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小时不到,车开进季庄古镇的停车场里停下。
后座门缓缓打开,黄鑫的身子几乎挤着门缝冲出来的。他扶着车屁股,胸口起伏,站了好一会儿,实在想吐,又怕吐脏了车子。见曲尚鸣也下了车,他说了声,“让我歇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路边找了个阴凉处坐下。长椅咯屁股,他坐着还是不舒服,又起身,扶着椅子边缘,蹲在一旁。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黄鑫抬头,是王响宽厚的身躯,遮天蔽日,朝他走了过来。
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他。他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总感觉王响要把他摁倒在椅子上。他本就蹲着,缩脖耸肩显得格外低眉顺眼。眼睛滴溜溜转,他想分析王响是不是话里有话,却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叛徒,我保守秘密很不简单。你尽管放一百万个心。”
听他三言两语,把自己划归为“叛徒”,黄鑫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你到底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王响睁着大眼睛看他,一脸无辜,“我是灵铃叫来给你们当司机的,可不是我主动的。”他大摇大摆地往长椅上一坐,望向曲尚鸣,嬉笑起来,“我的阴谋早告诉你了,还得请你多帮帮忙。”
“我不帮忙,你就害我?”黄鑫狠狠拍了几下胸口,不知是在平复胸中的气还是胃里的气。
王响苦笑着说,“你得怪你们老板,车太好,动力足,刹车也灵敏。”
三十六计!离间计!黄鑫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没想到他身为“鬼佬”,还善使孙子兵法!当即反驳,“我坐过少爷开的车,哪有你开的那么……”
话音未落,黄鑫眼前“啪”的一声,一瓶冰红茶凭空出现,与他视线齐平。
“这算是向你道歉,请继续帮助我。”
这句话黄鑫似乎听过,是抗日剧里日本人对汉奸说的。
在黄鑫对着天空发出无声呐喊的的同时,曲灵铃带着曲尚鸣往四下看了看,帮他活动身子。曲尚鸣一直环顾四周,反反复复,脑袋像地球自转,却始终没找到丁点儿熟悉的痕迹。
“这是哪里啊?”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都是新的!”曲灵铃说。
被王响的言行一气,黄鑫把气撒在冰红茶上,抓起瓶子猛灌了两口,没过一会儿,胃里的不适竟神奇地缓解了。二人归队,四人顺着游客服务中心的指示牌往前走。
黄鑫手上的冰红茶,是王响刚才去杂货店买的,曲灵铃不禁感慨,“你们的关系处得真不错。”
曲灵铃无心的一句话,让黄鑫冷汗直冒。他怕曲灵铃继续问,撞破他和王响之间的勾当,当作没听见,装模作样观望起四周,看了一阵,眉头越皱越紧,“这是哪里啊?”
两个本地人同样的反应让曲灵铃乐出了声,她和王响对视一眼,“完了……”
“看来导游不认识路。”王响也笑了。
“老房子呢?”黄鑫仍在感慨,一抬头,恢弘的牌楼,灰白色,上刻“季庄古镇”。“这路也太宽了!”他还在感叹。前方是一条青石板大道,纵贯南北,一直延伸到江边,从门洞里能看到河对岸的青山。细看这条街,还是条步行街,有行人穿梭其中,零零星星,让路面更显宽阔。
地点是对的,字是对的,什么都是对的,就是味道不对。
又看到路面一侧的小路牌,黄鑫记忆里的同济路变成了同济大道。此情此景,他满脑子不断回荡起一首歌,《西游记》的主题曲,“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
“你的家人还在季庄吗?”见他踌躇不前,曲灵铃走到他面前晃了晃。
“在……吧。”
看来很久没联系。曲灵铃继续问,“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有个女儿,她在季庄吗?”
“不在,不在……”黄鑫如临大敌。
“我看还行,古镇还在,房子也是老房子,可以逛逛。”曲尚鸣找不到一点点旧日痕迹,干脆彻底放弃,任由大街上洋溢的“新意”迷上了眼。
“这都是新房子。”曲灵铃说。
“胡说!”曲尚鸣指着大道两边,“砖是青的,瓦是灰的,就是老房子。”
曲灵铃掰着爷爷的手,指着头顶的牌楼,“跟这牌楼一样,这叫仿古风格,才不是你说的‘老房子’。现在全国的古镇都长一个样,地产商建的,没什么新意,建一个,赔一个,赔了也不管,他们只管卖古镇周边的住宅……”
洋洋洒洒发表完言论,曲灵铃回过头,发现曲尚鸣并没理他,自顾自拄着拐杖往前走,步子跨得很大,肩头摇摇晃晃的。黄鑫赶紧跟了上去,随他钻进了同济大道里第一家店铺的门。
“逛逛吧,不管新还是旧,我都没见过。”王响和曲灵铃并肩追了上去。
推开门进来的清瘦男子,鼻梁上架着黑色大框眼镜,穿着黑色羽绒服。他闻到浓郁的艾灸味道,身形也是一滞。
“唉?”见到来人,秦昭愣了一愣。他的名字就在嘴边回荡,却一时说不出口,为避免叫错,秦昭只能张着嘴,友好地点了点头。曲望远也见到来人,他认识他的时间比秦昭更长,冲他笑了笑,对帘子后面的幸达春打着手势,“沣子来了。”
“沣子!快过来!”除了膝盖布满针的那条腿没动,幸达春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你兴奋个啥?”曲望远不解地看向他。
喜悦溢于言表,幸达春说,“自从‘根据地’被攻陷之后,我基本就没见过沣子。”
马沣一身黑色,走路飘飘荡荡,仿佛脚不沾地,鬼影一般飘到病床边。他看到幸达春的膝盖,眉头轻轻拧起。
“你最近到底在忙啥?人影儿都见不到。”幸达春大大咧咧地问马沣。
远看看不真切,走近了,才能看出马沣脸上的细节。大黑框眼镜也盖不住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肉眼可见的睡眠不足,脸颊上还透着一股病态的消瘦。
没那么深的关系,却来灵堂拜过秦钢,秦昭一直对马沣很有好感。他关切起来,“比上次见瘦了不少,工作累的吧?”
马沣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刚要张口,被幸达春一把抢过了话头,“公务员,铁饭碗,朝九晚五,能有多累?”他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色迷迷地看他,“我看你是最近谈恋爱了吧?来,给哥看看照片,长什么样?什么星座?MBTI是什么……”他唾沫横飞,废话如连珠炮一般轰向马沣。
马沣还是淡淡地笑着,“我要真是谈恋爱能谈出这状态,多半是被富婆包养了。”
“你确实像一头累坏的牛。”幸达春仍旧一脸淫荡。
“你是不是有病。”曲望远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膝盖上的针头们扭了扭,幸达春不敢动了。
马沣叹了口气,摇着头,“我爸,前些日子下河游泳,差点溺水。”
下河游泳溺水在宾城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众人像听谁家孩子高考落榜了一样听着,毫不惊讶。
“没事儿吧?”秦昭问。
“被人救了,呛了几口水,没什么大毛病。但是……”马沣欲言又止,狠狠拽住了仨人的目光。
“感觉他身上没事儿,心里有事儿。”他埋下头,摸了摸耳垂,“老折腾我。”
马沣是同龄人,和在场几位一样,正处在‘老人返祖’的尴尬时期。老人变成小孩,失去理智,无法交流,率性而为,折腾得一家人鸡犬不宁。但他还不一样,他面对的是父亲的难题,比在场几人更为具体。
“最近咱们几个人的家里都不太平。”幸达春瘪着嘴,抬头望着天花板,“改天,改天咱们一起上山去拜拜。”
“拜拜?拜谁?”曲望远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哪吒啊!静屏山哪吒庙!天下第一哪吒庙!其他地方的哪吒庙都别来沾边!”
曲望远“嗤”了一声,“拜他管什么用?”
幸达春又激昂起来,“你别管拜的是谁,心诚则灵!咱们这些事儿,对于他们,那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你拜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他管得着嘛?管是管得着,但人家没心思管,没功夫管!县官不如现管!你找不那么忙的神仙帮忙,说不定歪打正着,会有奇效!”
听了幸达春的话,仨人相互看看。面对近乎于“无解”的家事,他们心底里并不排斥封建迷信的力量。几人当中,数马沣被折腾得最惨,也最想被封建迷信的力量帮助,急迫写在他病态的脸上。他想提议,又犹豫地看着幸达春的膝盖,半晌,才挤出一句,“要不……一会儿就去?你的腿能行吗?”
幸达春没看他,反而盯着曲望远,露出油腻的邪笑,“你说呢?”
如曲灵铃所料,传统古镇,新兴景区,一砖一瓦都是房地产商的铜臭味。曲尚鸣带队走进的,是典型的商业街文创店,雷同的商品摆满橱窗,在“古镇”之前简单改个名字,刻出虚情假意的地方特色,成了“不买不是中国人”的纪念品。拿起标价260的水晶手串,曲灵铃冷哼一声,在义乌小商品市场见过同款,这个价能买一麻袋。两名身着流水线汉服的姑娘,举着油纸伞自拍,擦身而过的时候,伞尖差点戳到曲灵铃的脑袋,被王响伸手挡开了。伞上分明画的是江南水乡的莺燕,燕子头上却写了“季庄非遗”……
从文创店走出来,离牌楼不远,是一片新建的大坝子,仿古竹编桌椅整齐摆放着,阳光在每张桌子上罩上一块温热的桌布,桌旁的广告牌上,发达地区过了气的“围炉煮茶”火热售卖中,炭炉、陶壶、红茶、桂圆、红枣、板栗、红薯,稀里糊涂一煮,稀里糊涂一烤,烟火气升腾,曲灵铃扫码支付了168。
钱不算多,但曲灵铃没感觉在消费,而是被抢劫。
随着“我在季庄很想你”的路牌突兀地出现,轰炸大鱿鱼、旋风土豆、长沙臭豆腐三件套纷至沓来。曲灵铃的白眼越翻越高,却无法阻止团队一轮又一轮被抢劫。对于她,这些是老土又无趣的商业化骗局,对于其他三人,却是新鲜出炉的生活美学现场,尤其是王响。他左手轰炸鱿鱼,右手旋风土豆,吓得手臂上高耸的二头肌不断示警,提醒他吃的是重油重盐的垃圾食品。可他视若无睹,吃得不亦乐乎,甚至把吃掉一半的鱿鱼递给曲灵铃,问她要不要尝一口。
“人家灵铃不爱吃这玩意儿,你自己吃去吧。”黄鑫挤到两人中间,格开王响的胳膊。王响的胳膊沉重,黄鑫一推不动,使了全力再推,两股劲力相交,手上的鱿鱼须都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被黄鑫从中作梗,王响倒是不以为忤,张口又撕掉半只鱿鱼。留曲灵铃在原地又陷入纠结。
这算不算暧昧?
四人仿佛各有心事,没了交流,在大道左右来回走逛,一路消费。走通了同济大道,来到江边,江边矗立着一座纪念碑。
黄鑫把吃剩的竹签子往草丛里一扔,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油,拍拍手,嘴角还冒着油光,“这纪念碑也是后修的。”举目四望,沿江一线,门球场、足球场、篮球场次第排列,青山绿水间,满目青春的新意。
“路在这边,我找到了。”
循着曲尚鸣的目光往右侧看。那一侧有一条小道,明显比“同济大道”狭窄得多。路面和墙面上,透着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微风吹拂,浓郁的酒糟味从巷子里飘出,岁月窖藏出的香气,盖过了大道上的铜臭气味。
“正儿八经的古镇在这边。”曲尚鸣脸上透着自信,看向曲灵铃,“爷爷最早也是做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