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哪儿都有你?”
顺着幸达春的声线,曲望远看向斜前方。
迎面走来黄鑫,他满面堆笑,还穿着出门时的那身衣服,保暖衣的衣领歪斜着。也许是因为这几日见了太多衣衫不整的病人和家属,曲望远竟然对他的面孔感到陌生。他会看幸达春,突然理解到他眼中的恐惧,安慰着说,“我爷爷来华西了,他肯定也在,放心,”拍拍他的大腿,“不是奔着你来的。”
“我现在有点怕他了。”幸达春对走到跟前的黄鑫说,“每次你一出现,我的病情就加重一分。”
黄鑫“嘁”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跪在长椅边缘,手扶椅背,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给曲望远,扬了扬下巴,“按伤口没那么容易吧?”又转向幸达春,洋洋得意的神情更盛,“我陪你看两次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反而赖上我了?”
“毕竟,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染上的……”言语中暗含无奈。
“你别管从哪里染上的,你现在要先确定治疗方向。”话说到关键时刻,被黄鑫的出现打了岔,曲望远回过神,开始将话题往回拉。
“你现在什么情况?”黄鑫问。
幸达春迟疑地望向曲望远,像是无力复述,想让曲望远代劳,一转念,又不再看他。
曲望远想让幸达春听从华西医生的诊断,态度强硬,和妻子竺亦纯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他的理论有新鲜出炉的事实做支撑,又是亲身经历的,眼看拗不过他,幸达春有了病急乱投医的意思。黄鑫有经验,没文化,善瞎扯。
他想把黄鑫拉作队友。
正好黄鑫发文,幸达春鼓鼓劲儿,从俩人上次一同看病之后讲起。
谈到生物制剂,黄鑫脸上浮现出老气横秋的神情,“早跟你说过,买医保,医保好,你不信,唉,年轻人,事到临头,佛脚都抱不上……”
“打住打住!解决不了的事儿不用再提!”幸达春不想让他站到对立面,连忙将他打断。
听完幸达春的赘述,黄鑫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神色凝重,眼神在幸达春身体上下游来荡去。
幸达春被看得浑身难受,像是又被仪器检查了一遍身体。
黄鑫咳了一声,“你得去看看中医。”
“什么?”幸达春的五官皱成一团,以为他听错了前因后果,又强调,“我刚才说的是,我吃了一段时间西药,西药!症状好多了……”
“你以为是你以为,西药里,那都是激素,治病是能治,治病的同时也在毁身体。医学,那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宝贵经验,尤其是治绝……治大病的方子,你要相信祖宗,相信传统。”
“我瞎他妈眼了……”幸达春气不打一处来。
见他骤然激昂,黄鑫和曲望远都是一愣。
幸达春本意要拉拢黄鑫对抗曲望远,结果黄鑫不受掌控,自行其是。如今,一个想保守治疗吃西药,一个要打生物制剂,一个要遵循传统中药治疗,局面越发纷乱,形成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
“你别瞎指挥。”曲望远代表的魏国暂时放弃攻伐幸达春代表的蜀国,转而向吴国发动攻势。
吴国闪电反击,“这哪儿是瞎指挥?我有一个朋友,得了绝症,所有医院去了个遍,连北京都去了。医生说治不了,剩一年的时间,让他准备后事。他没办法,不能等死啊!到处找关系,找到个赤脚大仙,在乡下,一天只接诊20个人。结果人家做针灸、吃中药,你猜最后怎么样?活蹦乱跳!”
“你哪个朋友?”
黄鑫愣了愣,“就是……”
“还活着吗?”
“好久没联……”
“朋友个屁!你压根儿没见过这个做针灸、吃中药的人。”见吴国军心涣散,魏国继续大军压境,“你听你朋友说的,他有一个朋友,他也是听他朋友说的,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赤脚医生的托儿!”
用“朋友”架起的八卦阵,不但坏了吴国的阵脚,甚至把蜀国也摇绕晕在其中。曲望远越说越来劲,誓要将二人一举拿下,“我以前听很多人讲过,大小城市之间,医疗条件差距大,但我没想到,会如此之大。一边,是无论公立私立,连具体病症都无法确认,就要按土法,哪里不对砍哪里;另一边,是流程紧密的留观、会诊、住院,用极小的代价做微创手术,行动雷厉风行,甚至还插了个队。”自满于亲手送出五粮液的成功,他说得越发兴起,唾沫横飞,脸上浮现出商人般的红光,手上的塑料袋被甩动成旗帜,袋子里的剃须刀被折磨得吱嘎作响。
“我是事件亲历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中医西医,大医院说的,才是唯一。”
魏武挥鞭,横槊赋诗,天下待定,莫过于此。
他低头看向黄鑫和幸达春,他们已是俯首称臣的窘态。
“老爷子做完手术了吗?”
女人的声音。
“在……”曲望远脸色一变,体内的鸡血仿佛被抽了个干净,先前的挥斥方遒被一扫而空。他像个小学生,被老师突然抽起来发问,紧张又怯懦,明明心里有确切答案,却骤然语塞。
“手术结束了,现在……找了个护工,帮忙按出血点。”
果然,他看到江护士。她还穿着羽绒服,鹅黄色,比上回见面更显矮小,像烧烤摊上的一颗小土豆。
比例不对,他垂下头。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站到了长椅之上。
“没事了,我看你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江护士扬扬手,“你们继续。”
上班时间快到了。江护士像一只翻滚的土豆,急匆匆钻进了急诊部。
像幸达春这样的多情剑客,早已从曲望远的反应中看出端倪,“少爷。”他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被病痛侵蚀的五官上泄出邪气。
曲望远看到他一肚子汹涌的坏水,但无力阻止他开口。
“不管中医西医,大医院的女护士才是唯一。”幸达春竖起大拇指。他的的插科打诨让黄鑫也有了反应。他也咧开嘴角,目露春光,嘴里嘟囔着,“好看好看,小姑娘好看……”
曲望远蹲在长椅上,仿佛赤壁之战后的曹操,灰头土脸,一败涂地。
又住了两天院,曲尚鸣的状态完全稳定下来,先前出现坏疽的大脚趾结出了痂。他不再喊痛,甚至能缓缓地用腿做伸缩运动。几顿饱饭下来,他的精神也快速恢复,时不时能回应包大妈的问候。
帷幕落下,曲望远舒了人生中最长的一口气。
“不能抽烟,不能喝酒,都戒了!”
“不抽烟,不喝酒,都戒了!”
“多走路,保持锻炼。”
“多走路,保持锻炼,病好了以后,每天早上下楼买菜,晚上逛公园。”曲尚鸣笑呵呵的,一句一句复述住院部医生的话,脸上新生儿般阳光。
轮椅被推出办公室,曲尚鸣还在一字一句地重复。曲望远看着曲尚鸣的后脑勺,稀疏的白发提示着,他不是小孩,是处在人生倒计时间的老人。
推出住院部大门,门外站着曲震、黄鑫和金师傅。黄鑫和金师傅一起涌了过来。
“手续办完了?”曲震问。
“出院手续没办完,还有最后一步。”
“你怎么现在把他推出来了。”曲震不解。
“晒晒太阳。”
阳光洒在曲尚鸣身上,黄澄澄的,泛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光。
“黄师傅,你去办吧。”曲震指挥黄鑫。
“好!”站在曲震身边,黄鑫恢复了随时待命的紧张状态,从轮椅边抽离回来,走起路也不太自然,同手同脚。
他正要接过轮椅扶手上挂着的塑料袋,被曲望远拍掉手。
“我去我去,我认路。”曲望远说。
黄鑫愣了愣,突然想笑,又看了看曲震,手僵在空中,想笑又不敢笑,不禁鼻孔一扩。
“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曲震走到曲尚鸣身后,缓缓推动轮椅。
“你要监督我。”曲尚鸣对曲震说。
“监督什么?”曲震疑惑。
曲尚鸣攥着手指,一根一根数,“不能抽烟,不能喝酒,多走路,保持锻炼!”
“你要监督他。”曲震回头,把责任推到曲望远身上。没人承接,曲望远早已跑没了影子。他又转而对黄鑫说,“你要负责监督他。”
黄鑫连连点头哈腰。
出院手续在门诊部办理,曲望远径直穿过门诊部,在人海中闪转腾挪,钻进了住院部。他轻车熟路往留观病房走,脸上是留观病人家属的表情,紧张中带着出入自由的自如。
“你什么事?”没走出几步,被一名护士叫住。
“我……昨天在留观病房,今天转的住院部,有东西忘拿了。”话一出口,当即后悔。这一通瞎扯,完全没留余地。
听完回应,护士反而着急忙慌地走了,没有帮忙找东西的意思。
曲望远松了口气,溜到护士站。站内,只有一个没见过的护士在低头打字。曲望远东张西望,做出找东西的姿态。明明身边没人在意他,他也不知道在自己在猥琐什么,像个蹩脚的小贼。余光看到护士抬眼,为了降低她的疑心,曲望远举起手中的缴费单,率先开口,“请问,江护士在吗?”
“江子瑜?”
“对!”曲望远不假思索。
护士摇头。
江护士不值班,他扑了个空。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知道了她的名字。仅此而已,他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找到了吗?”走的时候,又遇到刚才的护士。
“找到了!”曲望远龇牙笑。
擦身而过,笑容猝然消失,他心里嘟囔,“没找到。”
他翻出缴费单,垂头丧气往门诊部走。
“曲望远?”
被喊出名字,曲望远本能回头。他的身体率先转了回去,脚没跟上,脚踝处发出一声脆响。
曲望远看到一张黝黑的面庞,略显生疏,迟疑了一刻,对上了号。“攀岩……”他及时住嘴,没把“教练”二字说出口。“江子瑜”三个字一直占据着他的脑部空间。对上了脸,却对不上名字,只一味想起她如今的职业,还是从大学同学口中听来的。
“芃。”
下一瞬间,曲望远想起她的名,只有名。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曲望远对她略显亲昵的叫法。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没刺激到“芃”,她脸上没露出丝毫尴尬,反而撩了撩头发,问,“你来医院干嘛?”
但这称呼刺激到了曲望远,他肯定不能解释亲昵的原因是忘了她的姓名,只能将错就错。“我爷爷,他腿上出了点儿毛病,做了个微创手术,现在准备办出院。”他慌忙将眼神挪开,看到墙上的科室牌。
一阵低头乱跑,竟跑到了门诊的康复科。
“治好了吧?”
想起住院部医生的叮嘱,曲望远说,“基本好了,以后得注意保持。”猝然间,他感知到背部肌肉的存在,它在伸展、膨胀,有力量暗暗涌动。“你呢,怎么了?”顺着那股力量,曲望远主动问候了一句。
“老毛病,你知道的。”她把手抬起来,曲望远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她的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搭到自己肩上,拍拍后背,“调理一下。”她的后背上传来回响,很轻微,被曲望远捕捉到了,准确的说,是被曲望远的背部肌肉捕捉到了。他的背部肌肉像是被她亲自驯养出来的宠物,见到真正的主人,听到她的呼唤,浑身是劲,显得亲切又激昂,要掌控他的身体,主动做些什么。
“你现在在成都?”她问。
“嗯。”明明不在,下意识被掌控的感觉。
“了解一下。”她笑着,露出一口在黝黑肤色下极其耀眼的白牙,手在包里翻找,递给曲望远一张纸片。
“攀岩健身了解一下。”开玩笑的口吻。
岩动力攀岩馆,写在名片上,传统的方式。
他不禁迟疑,她一直都不是个传统的女人。
“我车到了,微信联系,有时间一定来体验啊!”
哪来的微信?当年明明删了个干净。
舒芃。他仔细看了眼手中的名片。
江子瑜、舒芃,这五个字一时让曲望远的思绪纷乱。它们甚至把更久远的名字从记忆的坟墓中一并拉了起来,僵尸群舞,土屑四散。
缴费仪器前大排长龙,他隐隐感到烦躁,从长龙里挤过,钻到人工缴费的队伍里。
“他?”曲望远狠狠皱了皱眉,低声嘀咕了一句。
队列前方,一副高大的身躯鹤立鸡群。他揉揉左眼,确定不是幸达春。幸达春不听指挥,说要先赶回宾城,和家里人当面商议对策。他断然不会在此时此刻回到华西。再细看那人的身材比例,和幸达春更是天差地别。
“王响?”曲望远再揉了揉右眼。
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由于某种不可描述的引力,小小乡野中的牛家村,凑齐了东邪西毒、全真七子、黑风双煞、金国王爷,仿佛宇宙的中心。
曲望远的脑袋处在爆炸的边缘,无力再往里头多添一个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