲铺,云开雾散,天空放晴,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龙窖山上的迷雾迅速散去,大风谤历历在目。小龙一阵欢喜,大叫:“天助我也!”他命令骑兵下马等候,把两个步兵副头领叫到跟前,指了指东冲洞口说:“你们立大功的时候到了。”
正在这时,陪同盘和坐在四甲山埂上观战的旺叔远远望见,一片淡黄云朵从附近飘来,罩住了官军。随即,官军个个舞手撒脚乱跳乱打,队伍大乱。旺叔一怔,他没有安排瑶兵在山外用黄蜂袭击官军,这是谁在暗中帮忙,给官军进攻东冲洞制造麻烦呢?
黄蜂散去,官军静下来,虽有一些官军鼻青脸肿,但无大碍。两个副头领满脸兴奋,相互争执着先冲进洞去。
“不争不争,立功的时候多。”小龙马鞭一指年轻点的副头领说:“你在前头冲。”
“主帅。”晾在一边的步兵头领郎头,受甘长青指使走上来,小心翼翼地说:“在下多心,我们是否先派人进洞找瑶蛮,要他们交出马贤,如果瑶蛮拒绝,我们再兴兵问罪不迟呀?”
小龙未理郎头,马鞭一指,向接受任务的副头领发出命令:“出发。”
“冲啊!”年轻副头领发一声喊,两百步兵跟着他,高举刀枪,一窝蜂向洞口狂奔而去。
东冲洞口有两座小山,东边一座叫猴形山,像个活灵活现的猴子,西边一座叫龟形山,像一只安然熟睡的乌龟。两山相隔不过四五丈,东冲河水从两山间流出。龙窖山山洪爆发时,河水汹涌,咆哮湍急,早将两边石岸冲刷得悬崖如削,四五丈高的石壁高高耸立。一条青石板路,在小山间河右边的石壁下,洪水季节无法通行。此时,河水清澈见底,“哗哗哗”的水响传来,十分悦耳,青石路面光亮照人。官军冲到了洞口。
龙窖山土地是我开,
龙窖山树木是我栽。
世世代代生养地,
只迎贵客不迎豺。
红日为我作证来。
突然,一阵圆润悦耳的瑶歌传来。歌声优雅,婉转如山雀子的叫声,在空中飘荡,在山涧回响。
“请问来客,为何刀枪相向千家峒,能告知一声原由吗?”猴形山上的歌声刚落,从四甲山上的树林里,走出一个年轻瑶女,向疯狂冲往洞口的官军兵勇们礼貌地问。
冲到山前不过十多丈远的兵勇停下了脚步,一齐向小山张望,顿时个个瞪大了眼睛:一个仙女般的瑶女从右边小山的树丛里款款走出来,身材高挑,闪着一双丹凤眼。只见她满脸微笑,不紧不慢又问:“各位官军兄弟,能告知小瑶女,你们为什么要刀枪相向千家峒吗?”
“望什么,快射死她!”年轻副头领从惊诧里回过神,大声命令。最前面的四个兵勇相互望望,极不情愿地抬起手来,张弓搭箭,四支箭向年轻瑶女射去。
瑶女不慌不忙,款款隐入了小山上轻烟薄雾掩映的树丛中。
我爱我的龙窖山,
我爱我的龙窖水。
千年订下万年约,
只进好人不进匪。
礼让朋友不让鬼。
一个悠扬婉转的女高音,紧接着从左边的龟形山上传来,银铃般的歌声既是坚强的决心,又带着几分劝慰,穿云破雾,震撼人心。又一个身材美妙的瑶女从小山上的树林里转出来,望着冲到山前射箭的兵勇们,闪着一对漂亮的酒窝,耐心地问:“各位官军兄弟,我们素来无仇无恨,有什么值得刀箭相见呢?能不能放下刀枪坐下来,心平气和,边喝酒边说清楚吗?”
兵勇们又是一阵木呆,眼睛僵直了。
望着兵勇们又在犹豫,小龙震怒了,朝着身边的骑兵一鞭,厉声大喝:“快去告知前面的头领,蛮女唱歌是扰乱军心,瓦解官军斗志,大家决不能上当受骗,一定要尽快冲进洞去。”骑兵赶上前,将小龙的命令告诉了步兵副头领。
“快射死这个捣乱的蛮女!”副头领瞪眼大叫,回答她的也是一阵乱箭!
年轻副头领看见两次发箭都未伤到瑶女,生怕耽误战机,让小龙不高兴,立即使出绝招,发一声喊:“哪个捉到这两个瑶女,就给哪个做婆娘,冲啊!”
兵勇们精神大振,声嘶力竭叫喊着“我要!”“是我的!”“我要这瑶女!”忘形地向小山猛冲而去。
随着兵勇们蜂拥而来的脚步,两边小山上的瑶女无所畏惧地一齐走出来,两个女高音同时响起:
春风唤你你不醒,
硬要做鬼不做人。
莫瑶无心开杀戒,
只是忍了再难忍。
不得不为世上添新坟。
委婉的歌声充满了忧伤,更充满了无比的坚定。
官军们哪里把瑶歌当回事?望着两个近在咫尺的水灵灵瑶女,仍在想着做堂客的美梦,劲头更足了,手握刀枪争着喊着:“这蛮女是我的。”“这蛮女是我的!”恶狠狠一鼓劲,早冲到两座小山下,漂亮瑶女的眼睛鼻子酒窝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两个瑶女脸上掠过一片痛惜,款款隐入了山林中。
被瑶女的美貌惊傻了的兵勇们,望着两个背影,生怕她们走了,顿时狂叫成一片:“快上山捉瑶女啊!”兵勇们喊着叫着疯狂了,两边小山下,冲在前面的人,兴奋地拉扯着小山上的树枝,攀爬山崖了。
“轰隆!”“轰隆!”两声震天价巨响,漫天飞石伴着冲天扬尘,从小山上劈头盖脸砸下。爬山的兵勇猝不及防,眨眼就被滚石砸成了一堆肉泥,又被冲天迷漫的扬尘掩没了。后面的兵勇大骇,乱作一团,慌忙朝后猛跑,跑出好远才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只见渐渐消散的扬尘里,多数同伙躺在乱石间无声无响,少数几个没断气的,在乱石间挣扎,哭爹叫娘,惨叫声凄凉悲切。兵勇们个个惊恐万状。
小龙身后的甘长青闪着一双小眼,腿望龟形山通往后山长埂的一处小山坳,唤过被小龙冷落的身穿便服的郎头,一番指点。郎头一挥手,一个穿着便服的兵勇跟着他悄悄摸上去了。
听着巨响,看见扬尘,听了年轻副头领进攻受阻的禀报,小龙策马上前,远远望着眼前的小山。山并不大,树木葱翠,风和气爽,鸟雀鸣唱,看不出任何异样,这飞石从哪里来的?当他望清小山脚上死伤狼籍、遍身是血、一个个悲号惨叫的兵勇时,比前些时见到昌吉尸体更加恶心发懵,晕得差点栽下马来。他迷糊着掉转马头就跑。
龙窖山上我安家,
世世代代种彩霞。
春播夏管秋收宝,
不容恶念玷污它。
可否休兵言和吗?
瑶女又从容地从猴形山上的树林里转出,脸上挂着微笑,高声唱着,歌声里带着痛惜,带着渴盼和劝慰,声声动听。
“对,唱得好啊!”坐在四甲山梁上观战的盘和听了几首歌,看到眼前战况,突然彻悟,尽释前疑,一拍大腿大喊起来。
退回老远的小龙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听到歌声又怒了。他抬起苍白的脸,紧闭双眼牙一咬,陡地抽出腰里的佩剑,愤怒地往前一指,朝着两个步兵副头领声嘶力竭大喊:“你们一齐冲,一定要把这两个蛮女给我抓来!”
两个副头领相视一望,似乎早知道了冲锋的后果。他们喊来了县兵都头马四虎,要他带县兵在前头冲。
马四虎苍白的脸上,胎记更红了。他望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小龙,抖着手,把腰刀一举,低着脑壳,憋着死劲,嘣了一声“冲啊!”带着自己的一百多号人,叫的叫,喊的喊,发疯般向两座小山冲去。立功心切的两个副头领,带着队伍紧随其后。马四虎心惊肉跳冲到小山脚下,正准备挨石砸时,哪知小山上竟没有任何动静了,马四虎和两个副头领大喜,高喊:“冲上山去捉蛮女。”
话语刚落,只听得“嗖”“嗖”“嗖”三声风响,从小山上飞来三支箭,不偏不斜,刚好射在马四虎和两个副头领的面额上。三人像三捆麻布般,一声不响倒地不动了,鲜血抹去了马四虎脸上的胎记。
兵勇们大愕之时,滚石檑木又是一阵“轰隆隆”从天而降,落在兵勇堆里。兵勇们倒下的比上次更多。
“打得好!”坐在山梁上的盘和一把拉住身边旺叔的手大喊。
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幕,看得小龙呆若木鸡,粉脸扭成了两瓣苦瓜皮,张开的嘴半晌合不拢。他哪里知道,征服几个种山的瑶蛮竟如此艰难。冲锋吧,他浑身打颤;退兵吧,自己怎么做人,特别是怎样面对甘长青?他满是犹豫不决。
此时,随着两声短促的牛角号音,小山上的秋菊和杜鹃,分头向两边后山埂上退去。守在左边人形山埂上的神佑知道,旺叔要把官军放进洞了,立即将手中的三角形龙犬头令旗一挥,收缩了龟形山一带的瑶兵。
撤回的瑶兵迅速进入东冲洞内两边的山林里。走在最后的杜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心情,跟在三个瑶兵身后,往人形山埂上撤去。刚到小山坳,忽然看见树丛里转出两个汉人来。她以为是山下百姓,忙停下步,关切地对他们说:“这里在打仗,很危险,你们快离开。”
“山下到处是官军,我们没地方去哟。”来人边答边走近杜鹃身边,一副害怕的模样。
杜鹃毫不犹豫地说:“那你们就随我上山去避避吧!”
“好喔!”走近杜鹃的官军猛地按住了她的头,捂住了她的嘴。郎头一把抱住了杜鹃的腰,把她迅速拖进了密林里。
“你们是什么人?”杜鹃圆瞪双眼厉声问。
郎头狡狯一笑,答:“我们是不愿看见同胞打仗流血的山下汉人,只要你唱首退兵的歌,把瑶兵撤下去,我们给你很多银子。”
“啊!你们是官军的走狗?保卫家园是瑶人的天性,你做梦去吧。”杜鹃愤怒地斥责道。
郎头的一双贼眼望着水灵灵的杜鹃,听了她的断然拒绝,顿时兽性大发,双手疯狂地撕扯起杜鹃的衣服来。
“你个畜生!”杜鹃一声怒骂,猛地抬起脚,朝毫无防备的郎头裆部猛踢过去。
郎头一声哀嚎,抱住下身,蹲在地上痛得直叫。稍顷,他像打疯了的狼,猛地扑向杜鹃,拳脚交加一阵乱打。
看见步兵进攻受挫,小龙牙齿咬得格格响,决心最后一搏。他怒冲冲来到骑兵队前,朝着龙窖山,向骑兵头领手一指。
“主帅,唱歌的蛮女被我抓来了。”郎头把反绑着双手的杜鹃推到小龙面前,身边一个穿着便服的兵勇抖着右手说:“这蛮女真厉害,把我的手指咬断了。”
“土匪、强盗、小人,骗人不得好死,瑶兵会把你们杀绝的!”满脸鲜血的杜鹃破口大骂。
“哈哈,天助我也!”小龙见血一阵恶心,仍然精神大振,望着杜鹃像一张胜券已操在手,大喜过望喊起来。他早就在为步兵进攻受挫,兵勇锐气衰残而痛心不已。此时,他兴奋地手一挥,骑兵们上了马。头领抽出马刀向前一指,暴雨般的马蹄声骤起,一团扬尘平地腾升,向着小山间的大道旋转而去。
小龙望着扬尘越是接近小山,心越是乱跳不止,干脆闭上了眼睛。
“进洞了!”“进洞了!”一阵呼喊声从身边传来。
小龙惊异地睁开眼,马队大部分进了两座小山间的通道,只剩下尾队还在疾进。他一阵高兴,命令骑兵把杜鹃绑在马上,带在身边,拔出剑来,大呼一声“全体进击!”双腿一夹,坐骑一声嘶鸣,甩开四蹄向前跟进。步兵们跟着一齐向前冲。
世代开出山中土,
世代耕种千家峒。
好言劝你你不听,
偏要当作耳边风。
座座青山拉开弓。
又一阵激越的女高音从猴形山后的山梁上传来。
正穿行在小山间的小龙浑身一抖,一鞭打在马屁股上,马一阵乱蹦过了小山通道。他惊恐地勒住马缰,滚下马来,蹲到马肚下。紧闭双眼准备躲飞石。哪知,许久过去,飞石一个也没有。他一喜,爬上马,举目四望,不见一个瑶蛮,一条小河从洞里蜿蜒而上,一条大路沿着河东岸进到洞内,行进的骑兵正在大路上狂奔。小河两边都是整好的水田还未插秧,一块接着一块,一直连到两边的山脚下,两边各有二三十丈远,石头是不可能飞来的。放下心来的小龙把郎头唤到面前,马鞭一指。郎头会意,命令兵勇把绑着杜鹃的马牵到前面,扯开嗓门朝着两边山上大喊起来:
“瑶蛮听着,你们看看这是谁?”
四甲山梁上的盘和、旺叔、盘勇、秋菊、春分等众瑶兵一望,大惊失色!
杜鹃被双手反剪绑在马上,头发蓬乱,满头满脸流着鲜血,身上的衣服撕得稀烂。
两边山上一齐凝固了,战场骤然死寂。
郎头又扯着嗓门喊起来:“你们罢兵投降吧,我们保证不伤害这女子。”
这时,杜鹃突然大喊起来:“峒主、旺叔、盘勇哥、姐,这些贼扮着山下汉人欺骗我,抓了我。我愧对大家啊!强盗太岁头上动土,我不能让他们用我来要挟你们,瑶人没有软骨头。我死了,你们要为我报仇啊!噢,盘勇哥,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瑶女,来世一定风风光光嫁给你。春分姐,你要照顾好盘勇哥,一齐保卫我们的龙窖山啊……”
杜鹃声嘶力竭地喊完,猛然挣脱身边官军骑兵的手,从马上奋力跃起,一头向地上撞去……
倏然,一阵哀婉的杜鹃鸟声在天空响起,几阵香风吹过,龙窖山开满了杜鹃化,朵朵血红,瓣瓣带泪。
盘和咬着牙,双眼紧紧盯着杜鹃的壮举,立时头发根根倒竖,黝黑的长脸一阵痛苦扭曲。
旺叔紧綳着脸,深邃的眼里怒火一闪,大手朝天空奋力一挥。
满含热泪的盘勇把手中的龙犬头令旗猛地狠力挥了三挥,一头向山腰冲去。他的心在呼喊:“为杜鹃报仇!”
春分瞪着一双愤怒的大眼,脸上满是泪水,疯了般跟上盘勇。
秋菊狂叫了一声“我的妹妹啊!”就一把瘫坐地上,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人形山梁上的神佑望着撞下马来的杜鹃,喉咙里一阵闷雷响过,一口咬破了下唇,鲜血在下巴上直流。他向着最后从龟形山上撤回的三个瑶兵,每人给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转而左右开弓,朝自己脸上乱打,被身边的瑶兵抱住了双手。盘勇的帅旗刚刚挥过,他狂挥铁扫帚,像发威的豹子一样,冲到了战场前沿。
“轰隆!”河岸大路上,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炮响!禾仔看着跑在前面的十多个骑兵一齐栽下了马来,立即带领隐藏在河岸树丛里的瑶兵,伸出了十几支长矛和挠钩,落马骑兵不是被刺穿了胸膛,就是被拖进树丛被杀了。
禾仔挥起一杆标枪,奋力向骑兵甩去。紧接着,小河对岸的树丛里,飞出了排排标枪,飞蝗般投向行进的骑兵队伍里,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骑兵们纷纷摔下马来,没有死的,统统照前死在长矛和挠钩下。
粗壮的阿林一直暗恋着杜鹃,眼望她壮烈地撞地而死,痛苦得双手乱揪自己的头发,一膝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高喊:“阿妹啊,哥不为你报仇,就枉来人世。”他抬起袖子在眼睛上狠狠擦了两擦,在山脚下自己潜伏的位置上,选了一个视野最大的角度,把背上的十枝标枪全部拔出,摆在面前,瞄准二三十丈外的官军骑兵,喊一声“为阿妹报仇!”投出一枝标枪,一连投了十枝,四个骑兵先后栽下马来。
望着密集飞来的标枪,兵勇不时落马,骑兵头领深知大事不妙,暗暗叫苦,无奈地大声命令“下马!”幸存的骑兵滚下马来,三五个一团,抢占有利位置,相互支撑,准备对付不知隐蔽在何处的峒丁。
小龙望着大路上渐渐稀少的骑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束手无策,勒着马在原地团团乱转。他突然想到了保护好退路,立即命令郎头去占领身后的两座小山。
“哎哟!”“哎哟!”的惨叫声,从小龙身后的小山上接二连三传来。原来,郎头带着士兵,见小山上没有滚石檑木了,就放心地向小山上爬,大家都想看看这神秘之地究竟有什么?哪知树林中,这里飞出一枝暗弩,那边飞出一枝冷箭,击中的兵勇个个透心穿。郎头和兵勇们呆在山林中不敢动了,惊惶地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
听到前后的惨叫声,小龙在马上又气又急,不知如何是好。
甘长青实在看不下去了,来到小龙前,哭丧着脸,低三下四地说:“主帅,这都是我没部署好,遭致兵勇们伤亡惨重,我向你请罪。看来,天兵天将也难进洞了,请你命令鸣金收兵吧,免得造成更大损失啊!”
小龙明明知道这是甘长青在假意承担责任,实则在取笑他,犹豫着一声不吭,心中却踌躇不已。
左边山林中,盘勇望着两个头领模样的官军在洞口内嘀嘀咕咕,一把从身边瑶兵手中夺过一把特大硬弩,伸出长手,憋着气,把硬弩拉圆,对着七八十丈开外一个胖胖的主帅模样的官军瞄了瞄,大喊了一声“为杜鹃报仇!”一弩发出,对方重重摔在地上。
小龙抱着中箭的膝盖在地上乱滚,口里嚎了两声,什么也不顾了,泪水在眼眶里直转,惨叫着催促:“快收兵快收兵!”
甘长青身边的传令兵立即敲起了铜锣。
“快,快撤。”被扶上马背的小龙吓慌了神,痛苦而又焦急地大喊,打马向洞外冲去。兵勇们争先恐后,一窝蜂向小山间的通道涌去。
“坚决消灭来犯之敌!”随着盘勇的令旗,东西两边山岭上,六把双槽强驽,一齐向着小山顶上的密林射去,六根拴着乱石的古藤齐刷刷断了。“轰隆”“轰隆”的飞石,像九天炸雷,从小山顶飞泻而下,铺天盖地落进小山间的通道里,更加惨烈的哀叫声,被鲜血染红的河水一冲而去,洞口被滚石和死尸堵死了。
秋菊红着双眼,迅速修改了歌词,在四甲山梁上挺身站立,怒吼起来:
英雄杜鹃美如画,
一腔热血吐春华!
土匪强盗休想走,
血债血还是天道。
瑶人从不善作罢。
“嘟!”“嘟!”“嘟!”随着十把牛角号雄壮响起,几十面龙犬头旗在两边山林里随风翻飞。瑶兵们扯着山林中的藤蔓和绳索,天兵天将般从半空落下。
“为杜鹃报仇!”“血债血还!”呼喊声震天动地,在瑶兵们的喉咙翻滚。从山脚通往河岸的所有田埂上,怒涛汹涌而来,向河边大路上残存的官军席卷而去。
此时,立在山埂上的盘和似乎突然看见,杜鹃的鲜血,在个个瑶兵的血管里像滚烫的岩浆迸出,化作了排山倒海的力量;又像一把火药,点燃了冲天怒火,有什么敌人能挡得住?他的血刹那间沸腾了。
洞内,被逼上死路的官军,想起头领说的“被峒丁捉住要剥皮”的话,早乱作一团,有的抢占有利地形,企图负隅顽抗,有的顾头不顾尾,往树丛草丛石缝里钻,绝望的兵勇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大路上,河道里,瑶兵们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到处传来“噼噼啪啪”的兵器撞击声,到处是官军的惨叫声。
禾仔一马当先冲上河堤,绦巾飞得出神入化,一连打死三个官军。当他一眼望见春分,修长的身材上穿一件淡黄的细藤盔甲,被两个手握长枪的官军围住厮杀。禾仔朝天鼻大吼一声扑上去,绦巾一甩,打倒了一个官军。春分趁机铁流星出手,把另一个官军打得脑浆飞溅。
忽然,春分一眼瞥见,河边一处密密树丛里,两个官军躲闪着在向瑶兵放箭。她连忙钻进树丛,悄悄靠过去,瞄了瞄前方,右手一甩,一颗流星穿过树丛,“砰”地一声,一个官军一声不响扑地了。春分右手迅即一拉铁链,流星回到了手中,左手的流星又飞出去了。另一个官军一晃,迅急躲到了一棵树后。流星的铁链缠在了树上。官军乘机举刀扑来,向春分劈面就砍。春分一闪避过,官军又是拦腰一刀。春分又一闪时,早有一只长手从背后伸来,紧紧捏住了官军握刀的手一转,尖刀插进了官军的胸膛。春分回头一望,禾仔黑洞洞的鼻孔里喷着粗气。
神佑喉咙里“咕嘟咕嘟”响着,飞一般冲到两个官军前。官军双脚早就发麻,望着铁扫帚发愣。神佑早把铁帚当面一抡,两个官军的脸面顿时划得稀烂,头成了血球,双手抱头哀叫。神佑挥帚猛力两刺,帚上几十把锋利的小刀,分别穿透了两个官军的躯体。
阿雨紧跟着神佑,手中的刀和石子,近砍远打,一片片刀光,一条条流线,都联结着官军的惨叫和死亡。
樟树怒不可遏。他带着瑶兵,迎面碰上几个占领了河边一处小石丘的官军,两个冲在前头的瑶兵倒在了官军的乱箭下。樟树立即命令瑶兵们停下正面进攻,带着大家拐进了石丘边密密的树丛中。樟树细细察看地形后,指挥瑶兵们借着树丛掩护,向石丘密集地放起箭来,一下吸引了官军的目光。他带着五个瑶兵悄悄爬上了石丘一侧的几棵大树,居高临下,七个官军看得真真切切。樟树操起短标枪,向着一个头领模样的官军奋力投去,头领应声倒地,随即又一标枪,刺倒又一个官军。五个瑶兵向小石丘迅速投出了十几枝标枪,另五个官军再也没有爬起来。
阿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手操八十斤重的红铜棍,猿猴一般直向杜鹃飞去,途中,听见河边一块大石后,传出一丝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头也未回,反手一棍打去,把一个官军的惨叫丢在身后。一个官军被两个瑶兵追赶,被阿林劈面碰上。阿林铜棍一挥,官军飞出两丈多远,脑浆四溅,倒在河道里不动了。冲到杜鹃身边的阿林,把铜棍往地上猛力一插,一把抱住心爱的杜鹃。突然,一支箭射中了阿林的后背。阿林一怔,扶住铜棍蹦起,刚转过身,又有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前胸。阿林一个趔趄,双手紧紧捏着铜棍,顽强地撑起伤体站立,护着身边的杜鹃,任凭前胸后背鲜血直流,呼呼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滚圆。
埋伏在河道里的豹仔,望着杜鹃的死,豹眼鼓得老大。他早用挠钩拖过两个落马官军杀了。听到盘勇的总攻令,他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勇猛地冲向官军,刚一露头,一枝箭射穿了脖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抬起手,拔出脖子上的箭,伤口血流如注。他扶着挠钩踉跄站立,一个官军一枪捅进了他的腰。他挠钩一丢,死死卡住了官军的脖子。二人倒地再也没起来。
此时,愤怒呼喊的瑶兵们从河道里、树丛里拉网般清理战场,一声声胜利的呼声响成一片……
英雄洒血好风光,
山山流泪仇满岗,
谁想抢占千家峒,
问问瑶人的刀和枪。
定叫恶魔见阎王。
一个男高音自豪与悲愤地吼起来,似虎啸,似狼嚎,更是千家峒不死的宣言,在山水间震荡回响。
秋菊早捏着一大把鲜红的杜鹃花,飞一般冲到杜鹃面前,把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头放在杜鹃化丛中。秋菊紧紧抱着杜鹃,盯着她的脸,不停地叫喊:“杜鹃花!杜鹃花啊!”她多么希望奇迹再次出现。
杜鹃脸上隐隐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她再也听不到姐的呼唤……
落曰瞪着血红的眼睛,红霞像血,更像杜鹃花,布满了天空,洒满了龙窖山的山山水水。
带着瑶人前来打扫战场的木养,眼望堆积的尸体和流淌的血水,望着儿子的尸体和死去的杜鹃,声嘶力竭大吼了:“该死的人多哟,怎么偏偏是你们?”哭得死去活来。
盘勇像父亲一样,挺起笔直的腰,双手托着杜鹃的遗体,脑壳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杜鹃竟以这种方式,把自己交给了他。此生,他再也听不到杜鹃爽朗的笑声,看不到那热辣辣的眼光了。两行泪水静静流在脸上,一步步沉重而坚定地向洞里走去。身后,盘和、旺叔、秋菊、春分和众瑶兵,高举着龙犬头大旗,抬着死伤的二十七个瑶兵兄弟,紧握手中兵器,昂首挺胸走着。大家脸上流着泪水,却没有一声号哭。
盘和思如潮涌。他感觉杜鹃身上凝集着一股无限的正气和力量。“啊,脊梁!”在复杂的形势面前,瑶人正是需要这种脊梁的担当,挺起龙窖山未来的岁月。他要亲自主持、全峒瑶人厚葬烈女。他要告诉众瑶人,要像杜鹃那样,用自己的血,挺起龙窖山的脊梁!他突然想起在烂船坡对几个瑶女咒骂的情景,心中一阵后悔,龙窖山一旦卷入战争,女人能躲得过刀枪吗?杜鹃就是证明。他把懊悔告诉旺叔说,今后,龙窖山下官军、义军、元军走马灯般来来往往,谁个不想染指龙窖山,瑶家妇女能过上太平日子吗?“不要难过,今后我们再补救吧。”旺叔诚恳地宽慰着他的峒主。
盘王庙前的广场,杜鹃平静地躺在人们为她搭好的灵台上,秋菊和一群瑶女,为杜鹃洗净了身上的血污,换了一身丝绸绢缎的瑶女盛装,头戴挂满银饰的织锦方帕,身边簇满了众人献上的鲜红杜鹃花。众瑶女把峒主和旺叔献上的两束杜鹃花,摆在杜鹃含笑的脸边。
盘勇掏出丝帕,轻轻擦了杜鹃的脸,又掏出杜鹃为他绣的那块杜鹃花丝帕,轻轻覆在她的脸上。
春分站在盘勇身边,望着他满怀深情地侍弄杜鹃,一种敬意油然而生。过去,她对杜鹃暗恋自己的未婚夫很是不满。如今,面对与她阴阳两隔的英雄,她心里只有了尊重,怨恨荡然无存。
盘和吩咐木匠们,从千家峒找来十二根家存的上好干柏木,为杜鹃赶做了一口大棺。
龙窖山的瑶人丧师们闻讯都赶来了,深为杜鹃壮烈赴死而感动的虚空禅师,带着白云寺、白云观一大群汉人和尚与道士们来了。众人在杜鹃灵前念诵经文,又唱又跳,为她招魂超度,祈祷亡灵早日升上天堂。
祭祀活动进行的第三天,盘和主持了杜鹃的隆重葬礼。他提议将杜鹃葬在龙窖山主峰——高额头峰山顶上,让她能永远伴着山中的红杜鹃,看着她用鲜血和生命保护的山中瑶寨;让瑶人抬头就能望见她的英姿,长自己的精神和骨气。她是多年来,千家峒第一个死在战场上的英雄瑶女。
在杜鹃的葬礼上,旺叔郑重宣布瑶府决定,龙窖山成立女瑶兵队,在瑶人中引起极大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