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曼妙之旅
杰佛僧2025-07-08 10:505,347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窗外寒风肆虐,屋内仿若春天。暖气冲窗外的寒风挤眉弄眼,厚厚的门窗给了它们足够的安全感。望江龙城的龙头处的年轻人们沉浸在祥和的氛围中,怡然自得。

   只有黄鑫如坐针毡,甚至开始失眠。

   先前家里的老老小小给他上了几重枷锁,他身处豪门,处处掣肘,行动不便,每次出门离开这个环境,才如释重负。现在家里还多了个曲震,他表情阴沉,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不小心和他撞上视线,都会产生被凝视观察过、心里发毛的无力感。他太难捉摸,准确说,是曲家人都太难捉摸。曲家三代,刨除曲灵铃不说,三名男丁身形长相不同,行事作风迥异,偶尔露出相似之处,乍一看也不像先天遗传的,反倒像是后天相处久了,不自觉模仿出的。

   “私生子”三个字,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形成梦魇。他无比后悔,那一日就不该蹲在阳台偷听,听到的只言片语本就不清晰,结果它们自行拼凑成了梦魇,受梦魇所扰,他越看他们仨,越觉得不像祖孙三代。他身上的枷锁又多了一层。

   曲尚鸣和孙尚珠如今的相处状态,既不像传言中的“玄冥二老”,也不像前些日子的南辕北辙。像是共同经历了什么重大变故,达成了某种理性上的一致。这种歪歪扭扭的一致,让他的疑虑越来越重。于是,又是新的一层枷锁。

   他盖上被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心里默念,明天只需要做好护工的本职工作,钱多事少,比什么都强。

   这一念,眼睛一闭,一睁开,又到了凌晨三点。

   

   “回来之后,怎么没见你抓着秦昭写作了呢?”

   曲尚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拐杖支着手,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听到曲灵铃的声音,曲尚鸣慢悠悠地回过头,像是被点醒,问,“小秦去哪里了?”

   热心市民孙尚珠帮闺蜜搬家,叫了秦昭和曲望远充当力工。屋子里是多日以来罕见的空荡。

   “他和哥哥一起,陪奶奶办事去了。”

   “哦……”曲尚鸣低头沉吟了一阵,又猛地抬头,“咱们出去走走吧。”

   曲灵铃眉头一皱,又旋即舒展开。她习惯了爷爷答非所问,嫣然笑着说,“难得你有兴致出门,去哪儿?”

   在医院,曲尚鸣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冲医生答应地痛快,要天天锻炼,要多方督促。真回来了,却又懒散下来。尽管有两次实在拗不过曲震,被强行拽出门到公园走路,也全程叫苦连天。

   他的腿因为血管疏通后,行动明显比先前利索了些,家里人都看在眼里,所以大伙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遵医嘱。

   “去季庄。”曲尚鸣说。

   “季庄?”曲灵铃纳了闷儿。季庄古镇离宾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曾经是个好去处,虽然破败却有厚重历史积淀。如今也没逃脱网红经济的侵袭,翻修了小巷,拓宽了大街,街沿两边尽是围炉煮茶和网红打卡地,乍一看和全国各地的新兴古镇没什么区别。

   “我有些事儿记不清了,想回季庄去看看。”曲尚鸣说。

   “原来是卡文了……”

   “卡文?”曲尚鸣听不懂,不解地看向孙女。

   “写作的时候,不知道剧情该怎么发展了,一连好几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就是卡文。”她朝曲尚鸣露出悟道的神情,“你是想去季庄找找灵感。不过……现在的季庄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和你去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天差地别了……你可能什么灵感都找不到。”

   “那也能回去看看。一条河两岸,一个小镇子,能有多大变化。”

   窗外的云相继散开,阳光洒在曲尚鸣瘦小的身躯上,显出可怜人的味道。曲灵铃不想扫他的兴,往楼上瞄了一眼,“叫上老爸一起?”

   “他?”曲尚鸣冷哼一声,也朝楼上看去,像是在冲着楼上的人说话,“别叫他了。回来这么多天,面都没见上几回,要么出去了,要么窝在楼上,不知道在忙什么,忙他的去吧。”

   “咱们仨?”曲灵铃看向黄鑫。

   俩人交流的时候,黄鑫一直在一旁游荡,低着头打扫卫生。他几次想插话,却碍于肩上沉重的枷锁,被遏制住冲动。

   “我也去?”黄鑫指指自己。

   “你会开车吗?”曲灵铃问他。

   “会……”

   黄鑫不想去。季庄有他不愿回想的过去,和想见不敢见的人。转念,又想起曲震的丰田商务车和曲望远的电车,惧意陡然升起。他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你们家的车我可不会开。”

   “有什么不会开的,车子都一样!”

   “你不会开车吗?”黄鑫反问。

   “我懒得开,只要有别人在,我就不开。去季庄的路不远不近的,开得慢点儿,得两个小时。你就开吧!我们不开大车,让你感受感受我哥的玩具。他平时不愿意别人碰他的车。”

   “那我更碰不得了!”黄鑫连退两步,仿佛曲灵铃此时此刻就要把他塞到驾驶座上。

   “谁让他不在家,由不得他了。”半点没理会黄鑫的话,曲灵铃走到大门边,把手伸进一只古董瓷罐子,摸了摸,掏出了曲望远的车钥匙,递向黄鑫。

   黄鑫继续摆手,高声说,“不不不!电车……电车太危险,容易爆炸。”

   有理说不清。曲灵铃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争辩,但又属实不愿自己开车。她正琢磨要不要等哥哥回来,裤兜震了震。她拿起手机,扫了一眼。

   司机到了。曲灵铃想。

    

   王响爱开车,但不爱在国内开车,尤其不爱在宾城的老城区里开车。老城区里,路窄车多,红绿灯也多,一停一起,踩得脚腕子累。心也累,精神必须时刻保持集中,谨防身侧的电瓶车和三轮车。它们一旦有了插队的想法,动作迅捷,如同小鬼探头,悄无声息。电瓶车还好,车小,能在车缝中穿梭。最凶猛的是三轮车,明明是人力三轮车的架子,被车夫统一加装电瓶,改成了动力车。油门一拧,风驰电掣,插在路中央,像呼啸的旧式火车头。

   曲望远的高合电车堵在老城区的道路上,鹤立鸡群,引得路人驻足,偶尔还有人把车停下,摇下车窗欣赏。

   路堵得更死了。

   黄鑫没心情分析路人的目光是好奇还是欣羡。他用上了两只手,死死抓着车窗上方的把手,眼神不住扫视四周,像电影里随时准备跳车的蹩脚特工。连续几日没睡好,他的脑袋晕晕沉沉,电车急停急起,晃得他胃里翻江倒海,早晨吃的排骨面和蒸鸡蛋搅作一团。司机是王响,他的身份过于特殊,无论是作为秦昭的情敌,还是曲望远的对手,还是开电车的司机,这个“鬼佬”都有随时针对自己的可能性,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

   作为双面间谍的黄鑫,肩上又多了一重枷锁。

   相比黄鑫,坐在他身边的曲尚鸣用拐杖支着手,仰着头,闭目养神,身子微微摇晃,教父般自得。

   “又堵死了。”王响无奈地按了按喇叭。车和他同时哀叹一声。

   “以前的老城区才叫堵,就这么宽的路,还双向行驶。前几年改成单行道,舒缓多了。”

   “这还叫舒缓?”王响笑了笑,双手伏在方向盘上望前看。他保持着与前车的安全距离,眼看右前方有一台墨绿色的火车头,跃跃欲试。果然,前车一动,三轮车夫把车把手一横,车头随之拧进了队列里。

   安全距离变得不再安全。

   “地域特色。”曲灵铃笑称,“你们加拿大有什么地域特色?”

   王响想了想,“加拿大的自行车不是交通工具。”

   “是什么?”

   “是健身器材。”

   地广人稀,天寒地冻。曲灵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有点冷,把窗户上的缝关了个严实,似乎从缝里接触到来自加拿大的凉风。

    

   曲望远和秦昭干完力气活儿,汗流浃背,留了孙尚珠在朋友家打麻将,赶紧回家准备洗澡。推开门,看到人去楼空,曲望远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他心中隐隐泛起不安。

   “大中午的,跑哪儿去了?”曲望远快步回到房间,把外套扔在床上,在楼上楼下晃了一圈,人影儿也没见着。屋里暖气充足,他一上一下,又流下一背新鲜的汗水。

   “你在家,你爷爷不愿出门。你一出门,他也出门,敢情他不愿意出门,是因为喜欢和你呆在一起。”

   知道秦昭在开玩笑,曲望远不搭腔,眼神扫到大门边的古董瓷罐子,罐身肥大,让他想起幸达春的肚皮,“正好,现在有时间,我们去看看达胖。那天他最后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要去咨询中医,咨询完会告知我结果。”

   “告了吗?”

   秦昭脸上一副“你说呢”的表情。

   “我问问。”曲望远播出语音通话,刚拨通,当即被挂断。

   “你看看。”曲望远无奈地晃晃脑袋,“还躲着我。那天他说什么来着?说我肾上腺素分泌过度?我真是闲出毛病了,要多管他的闲事。”

   微信连响两声,幸达春发来一个中医院的地址,回复了文字,“在医院做治疗,不方便接,来这儿找我。”

   曲望远“啧”了一声,“到底是信了黄鑫的鬼主意……”

   “去看看吧,看你有没有本事把他从鬼门关里捞回来。”

   曲望远想了想,当即回屋,把外套裹回身上。外套尚有余温,又激发了他额上的汗。他把手伸进瓷罐子里,捞了捞。罐里空空如也,他突然远警觉,“我说我为什么有不祥的预感!咱家遭贼了!”

   “家贼难防。”秦昭笑了笑。

   曲望远兴师问罪,曲灵铃三两句话——一年就借一次车,还不是为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满足爷爷的情绪,当哥哥的怎么好意思推三阻四——怼得曲望远哑口无言。他自知说不过妹妹,只好小心翼翼地打听谁在当司机。前一句“不是黄鑫”刚让他把心放下来,后一句“王响开车”,又让他闷气上涌。

   拿曲灵铃毫无办法,曲望远挂掉电话,只能自嘲,“老爸有车,她自己也有车,王响也有车,非得开我的,高合不愧是高合,人见人爱。”

   “我记得高合好像破产了?”秦昭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我刚买完一周,它就破产了。物以稀为贵,现在的它,是八星八箭绝版硬通货。”曲望远摆摆手,“算了,打车吧。”

    

   曲灵铃本想问问王崇林体检的情况,下意识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后座。天气很好,身后是蓝天绿草,衬得曲尚鸣一脸讳莫如深。不是时候。曲灵铃挪了挪身子,视野一变,后视镜里出现黄鑫紧绷的身体,蜡黄的脸色,与蓝天绿草的氛围格格不入。

   “黄师傅,我记得你也是季庄人?”并不知道黄鑫层峦叠嶂的心理状态,曲灵铃只是想引他聊聊天,放松心情。

   “哦?原来今天有导游。”车驶出老城区,王响也自如了不少。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也从后视镜看了黄鑫一眼。

   他的插话让黄鑫如临大敌,后视镜中反射来他的目光,黄鑫把头歪向身侧,简短回应了曲灵铃,“是。”

   曲尚鸣悠悠睁开眼,斜眼看他,“没听你说过?”

   “我说过,曲伯,你忘了。”黄鑫解释。

   “你是在季庄长大的?”曲灵铃继续问。

   “是。”

   像黄鑫这种惜字如金的采访对象难不倒曲灵铃,“啥时候去的宾城?”

   这不是是否问题,黄鑫没办法用简单的回答逃避,“初中,初中没读完,班主任给我发了一把镰刀,让我去割猪草。”

   “不是让你闹革命?”曲灵铃笑着说。

   “他当时在我耳边念了一句诗,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刘项原来不读书’,把我赶出了教室。我至今还记得。晚上吃饭,我在饭桌上说我以后不读书了,大哥二哥听了,把筷子一扔,要揍我。我把手边的镰刀亮了出来,他们怂了。”

   “到底还是闹革命了。”曲灵铃笑得花枝乱颤。

   “我妈揍了我一顿,气得我连夜离家出走……”

   “这肯定不是一首诗。”

   王响突然开口,把天聊回了之前的话题。

   曲灵铃略显惊讶地看向他。

   “虽然我没听过这两句诗,但这两句,没有韵律,意思也不顺。”

   “你可真厉害。”曲灵铃轻轻拍了拍王响的肩膀,“这是两句诗,拼在一起的。而且,这两句诗都没有劝人不要读书的意思,说的是怀才不遇,社会对文人的漠视。你们老师曲解了。”

   “他没有曲解,他只是发发牢骚。”黄鑫苦笑着,看向窗外的长江。

    

   踏进中医院,离幸达春发的位置还有几十米的距离,艾草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直往曲望远鼻腔里钻。曲望远不爱闻这味道,像在薄荷和菊花的香气里掺了一点没烧尽的烟灰,让香气大打折扣。

   到了诊疗室,曲望远轻轻推开门,和秦昭先后钻了进去。屋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男的坐在办公桌前玩手机,女的在病床边站着,手上比比划划。其他病床都空着,只有女医生身边的病床上躺着病人,半边帘子遮掩着。曲望远往病床指了指,轻声对玩手机的男医生说,“找人。”

   走近了才发现,帘子并非只拉了一半,拉满了,但遮不住一座肉山。幸达春趴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几乎将病床包裹住,脑袋陷在病床的凹槽里,脸上的肥肉被挤得摊在凹槽边。白嫩的屁股露出半截,松松软软,冒着青烟,像一盆刚出锅的豆花。

   医生施完针,回头看着曲望远。曲望远冲他礼貌地笑笑,心里合计要不要逗一逗幸达春。

   “别,别碰我,祖宗。”

   “你怎么知道祖宗要碰你?”曲望远抱起手臂,退了一步。

   “我看到你的鞋了。别逗我,求你了,我一动弹,身上的针头也会……”

   针头细小,在幸达春的肉丛里藏匿着。曲望远把脸凑到他屁股边上,仔细看,参照着墙上的人体穴位图,才看清针具体布在他的哪些穴位上。细针轻飘飘的,像没有根基的树,随着肥肉晃动的节奏,微微颤动着。

   “离我远……”

   为了让细针们保持稳定,幸达春甚至不敢说一句完整话。

   曲望远很想问他来针灸的缘由,但毕竟身在中医馆里,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敢砸人招牌。他和秦昭互看一眼,出门换了几口新鲜空气。

   背后扎完,幸达春翻身躺下。他的脸上有一圈被挤压出的凸痕,显得睡意朦胧。

   “什么感觉?”曲望远蹲下来看他膝盖上密密麻麻的针头,头皮隐隐发麻。

   “连扎三天,身体感觉越来越好。”膝盖上的针头比背上的稳定,幸达春说话自如了不少,甚至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

   “快痊愈了呗?”曲望远站起身,哼唧了一声。

   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幸达春回应,“快了快了,还好没听你的。”

   曲望远斜眼看了看秦昭,心想达胖这小子投鼠忌器,仗着在中医馆里,他们不敢瞎说,反倒耀武扬威了起来。

   “你爷爷好点了吗?”见曲望远面露苦色,秦昭岔开话题。

   “没乱买东西了。《新三国》还在继续看。我也跟着看,太扯淡了,诸葛亮在上方谷堵死了司马懿,说了句‘好火啊,比夷陵之火还要好’。终于明白诸葛亮为啥用七星灯续命失败了,刘备听他这么讲,阴魂散不去,给他吹灭的。”

   秦昭哈哈大笑,幸达春也哈哈大笑,这一笑,引得膝盖上的针也哈哈大笑,曲望远原本没明白笑点在哪儿,但看到幸达春因为针的抖动,面色由笑转悲,也哈哈大笑起来。

   诊疗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门被推开,三人回头,快活的空气里混进来一股苦涩的气息。

  

  

继续阅读:46 通天大道宽又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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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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