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老爷与叶主簿带着两头杀好的肥猪,去了龙窖山下。我问跟随的县兵,说是去犒军。原来,元军从武昌城,直接去龙窖山下驻扎了。”
最初,姜良兴听说元军驻扎在龙窖山下,怎么也不相信,直到这天晚上,脚盆也如此说,他才信了。姜良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睛喷火。这样的大事,马贤为什么不知会我这个巡检?姜良兴又气又怒,坐卧不安,连夜带上脚盆,赶往龙窖山去了。
第二天,在小花家用过早饭,脚盆好奇地怂恿姜良兴说:“大人,这些从武昌来的元兵都是汉人,说不定你熟识,我们去看看吧!”
姜良兴一阵犹豫后,两匹马向龙窖山外奔来。早晨,银霜复地,太阳软软的,微弱的光芒放不出热来。姜良兴感到丝丝寒风,像无数小刀削在脸上。其实,他的心也如刀在削:如果围山元军与龙窖山发生了战事,这些勤劳善良、进退无路的瑶家父老兄弟将怎么办?想着想着,一大片军营早出现在眼前。
二人下了马,登上洞口左边的祥甫坳山上,一里外黄土坡上的五座军营尽收眼底,元军的旗帜在朔风中飘动。姜良兴一看就明白,这些军营都是按战阵排列的,可以出击,可以固守,还可以相互接应。军营外,一队队兵勇手执刀枪在巡逻。军营内,有几处高高屏障背北遮挡,那是军队操练处,防止人从后山窥视。军营内,看不到一个闲散游逛的兵丁,这种景况,只在临战时才会出现。“难道元军真的要攻打龙窖山?”姜良兴在心里问。
坐在山头上的姜良兴不时掐着手指算,捡起木棍在地上画。一会儿过去,姜良兴站起,兴奋地望着中军帐催问脚盆:“你看见中军帐顶上,有什么东西吗?”
脚盆大瞪眼举目望去,将帐顶似有一块红布,告诉了姜良兴。
“嗬!”姜良兴满脸诧异,高兴得大叫:“果然是这小子,走,老子到军营去看看。”
一到军营门口,姜良兴就带着脚盆径直往里闯,被守哨的兵勇挺枪拦住。姜良兴急得大喊:“快叫阿栗来见老子。”
“他现在是我们的指军使,你认识他?”守哨兵勇小心盘问。
“你快去通报阿栗一声,就说姜良兴来了。”
守哨兵勇赶紧向军营内跑。一会儿过去,一个满身戎装的彪形大汉,朝营门口跑来,望见姜良兴脚步更快了,一到跟前,双手抱起矮他半个头的姜良兴。姜良兴也紧紧抱着阿栗,四只手在对方身上乱打。
一阵亲热后,二人一松手,又相互上下打量起来,姜良兴高兴地说:“好啊!几场大仗打过,你小子完完整整,一件东西也没少,命大福大哟!”说完,哈哈大笑。
“嘿嘿”,站在一边的脚盆看到眼前的情景,忍不住笑出了声。
“啊!我还忘了。”姜良兴指着脚盆向阿栗介绍说:“他叫脚盆,是县里的巡检,我的兄弟。”
脚盆听到兄弟二字,脸上转瞬失去了笑容,上牙咬住下嘴唇,向笑着招呼他的阿栗点点头。他想起了过去,马贤也曾喊他“兄弟”,心里不竟一酸。
“我离开队伍两年了,你还记得在营帐挂上记号告诉老子,你还活在世上,唉!这约定已经十年了啊!”姜良兴感慨不已。
原来,姜良兴投军,就和阿栗在同一伍当兵,二人情趣相投,亲如兄弟。一次深山剿匪,队伍归了营,却不见阿栗。吃不香睡不宁的姜良兴溜出军营,独自一人进了深山,在怪兽的吼叫里,一连找了三天三夜,衣服挂破了,肚皮饿瘪了,声音喊哑了,浑身摔伤,终于在一处悬崖下的深坑里,听到了摔断脊骨的阿栗的回音。二人搀着拐着,回了军营。后来,两人都当了头领,分开不常见面了,就相约在自己的营帐顶贴个记号,给对方报平安。
“不说过去了,现在,我正要找你。”阿栗拉着姜良兴的手,向营内边走边问:“我请前来劳军的马知县告诉你,我老子来了,你怎么今天才来?”
姜良兴一个怔愣,立即岔开话题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在军营里十几年了,你还不清楚?脑壳栓在裤带上,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有事打仗,无事操练吃喝。现在,不知道我们的对手瑶蛮如何?听说这些野蛮子十分强悍,不好对付,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宋官军节节败退,朝廷也要垮了。我不知道瑶蛮为什么要拋头露角,与元军为敌?”阿栗既愁苦又感慨地说。
“你错了。你们被别人玩弄了。都说你是小诸葛,你现在是头蠢猪。”姜良兴黑红脸满是怒气,停步严厉斥责阿栗。
“姜大人!”脚盆连忙走近姜良兴,低声附耳道:“大人有话好说,不要失态。”
姜良兴脸色铁青,又冲着阿栗一声呵斥:“不是失态,老子是要严肃警告这小子!”
阿栗一顿木讷,转而拉起姜良兴,亲切地说:“走,我们喝酒去。”
“好!喝酒去。”姜良兴像突然变了个人,黑红脸笑盈盈的。
桌上摆满了菜,另两个副都指挥使也来了。他们是姜良兴昔日军队上的朋友。大家扯着耳朵灌酒。众人足足喝了大半个时辰。只见姜良兴头一偏,靠在饭桌上,口里喃喃地念着“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啊!”随即发出阵阵鼾声。
第二天,姜良兴醒来,早已日上三竿。他见脚盆坐在床边木椅上,忙问:“你怎么坐在这里,什么时候了?怎么不叫醒我?”
“阿栗指军使不准叫你,他在门外守着呢。”
听说阿栗在门外,姜良兴赶紧穿戴起床出了门。身穿便服的阿栗坐在椅子上看书。吃过早饭,阿栗对姜良兴说:“走,我们兄弟到外面去聊聊。”
太阳升得老高了,遍地银霜消融,空气里仍飘着丝丝寒意。二人来到营外一座小山顶上,在一蓬干草上坐下。
“元军刚下武昌城,宋军势力还很大,还有很多仗要打,你们为什么有闲心来龙窖山围困瑶人?”姜良兴疑惑着,迫不及待问阿栗。
阿栗脸上泛起一副复杂神情,说:“通城县衙主簿张喜抗元,慷慨赴死,让我无比羞愧。我装病不起床,元军统帅部令我带队伍留下,协助右丞相阿里海牙守武昌。武昌元军只有四万兵力,长江上游流域,还有宋王朝的大量军队要对付。可通城县衙和武昌府反复奏报,说龙窖山瑶蛮阴谋反击武昌城,又要助宋军守岳州。右丞想起先前瑶蛮撕毁了元皇帝的圣旨,割了使者耳朵,瑶蛮峒主又向守武昌城的宋军,写了协助守城的请愿血书。他考虑到龙窖山距武昌城仅三百来里远近,若是瑶蛮一动,准会乱了大局。加之,岳州是元军向南推进的重要战略要道,如果瑶蛮助宋军守城,势必给攻取岳州增添巨大困难。因此,令我领三千元军,四面围困龙窖山。我知道这点兵马,若是和野性十足的瑶蛮打起来,肯定处于劣势。我正在焦心,早就盼望见到你。”
姜良兴一听,哈哈大笑。
阿栗眉头紧结,一脸狐疑问姜良兴:“昨天,你态度那样坚决,我知道事情一定有出入。你掌握的瑶蛮情况是怎样的?”
姜良兴双眼紧盯阿栗说:“你叫我怎么说呢?龙窖山我去了数次。当初,我也是带着敌意去的,后来,一切看法都变了。”
“嘿嘿!按你的意思,只要到山里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阿栗故作一笑,见姜良兴没有吱声,又说:“过去,你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脾气呀。”
“你愿意去看吗?”姜良兴满脸肃穆,又说:“你只要进山走一趟,看一看,什么心结就都解开了。”
阿栗出生在江浙农村一个富裕之家,每年可收千担租谷。他十五岁考上秀才。老家前任里正是他家座上宾。后任里正变了,时常唆使里丁到他家鸡蛋里挑骨头,吹胡子瞪眼,开口乱收赋税。父母忍气吞声,卖田卖地,家道开始中落。不久,有人到县衙告状,说他家资助了土匪。知县着里正彻查。
里正不问青红皂白,没收了他家财产。即将蹲大牢的父母,一顿乱棍打走了倔犟的唯一儿子。阿栗逃到亲戚家躲起来。后来听说父母送了监,小妹被里正抓走没再回来,有传被卖到了妓院,有传卖出祭了古窑。血气方刚的阿栗把心爱的书本一火烧了,练起武来。名师指点两年,刀枪剑戟有了扎实功底,秀才的孱弱身子强健了。
一天深夜,阿栗悄悄回到离别两年的老家,向朋友一打听,原来,里正看上了与阿栗家袓上有隙的富家女。富户与里正合谋,不择手段对付阿栗家,又买通歹人,诬陷他家资匪。现在,里正和富户女早成了婚,住在他家了。
怒火万丈的阿栗飞身进了自家大院,用刀尖拨开正房门栓,点了灯,唤起里正,一刀捅进胸口,将刀一旋,一颗黑心随着一股血迸到地上。富户女吓得大叫,突然意外地平静了,赤身裸体,一身白肉躺在床上,等待阿栗惩处。阿栗平静地说:“我不杀你,袓上的怨恨,从此一笔勾销。”说罢扬长而去。
后来,阿栗浪迹江湖,落过草,投了军。多年来,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蒙冤受屈。如今,姜良兴说他“错了”,又请他去看真相,觉得很有必要,否则,自己不正是在为制造冤屈的魔鬼当工具使吗?
“去一趟可以,只是大军压境,瑶兵在准备对抗,我们如何进得山?”阿栗思索着回答了一声,又为难地问。
“嘿,嘿!”姜良兴开心一笑,说:“这还不好办?我陪着,说你是我的朋友,买山货的。我保你平安无事,想去哪就去哪。”
中饭后,阿栗骑上马,和姜良兴、脚盆一道,出了军营,三匹快马向龙窖山急驰而去。
来到东冲洞口,阿栗驻马望了一番两座青翠的小山,进了洞,又回望一阵,止不住连连称赞:“好一处平静美丽的险关!”
姜良兴告诉他,有一次,宋官军无端进攻瑶人,瑶兵曾在此处设伏,仅唱了几首瑶歌,就消灭了数百宋军。
“山中有懂得巧妙利用此处的神人?”阿栗心里一顿。
来到内冲寨,姜良兴带着阿栗去看义子,小花再三挽留他们吃饭住宿,被姜良兴推辞了。他要“带家乡来的朋友去买山货。”看着漂亮热情的小花,阿栗一上路,就感慨地说:“想不到姜良兴这样的英雄好汉,一离开军营,也变得好色了。”“乱说!”姜良兴极力争辩。阿栗反唇相讥问:“你收这样漂亮女子的小孩做义子,瞎子也看得出,你心中的鬼主意。”“老天在上!”姜良兴说。“那你看中她什么,同情她穷?”阿栗问。“她老公是几千瑶兵的首领之一,她穷吗?”姜良兴反问。阿栗眉一皱:“那我就真不理解了。”姜良兴严肃地说:“我告诉你吧,义子的母亲,挺着大肚子还在劳动,把义子生在地头。”接着,把瑶寨的风俗和自己当义父的经过,粗略说了一遍。“那你当巡检的,也不能给瑶仔当义父呀?”阿栗嘴一咧。姜良兴又告诉阿栗,就在这个寨,宋军无端偷袭,杀了老少三十多人,包括义子的爷爷奶奶,还有十一个孩子。“寨人摊上义子出生第一件喜事,你敢推辞,再去伤害他们吗?”阿栗听后惊道:“乱杀百姓,宋军是疯子,该灭。”姜良兴脸一拉:“我担心你也要做疯子哟!”阿栗反问:“你见我疯过吗?”
龙窖山秋冬播已结束,又是一个小农闲,也是采药的好季节。万木凋零,药材营养全部蓄进了根部,一些残梗在地上昭示着它们的存在。这天下午,旺叔正在敦水坑的山坡上,教胜男采药。胜男挖到一颗约百年的肥胖何首乌,笑得合不拢嘴。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山下传来,父女抬头一望,三匹高头大马,瞬间来到眼前。
“姜大人!”旺叔大声招呼。
姜良兴循着声音望去,连忙下了马,望着脱了棉衣站在山坡上,手握药锄的旺叔,热情地问:“旺叔在忙啥啊!”
“采点药。”旺叔回答间来到路边,深潭似的眼里射出一种光芒,在阿栗身上一闪,浑身微微一怔。
姜良兴指着阿栗对旺叔说:“我和脚盆陪朋友来买点山货。”
旺叔笑眯眯地和脚盆招呼后,又把目光移到了阿栗身上,眼里放出惊异的光芒,连声赞扬:“客官相貌堂堂,好一位勇猛威武、知晓天地的文曲星将军哟!”听到这个消瘦精干、额头宽大的山野老头的赞扬,阿栗双手一拱,说:“感谢你老赞赏,我做买卖来到贵地,还望你老关照。”
“不要紧,你们尽管去。这里山货多,龙厥口老黑还晒了不少干鱼,姜大人可陪将军去看看。”旺叔拱手送客。
姜良兴们向旺叔拱手讲礼罢,翻身上马而去。
客人一走,旺叔眼望路侧的密林突然喊道:“你们出来吧!”
樟树和两个瑶兵,耷拉着脑壳走出来。未待他们开口,旺叔平静说:“你们去告诉大家,如果相信老朽,就不要再跟踪姜大人了。”
“是是是!”樟树和两个瑶兵,吓得飞也似跑了。
“这个老头十分精明,是干什么的?”骏马驰骋了一段,阿栗还是忍不住勒住马缰,放缓脚步,询问姜良兴。
姜良兴答:“老少瑶人都叫他旺叔,是瑶府师爷,又是瑶兵军师。”
“嗬!坏了坏了。”阿栗勒马立定,浓眉紧锁,自言自语道:“难道他的眼力真有那样厉害?”
姜良兴盯着阿栗问:“什么眼力厉害?”
“若真是那样,这个旺叔不得了!”阿栗没有回答姜良兴的话,又若有所思地问姜良兴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去灵隐寺吗?”
“怎么不记得。”多年前的一天,军队到了杭州,阿栗和姜良兴等四个伍长心血来潮,一齐跑到灵隐寺,请名扬天下的了空大师看相。一见面,了空喊阿栗为“将军”,喊姜良兴为“大人”,对另外两个伍长未说什么,后来,两个伍长战死了……“啊!你是说今天,旺叔和当年的了空和尚一样,叫你将军,叫我大人吗?”
阿栗边沉思着边说:“我发现旺叔的眼光很特殊。他用眼光在看人,却用心在照人,那光可以透过人体,我全身生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阿栗停下话语,片刻过去,突然大喊:“坏了坏了,旺叔看出我的身份了。”
“不要自己吓自己,旺叔确实厉害,但没有了空和尚神吧?”姜良兴又宽慰阿栗说:“走喔!在路上,你不是说想鱼吃吗?我们到龙源寨去看看干鱼。”
说到这里,姜良兴心里一哽:“旺叔说龙源洞老黑有干鱼呀!”
阿栗又想起旺叔淡定的神态。大兵压境,军师还在不慌不忙采药,丝毫看不出临危的急迫。阿栗感觉一种无名的颤栗在心中腾腾升起。想了许久才说:“走,我们一定要买几包干鱼回去,假戏真做,回程再会会这个旺叔。”
入夜,老黑和阿栗谈好干鱼价钱,过称装袋,用过晚餐,老黑又陪客人聊起来。阿栗这才知道,他们就是龙窖山收留的水匪。阿栗边喝茶,边信口问:“兄弟是汉人,怎么跑到瑶人堆里来了?”
“唉!”老黑长叹了一声答:“天下确实是大,可哪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是瑶人给了我们一块生存之土!”说完,眼睛湿润了。
看着无限伤感的老黑,阿栗问:“你有什么难事?”
“我们真是难到底了。”接着,老黑把一片天害死渔姑,他杀了一片天,当了水匪。水匪是杨幺部下的后人,官军数欲斩草除根未得逞。后来通城县、临乡县和岳州府三地官府勾结,杀死三当家借祸瑶人,水匪向瑶人报仇。官军调虎离山,烧毁湖寨,水匪船队被围在河道挨打,损失惨重,瑶人出手相助,明刀攻下县城,反被天兵杀害的经过一股脑说了。
阿栗震惊道:“那不是官府拿刀逼着你们造反吗?”
“我们根本没造反,是苟且偷生着。唉!只是我们现在又为难瑶人了。如果我们出山,世界上又多了一批冤魂,瑶人于心不忍;不叫我们出山,官府又找瑶人的麻烦,说他们窝藏了叛匪。”老黑苦不堪言地说:“我们活到这种境地,连死都难啦!”
老黑的话,引起阿栗强烈的同情心。他瞪大眼睛,诚恳鼓励老黑说:“兄弟呀!蝼蚁尚且畏死。天底下没有不想活的人,你们要坚持!”
“感谢客人,我们就偷人间一口气活着吧!”老黑无奈地慨叹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匹快马背着干鱼,转眼来到了大风谤。姜良兴按阿栗的吩咐,来到旺叔家。梅花说,旺叔走了,要我转告你,他在昨天相见的地方等待你们。
姜良兴把梅花的话说了。阿栗一怔,迅速策马向山下赶去。远远望见,旺叔坐在路边一块巨石上读书。阿栗来到跟前,只见石面上放着一把铜壶,摆着四个酒杯。
旺叔放下书,站到巨石边,笑眯眯向阿栗拱手道:“将军私访龙窖山,老朽不便奉陪,请将军恕罪!”
阿栗等三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朽在此荒野,备下薄酒,为三位解乏,不成敬意,还望将军、大人和脚盆兄弟不要嫌弃,请了。”旺叔抱拳一躬。
三人什么也没说,随着阿栗回礼,顺着旺叔的手势,爬上巨石坐下,空出上首位置。
“将军是主客,理应坐在首席上。”旺叔口吐谦辞,躬身向阿栗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姜良兴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素以智慧据称、不听旁人使唤的阿栗,竟从侧座上站起,向旺叔深深一躬,谦卑地伸出手:“请先生上坐。”众人好一番谦让,阿栗执意相请,旺叔不得不坐了首席。旺叔正准备伸手倒酒,脚盆早提起了酒壶。
“慢!”阿栗似乎意识过来,忙从脚盆手中接过酒壶,恭恭敬敬给旺叔斟满了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双手端起,向着旺叔说:“先生在上,请受晚生一杯酒。”说完,双手捧杯一口饮下。
旺叔无比感慨地说:“老朽结识将军,是人生一大快事。我们双方,可以让数以千计活跃跃的生灵,摆脱冤死屈亡的命运。”说完,认真地喝下了杯中酒。
阿栗又拱手问旺叔:“可否请教先生,你老是瑶人还是汉人?”
旺叔一笑:“老朽乃地地道道的龙窖山瑶人,只是认得几个汉字,读了一些简单的书而已。”
“请教先生,你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阿栗一抱拳。
“哈……哈”旺叔爽朗一笑:“将军少年威武,却是读书人出身,智慧在身上闪现,在眼中流露,在气场里弥漫。将军一出现,老朽就看出你不凡的举止。感谢将军,教老朽长见识了再世诸葛。”
姜良兴和脚盆震惊之余,兴奋地大笑起来。
“旺叔,你说与阿栗将军见面,是挽救千数人的性命,怎么解释呢?”姜良兴插进话。
旺叔向着姜良兴一抱拳:“今日得见将军,还要感谢姜大人的良苦用心呢!若不是大人诚邀将军进山,看看龙窖山实情,水匪真相,有朝一日,将军挥师杀来,瑶兵为生存拼死抵抗,一场恶战必然爆发,双方死伤不是千数计吗?”
“旺叔怎么知道阿栗将军是我邀来的?”姜良兴又问。
“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你的眼光就告诉老朽,你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不恃强欺弱,有强烈怜悯之心。虽然你是来整治瑶人的巡检,但老朽相信,你了解瑶人后,就会很快消融敌对情绪。如今,你生怕阿栗将军产生误会,制造冤屈,就邀他来了。”旺叔眼望姜良兴说。
阿栗把纠结在心里的疑虑,插进话问旺叔:“峒主与旺叔撕毁元帝圣旨,拒授元官。有人猜你们想占山为王,对抗元军,该怎样解释?”
旺叔平静地说:“瑶人只想保节守根,不让旁人和后人指责和小看。过去,历朝和宋官军围山九百年,我们不是循规蹈矩吗?现在国家在战乱里,我们常想尽儿女之力,早熄战火。峒主写血书,想派瑶兵协守武昌城。哪知,宋官军两次杀进洞来。我们拒绝与元人同流合污,又招来元军以瑶人为敌。山下四周县衙,都想管辖龙窖山,分食瑶人血汗,给我们许多污蔑和打击,头人历经多次暗杀。瑶人成为众矢之的,时刻都在为存活苦恼。尤其是元军气势汹汹围山,重累之下岂有完卵?瑶人有闲心做山大王的美梦吗?”
阿栗的灵魂受到了震撼。原来,他以为瑶人是一伙野蛮人,不知时局,未料还有旺叔这样的神明之人,疑虑顿时消除,又为瑶人的处境,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来。他端起酒杯说:“此次进山,结识旺叔是我最大的收获,教益尤多。我知晓今后该怎么做了。”
旺叔双手一拱:“将军的仁爱之心,瑶人永志不忘。”
阿栗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向旺叔一躬,说:“晚生是秘密进山的,不能久留,现当告辞了。”
“将军公务在身,路边薄酒不成敬意,老朽祝福将军事事胜意,一生平安。”旺叔回赠阿栗一躬,久久站立,眼望三人飞马远去。
突然,旺叔一转身,双手抱着疼痛的肚子,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阿栗三骑来到敦水坑,好一处险隘。昨天经过时,出于一个军人的习惯,阿栗独自欣赏许久,口里默念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隐隐发现,关隘附近的茅草和山林中,精心布置了多处暗器机关,从不同角度,绝杀关隘下来犯的敌人。不是久经沙场的人,是看不出的。今天,阿栗刚踏上关隘,又突然发现,上次没有察觉的两处,难道还有……阿栗像读一本奇妙的军事图谱,睁大了眼睛。
“草民见过将军!草民戎装在身,不便跪拜,请将军见谅。”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满身戎装的年轻人,身负刀箭,向阿栗恭恭敬敬,深深一躬。
阿栗一转脸,怔怔地打量此人,高高个头,身健体壮,脸庞清秀,满面笑容,高高的鼻梁上,满是细小的汗珠,立即生出几份好感,亲和地问:“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年轻人礼貌地答:“禀告将军,草民叫神佑,是敦水坑关隘的关目。旺叔令我在此恭候将军。旺叔说,将军久经沙场,是难得的文武全才。我想,若是将军对关隘上的布防有兴趣,就演示一遍,请将军赐教。”神佑黑如点漆的眼珠,闪着谦逊与渴盼的光芒。
阿栗哈哈一笑。他始料未及,一个山野峒丁,竟看出了他的秘密,心里不禁啧啧称奇。阿栗知道,关隘是兵家排兵布阵的杰作,对内部都是保密的,从神佑的神情看,有亮出布局的意思,就好奇地道:“那就请关目看着办吧。”
“草民们献丑了。”神佑拱手说完,弯起食指放进嘴里,一声尖利的唿哨响了。
随着哨音,二十个健壮的瑶兵,手把弓弩,整整齐齐立在关隘险峻的石崖、附近山坡、山嘴的茅草与树林中,齐声高喊:“请将军不吝赐教!”
神佑第二声唿哨响起,弓弩手眨眼无影无踪。二十个手持标枪的瑶兵,从不同的险要处突然冒出,雄赳赳立定,众人一个声音:“请将军不吝赐教!”
第三声唿哨响过,标枪手不见了,二十个瑶兵手握明晃晃的钢刀,在阵位上立起,异口同声:“请将军不吝赐教!”
第四声哨音刚落,弓弩手、投枪手、刀手一齐出现在阵位上,众口一词:“请将军不吝赐教!”声音磅礴如雷,震动山岳。
阿栗大惊!他带兵十几年,最多时手下兵勇两万多,还从未练出过如此整齐划一的军队。关隘布阵更是严谨,除了他认为有暗器机关的地方外,数处险峻之地,都恰到好处地站着一个或几个瑶兵,手持适合阵位的兵器,无懈可击,组成一堵关隘的铁壁铜墙。更令阿栗惊奇的是,瑶兵来无影,去无踪,飘忽不定,无法料及。最远的在数十丈开外,近的仅一丈远,他竟没有发现。瑶兵的隐身处,见不到一根倒伏的草,没有任何潜藏迹象,甚至连树顶巢里的鸟,还在那里轻松抚雏呢!
见识了瑶兵们如此彪悍又彬彬有礼,阿栗高高拱起双手,连连说着:“佩服,佩服,向你们学习!”
随着神佑又一声尖利的唿哨,瑶兵一个也不见了,放眼望去,草木不惊,轻风无扰。
阿栗口里不停地赞叹:“了不得,了不得啊,真是神了!”他又欣喜地问神佑:“你们根据什么排兵布阵?这是谁的杰作?”
“禀报将军,旺叔教我们,‘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关隘的排兵布阵,是草民谋划的,瑶兵统领盘勇,修改审查定下,旺叔来巡查指导。”神佑答。
“你多大年纪了?”阿栗问神佑。
神佑道:“草民二十三岁,当关目三年。”
“唉!”阿栗叹了一口气,向神佑感慨地说:“老弟呀!我总认为自己打了十几年仗,有经验有本事了。哪知,我远远还抵不上龙窖山的娃娃关目哟!”说完,他认真地向神佑拱了手,恋恋不舍,作别而去。
回到军营,阿栗立即唤来勤务吩咐备酒,又走到姜良兴面前,一拳打在他胸上:“要不是你小子,老子一生的戏就唱完了。中午,老子要和你喝个痛快。”
姜良兴皱起了眉头,不解地问阿栗道:“怎么是一生玩完了?”
“如果不认识旺叔,若是哪一天,我与瑶兵贸然开战,和旺叔过招,能有胜算吗?仗打输了,上司又能放过我吗?”阿栗绷着脸,浓眉紧结,一连串反问惊愕的姜良兴。
“阿栗不愿和瑶人开战了。”姜良兴大喜,第二天就告诉了旺叔。
接下来,还有让旺叔更高兴的是,张庆与禾仔,又为龙窖山拨去了一片久久覆盖的浓浓迷雾。惩凶昭冤,瑶人们扬眉吐气又团结得像铁桶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