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望远见过很多病人家属,他们在手术室外唉声叹气,坐立难安,一味来回踱步,不把鞋底擦出火星誓不罢休。
这情形没发生在他身上,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他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用近乎于断情绝义的状态给所有人发送通知,手术开始了。
电话里,他听到曲灵铃的抽泣,听到孙尚珠的骂骂咧咧,听到曲震的下一步指示,以及黄鑫的好意。黄鑫问他术后需不需要换个人来照顾。曲望远笃定地回绝了,既然到了最后一步,就应该坚持到底,不必临场换阵。
“你能保持冷静,是因为你知道微创手术不会失败。”黄鑫听他洋洋得意于自己的冷静,杠了一句。
手术刀仿佛切掉了曲尚鸣脸上的倦容。他清醒过来,掀开眼皮,显得精神矍铄。
“腿上这个出血点需要按压,家属……”护士用眼神打量曲望远,“你自己来,还是请护工来?”
提及护工,曲望远想到黄鑫,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有经验,难怪先前会毛遂自荐。
要不要换他进来呢?仅犹豫了刹那,体内激扬的肾上腺素给曲望远灌注了信心。“我自己来。”
“这里是动脉,很费劲,需要按一个小时。”护士又暗示了一句,眼神看向包大妈,希望她以家属身份帮帮忙,劝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眼神没对上,包大妈倚在床边,照顾果大爷情绪,自顾不暇。护士还想多劝两句,没料想曲望远朝她笑了笑,更笃定了,“按个伤口罢了,能有多累。”
“这里是动脉。”这样的年轻人,护士见怪不惊,自知劝不动,好意多嘱咐了几句。“不能松手。”
曲望远连连点头,扒起袖子加油干。
一切如护士所料,曲望远的右臂很快泛起酸意。连日辛劳让他的肌肉纤维化作强弩之末,每多使一分力,他的小臂就会不由自主地颤几颤。少使一分力,他眼前就会出现幻觉,仿佛看到血液从爷爷的伤口上滋出来,滋到他脸上。
他面对的是血液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只用手臂的力量去抗衡生命,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此时此刻,应当借上背部的力量,让肢体保持稳定,从而调用上整副身体的力量。
这是攀岩教练说的,背部肌肉能保持身体稳定。
攀岩教练是他的第四任女朋友。
上大学后,曲望远沉溺于游戏,久坐不动,不喝水,长期与奶茶相伴,很快,身体有了反应,累积出大大小小的肾结石。每次结石往下走,进入尿路,就会卡住,让他疼痛难忍,大二下学期,疼痛高发,让他产生悔意。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早点儿沉溺于游戏,哪怕早一点点,就在高中,年纪轻一些,代谢快一些,久坐不动也不至于被结石缠上。
刚上高中,家里迎来发迹,日进斗金,哪怕就此躺平,也不会去扫大街。家里没人再关注他的成绩好坏,他拥有了大把自由时间。在那个娱乐选择不多的年纪,沉溺于游戏是一种潮流。适时,英雄联盟刚刚兴起。他去网吧试了试,游戏精彩,他感兴趣,但左右看看,又深感食之无味——没有搭子。
身边人都像拉满弦的弓,紧绷绷的,似乎把2012年当作真正的世界末日来看待。世界要完蛋了,总要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读书也好考试也罢,无悔青春。除了幸达春,幸达春的无悔青春是爱情,他自然也没空理曲望远。曲望远尝试过,像其他人一样寄情于学习,始终不得其法。于是他转而效仿幸达春,也开始谈恋爱。谈了两年,到高考放榜那天,她确定去福建厦门,他还不确定会去哪座城市,就此断了联系。
医生说尿路结石要少坐,多动,不喝饮料和矿泉水。他听劝,用人人网联系上一名刚进校的大一新生,贱卖了电脑,还告诫他尽量不要玩游戏,如果非要玩,一定不要边玩边喝冰红茶,要喝哇哈哈纯净水。大一新生摸出现金,塞到他手上,弯下腰去组装电脑,再没正眼看他。
临出门,大一新生问他,英雄联盟装在哪个盘?
曲望远花了一周的时间,在学校大小社团中游荡,前前后后,参与了打篮球、唱说唱、演莎士比亚……最后,他被一段由背部发力带动的舞姿吸引。
街舞社里不乏高手,曲望远是外行,只能看个热闹。在他眼中,大部分人跳舞,无论男女,手是手,腿是腿,胸是胸,各震各的,各跳各的,松松散散。而她不一样,她肢体上的震感都发自背部,源头可溯,是内敛中爆发出的力量。曲望远认为自己看出了门道。那时的她还不是攀岩教练,是街舞社的副社长。她不但热衷于跳舞,还热衷跑步、街健、打拳,打拳方面,更是学贯中西,兼修咏春、巴西战舞、以色列格斗……
她像是女版钢铁侠,方舟反应堆镶嵌在她的背上。
和她的恋情覆盖了曲望远的整个大二下学期。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她准时出现在他的宿舍楼下,全副武装,拽他去操场跑步。晚上,则是单杠时间。她的身体绷得笔直,以背部为圆心,旋转,挪动,一举一动,周密而精确,如同时钟上的秒针。
而他,练了一周,连一个正手引体向上也做不了。每每挂到杠上,呼哧带喘,不像人样,倒像是屠宰场里的猪,血放了一半,连哼唧的声音也渐渐弱了。
她看出他眼中的窘迫,伸出手,轻抚他的背,像炙烤过的屠刀,一刀一刀,拆分他的背部肌理,摸到关键位置,告诉他,沉下肩,从这个位置开始发力,带动起手臂,重心向上。
上!
成功了,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他的脑袋被身体推到单杠上方,他头一回居高临下,看到杠上的风景。
和她在一起的半年,是曲望远人生健康状况的巅峰期。他轻而易举从结石的困扰中脱身,但由于过度运动,落下了新的伤病。到现在,他的膝盖和脚踝还会时不时发生脆响,每次脆响之后,他总会想起她,想问候她一句。然而最后的分手并不愉快,他们互删了联系方式,他只无意间从大学同学口中得知,她现在是一名攀岩教练。
看来她的背部肌肉还在继续保持她身体的稳定。
眼见手背上血管膨胀,青筋鼓起,曲望远凝神屏气,呼唤背部肌肉的帮助。他一点一滴地在记忆中搜索,拼凑她手指摩挲的痕迹,找到痕迹,找到位置,就能找到发力的方式,像当年做出人生中第一个引体向上一样,脱离地心引力,拥有抗衡生命的力量。
呼唤跌入深谷,背部没有回应。
他只好不断切换着左右手,释放出一只手来甩动、放松。用上这招,又多坚持了一会儿,他换手的频率越来越快,持续时间越来越短。逼近到临界点,他认输了,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来不及叫医院外的黄鑫来交接。他让包大妈帮忙呼唤护士,找个医院内的护工来帮忙按压。
护工大步流星赶来,笑呵呵接过工作,轻车熟路。
“辛苦你了。”曲尚鸣的神智更加清晰,对新来的护工说。
一丝“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的反感闪过,曲望远没多想,认为这句话是对自己的褒奖。
难得的闲暇时光,曲望远想透透气。他走出逼仄的病房,脚步逐渐变得轻快,等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急诊部三个大字面前。
又到了江护士上班的时间?
他的脚步骤停在急诊部外的阶梯上。摸了摸脸颊,脸是洗过的,没有汗,也没有灰尘。缠住他脚步的是他的胡须,经过近些日子的疯涨,长出三四厘米来,柔软而卷曲,扎在指尖没有痛感。
太邋遢了,见不得人。他偏过脸,精神再度变得萎靡。退到阶梯下,他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了一阵子,又皱着眉用力回忆了一阵子……打消了见江护士的念头,他又燃起找攀岩教练的念头。
他拨通了黄鑫的电话,借此压抑一片混乱的心绪。
电话只响了一声,传来黄鑫的诡笑声。
“嘿,我就知道你会找我,等会儿啊,现在就去替你。”从床上翻下身子的声音。
“不用,有人替了,你帮我把我包里的剃须刀拿来。”
“你要剃须刀做什么?”
“剃胡子啊,不然呢?”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剃胡子了……”
放下手机,混乱的心绪仍在,他焦躁四顾。
不远处的长椅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个巨大的背影扎在长椅上,摞成一坐肉山,青烟在山头上袅袅上升,像是山顶丛林中住着一家人,正烧火做饭。
“达胖!”曲望远仅仅犹疑了一瞬,下意识喊出了声,向肉山走过去。
幸达春手上一松,指尖的烟头剧烈抖动,跌在地上,飞扬的烟灰洒了他一胸口。
曲望远对幸达春的记忆尚且停留在肾脏风湿科,再问,没得到答复,再想问,已经被不断变幻的现实剥离到了一个单独的时空,忙忙碌碌再无余裕精力。
曲望远出现在身前,幸达春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感动,也有无奈。他站起身,拍打胸口上的烟灰,厚唇翕动着,不断开合了好一会儿,方才吐出一句,“我可能完蛋了。”
曲望远撇撇嘴。他早有预感,幸达春的健康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他的体态和神色无时无刻在揭露亚健康的隐情,先前的眼睛和膝盖只是前哨战,他身体里一直潜伏着真正的危险。而此时此刻他在华西现身,证明真正的危险正在,或者即将揭开。
在这种情况下,话越少越好。
曲望远没接他的话,眼神却从他脸上挪开了。
“强直性脊柱炎。”幸达春喉头像是卡了一口浓痰。
曲望远发自本能地“哦”了一声,他知道这个病。这个病本身的流传度不算广,但与它相关名人简直不胜枚举,周杰伦、张嘉译、李宇春……随手一抓,便是星光熠熠的病友阵容。由于沾染了娱乐圈的光芒,这个病还拥有一个浪漫主义的别称——不死的癌症,既是癌,又不致死,意味着相伴一生的折磨。
“怎么染上的?”
“不知道。免疫系统病,一般都是遗传病。可是我没听说过家里边儿谁有这毛病,也没见过谁有过这些症状,眼睛发炎,关节肿大……”幸达春的小眼睛不断眨巴,“从哪儿遗传来的呢?难不成是从别人家?”
曲望远的眉心皱起川字纹。
“家里人总说我小时候是被抱来的。”
还有心思说笑,曲望远松了口气,眼神滑向他手上拎着的文件袋。文件袋厚厚的,装着满满的检验结果,厚度不亚于曲尚鸣的。
“要住院,手术?”
幸达春长叹一声,“要长期打针。”
“那还好……”
“生物制剂。”
“生物……听起来不便宜。”
“医保能报,但是……”
“报不完?”曲望远知道,有些价格不菲的药,医保只能管一部分。
“我没有医保……”幸达春像个泄气皮球。
“真的假的?”
“我一个个体户,谁管我啊……”这番话曾经对黄鑫讲过,幸达春没了重复的兴致,“但我最愁的还不是这个,我觉得,我被误诊了……”
曲望远一惊,回头看了眼“急诊部”的招牌。
“最早,我让秦昭……不是,让黄鑫……哎……管他呢,陪我去医院看眼睛,好不容易把眼睛治好了,关节上又开始不对劲儿,腰疼背疼膝盖疼,我是蹲也蹲不下去,躺也躺不舒坦。又吃了挺长时间的药,身上好多了,现在只有右边膝盖还微微发胀,左边已经没什么反应了,腰也好多了,能平躺着睡觉,我觉得这药继续吃下去,应该能痊愈……”
经过这些日子的折磨,曲望远磨练出耐性。面对幸达春式毫无侧重点的流水账,他竟面如平湖,内心也未起波澜。换以往的他,早就忍不住将他打断了。
终于等他说完,曲望远问,“什么灵药,这么管用?”
“没什么灵药。”幸达春摊手,“就是普通的消炎药,西药。”
既然幸达春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说明吃西药的疗法出现了问题。曲望远又瞟向他手上的文件袋。
幸达春看到了他的眼神,“我老婆,多事儿,非让我来华西看病……前前后后又做了一大堆检查,都是重复的……”他将手上的文件袋拎了起来,像拎起一只沉重的哑铃。“最后,这边的医生给我确诊了,强直性脊柱炎。”
“之前在哪儿看的?”
“宾城一医院呐!那边医生说,我检查下来,有一项指标是阴性,那项指标叫什么来着?”幸达春把文件袋放在长椅上,猫腰下去,作势要翻找。
他的身躯本就笨重,受病痛摧残,行动更显迟缓。曲望远连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阻止他,“不用找给我看。”
“我给你看你就知道了。”
“找出来我也看不懂!”
这句话中断了幸达春的行动。他懊丧地坐回长椅上,“只要那项指标是阴性,说明我只是有普通的反应性关节炎,是阳性,说明是强直。我是阴,吃消炎药就够了,慢慢恢复,也确实有效果!但她非让我来一趟华西……现在好了,没病也诊出病来了!多事!”
“不多事!”曲望远立马打断了他,“不不不!”他连连摆手,“听嫂子的!兄弟,我告诉你……”他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波折经历告知了幸达春,希望他能放弃幻想,准备斗争。
最后,曲望远强调,但凡不是普通的头疼脑热,一定要到大医院检查,宾城医院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能信。这结论虽说得武断,但有根据,是曲尚鸣险些被切除的小腿和前副院长脸上的巴掌印的共同造就的,是实践中出的真知。
“可是我明明吃过药,症状好些了啊……”
曲望远继续摆手,“你以为是你以为,现在没症状,不代表以后没症状。医学不是玄学,是科学,你想要健康,必须相信科学。”
“这不是科不科学的事儿,科学……”“他指着文件袋,“西药已经起正向效果了,这边非说我是强直,不是误诊,就是想挣我的钱。”
曲望远眼前浮现出手术室的画面,手术台上躺着一座肉山,肚皮高耸,医生拉响链锯,“嘶啦”声下,幸达春的小腿被完整截下,油腻腻的,像一只金华火腿。他不忍再往下看,下决心要劝服他,让他认同医生的诊断,把这位倔强的朋友从泥潭里拉起来。
“就因为我一直听信宾城医生的话,我爷爷差点被……”
“截肢”二字还没说出,曲望远从幸达春的眼眶里看到了惊恐,仿佛他看到了自己的小腿。
他万般疑惑,他怎么能看到自己想象中截肢的画面,听到他没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