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编了又删,最后,曲灵铃单刀直入,问王响,“你在华西?”
王响略显惊异,往四下看了看,“你也在?”
“我哥说他看到你了。”
“你哥在哪儿?我带我爷爷来检查身体。”
老人的事,听起来是要紧事。曲灵铃把鼠标推到一旁,不小心触碰按键,眼看着把电脑里学生的编导作业删掉一段。
“哎呀……”曲灵铃缓了缓,暂时没管电脑,继续问王响,“我哥已经走了。你爷爷要紧吗,这么忙?”
“有点小问题,等我回来请你喝酒慢慢聊吧。”
“嗯,先忙。”
曲灵铃回过神,想起刚才误触鼠标,删掉学生作业的事。她读了一遍,没发现有问题,又读了一遍,犯了难,上下文依旧通顺,似乎缺了点儿什么,又什么也不缺。
是学生写的废话太多,删一段也不影响,还是刚才眼花了?曲灵铃无法判断,正如她无法判断和王响之间的关系。
她和王响之间,确实有暧暧昧昧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俩人又可以说没什么实际关系。这在她过往的恋爱经验里是没出现过的。在过往的经历中,男性都处在主动的位置,她也不愿意伸钩钓鱼,成与不成,一念之间。她没出过国,也没怎么和外国人接触,不知道在习惯了外国生活的王响眼里,目前的距离是否触到了暧昧的边界,也不知道王响对她的言行,表达的是爱意还是友善。毕竟,外国人的两性观念和国人天差地别,而王响,也处在刚回国内没有朋友的尴尬期……
手机震了震,断了她的思绪。她一把抓过手机,又一次误触鼠标,似乎又不小心删掉一段作业,她懒得管,低头看手机。
是朋友发来的信息,约她去万达广场逛街。
曲灵铃仰天叹了口气,说出院的爷爷下午会回来,改天去。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去。
这是很多漂泊游子归乡后必然会面对的一道坎。
在上海和杭州待了几年,逛遍了太古里、恒隆、嘉里,对万达广场实在提不起兴致,对广场里的绝大部分吃喝玩乐也提不起兴致。对人也是一样,老玩伴、老闺蜜们要么失去了联系,要么失去了共同语言,要么组建家庭,失去了自由。还能像以往一样出来玩乐的,基本全是男性,不需要照顾家庭的曲灵铃反而成了女性群体中的特殊一员。她心中偶尔会泛起孤独感,这孤独不足为外人道,说出来显得矫情,但它也不会因为矫情而消失,像不死的癌症,挥之不去。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工作上。一会儿还要请假回家,得赶紧把作业搞定。她又看了一遍首页上的学生作业,因为又一次误触,段落又少了一段,想了想,却还是想不起来到底哪一段消失了,文本依旧通顺,前后文也没有因为缺失而露出矛盾。
一篇作业,灌了半篇水。不省心的孩子们。
出院手续办妥,曲望远产生了再去一趟急诊部的想法。固然知道方子瑜不值班,他仍怀着侥幸心理。直到曲震的一通电话催促,彻底浇灭了他的欲望。
曲震习惯坐在司机身后的座位上。曲望远果断第一个爬上车,钻到最后一排,缩起身子,躲避曲震的目光。
车开出半个小时,曲震突然发话,“你要有常识。”
前排的金师傅和黄鑫以为他在冲自己说话,谨慎的用余光回望,见他脑子微微向后偏去,是在对曲望远说话。
曲望远心知肚明,他瞟了一眼后视镜,假装睡觉。
曲震没打算放过他,伸手往后拍了拍他的腿,“听到了吗?”
曲望远无奈地睁开眼,“听到了,常识。”
“地方医院只能看小病痛,大病上,一句话都不能听,终归大医院说的,才是唯一。”
副驾驶传来黄鑫的一声嗤笑,不止引得曲震父子看向他,连开车的金师傅都惊诧地瞄了一眼。
箭在弦上,黄鑫强压着心中的懊悔,解释说,“你们俩,不愧亲生的父子,连总结的话都一模一样。”
曲震半信半疑地回头看了眼曲望远,半信的部分里透着赞许,“学会总结经验了?”
曲尚鸣闭目睡着,喉头涌起呼噜声,脸上是养精蓄锐的神采。
“可算是回来了。”
孙尚珠站在车门边,迎着最后下车的曲望远,冲曲尚鸣埋怨起来,“你可把家里折腾得够呛,孙子都让你折腾瘦了。”
爷孙俩互看一眼,彼此都瘦了,互为折腾。
曲尚鸣哀叹一声,“去了趟鬼门关,谁能不瘦。”他轻拍曲望远肩膀,“辛苦远儿了。”拐杖“笃笃”,一马当先往家里走。
迟到的赞美,美妙加倍,曲望远甘之如饴。
孙尚珠跟上他,“你这话说得,真不吉利,谁愿意陪你去鬼门关?”像是追上去要找架吵。
“吉不吉利也是去了,还回来了,安然无恙。”曲尚鸣依旧只能依靠拐杖行走,但明显腿脚的起落利索了不少。曲灵铃和秦昭赶了两步,才追上他俩的步伐。俩人听俩老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也对视了一眼。
经此一役,俩老之间的关系好像起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孙尚珠的重锤捶在曲尚鸣的棉花上,无声无息,只留下无边的闷气。这种有来有回的样子,更像普通人家的细细碎碎。
一大家子人忙忙叨叨,前呼后拥地回到家,沉寂多日的空中别墅溢满人声。曲灵铃在爷爷身边嘘寒问暖,孙尚珠围着儿子转,黄鑫在两个房间中间的位置假意干活儿,竖起耳朵,时刻等待被召唤。
曲望远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仿佛功成身退。
“你妈没回来?”秦昭敲了敲门,把脏衣篓拎进屋里。
“澳洲有个房子的事儿没处理完,如果不是我把事儿办这么糟,我爸估计也不会回来。”他把脏衣服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叠出一座小山。秦昭准备捡,被他喊住,“等我全拿出来再往里塞。”
他继续从包里掏东西,嘴边轻声嘟囔了一句,“我很多年没谈恋爱了。”
秦昭愣了愣,放下脏衣篓,毕恭毕敬地坐到沙发上,眼神赤诚,“有情况?谁?”
曲望远一脸厌弃,“你怎么和达胖一个尿性。”
秦昭伸手,“洗耳恭听。”
曲望远又翻了一阵子,直到把手提包举到空中,倒了倒,像是倒出了一颗决心,说,“医院里的护士。”
秦昭没说话,眼睛睁大了一圈。
曲望远笑了,“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你先接着说。”
“我想了一路了,没办法一句话总结这情趣……”
秦昭似懂非懂地扬了扬眉。
“口误,口误,情绪。”
“不用解释,我信。”秦昭说。
“简而言之,心动,动心,你明白吗?”
“动心,那不简单。”
换曲望远没讲话,向他投去疑惑的神色。
“你好些年没动过心了吧?”秦昭说。
“没有……大四毕业之后。”曲望远伸出手,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我想想……真没有。”
秦昭嗯了嗯,“那这一位,特别在哪里?”
曲望远把空包扔在一边,“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秦昭发话,“你当我瞎说的啊,哪儿听哪儿了。人一旦忙起来,顾头不顾尾,总希望身后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你前几天所处的环境,肯定很恶劣。所以,你得判断判断,你是真的对这个人感兴趣,还是在那个环境里,你产生了对一个人的兴趣,这个人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曲望远坐在床角,扶着额头,绞尽脑汁地回忆。
那几天里,形形色色的人,绝望的病人和家属、情真意切的一对“破鞋”、被包大妈扇耳光的果大爷、脸颊疯长的胡茬、身上凝结成外骨骼的汗水……
按秦昭的说法,特殊的人,特殊的环境……
“我有过那种感受。”秦昭自顾自点点头,“工作压力本来就大,爷爷绝症的消息传来,还附带着经济压力,你很累,怀着巨大的期待回头,看向自家后院,后院却一直起火,给你说一个惊天变化,问你要不要搬去加拿大……在这种环境下,你会崩溃的。如果她让你感到些许轻松,一切就会相反。”
“下次再去就知道了。”曲望远决定不再多想。
秦昭惊异地看向他,“还想去华西?”
“估计得去……指不定要定时回去复查。”他把衣服一股脑儿塞进脏衣篓,“再说,达胖要是住院了,咱们谁也逃不了。你问他了吗?他对你怎么说。”
“强直性脊柱炎。”秦昭说,“我不太了解这个病,查了一下,很严重。他说他想找中医看看。”
“坏了,坏了。”曲望远连声哀叹,“这个人……他听了黄鑫的话!”
“那是真坏了!”前些日子黄鑫在秦家造的孽浮现在秦昭眼前,秦昭“哗”地一声站起身子,歪着头往门外看,“我劝过他,让他听华西医生的。”
“然后呢?”
“他说他不是找中医治疗,是找中医咨询。”
“避重就轻!”
“也算是在找方法嘛。”
“找个屁!华西的医生给他下过诊断,也明确了治疗方向。他一直没买医保,不想花那个钱……”
“我倒是觉得,他还没想到钱的事儿。他只是不想面对,单纯的不想面对,不想承认华西医生的诊断结果。你想想他之前是怎么逃避体检的,明知有问题,还拒绝面对。他的理由是,宾城医院诊断下来,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他吃了一段时间西药,症状好多了……”
曲望远打断了秦昭,“那一张阴性的检查报告,他都快当祖宗一样供着了。”想起幸达春的嘴脸,他头疼起来,“我焦头烂额太久了,想歇几天,没功夫管他。你要有时间,你去劝劝。”
“我先问问他现在咨询得怎么样。”
信息发出,很快收到回复。秦昭皱了皱眉头,把手机递给曲望远。聊天页面上似乎能看出幸达春的情绪。
“兄弟!江湖救急!”
曲望远冷笑着,翻了个白眼,“幸达春身边的江湖,真是从来没拥有过太平……”
“这次好歹不是打电话,看起来没那么急。”秦昭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