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北辙南辕
杰佛僧2025-07-11 09:083,983

   许久以来,他们第一次见到幸达春“健步如飞”。

   诊疗室里,幸达春油腻的邪笑让曲望远心中生畏。他万万没想到,那笑容落幕后,幸达春提出的计划,竟是徒步爬上静屏山,去参拜哪吒庙。

   这话出自幸达春之口,曲望远难露出以置信的表情。他记忆最深刻的画面,是每次爬“乌托邦”那狭窄楼梯时,幸达春总累得气喘吁吁,氧气还没喘匀,怒气已直冲天灵盖。他痛骂老楼,痛骂政府,不装外置电梯,不让老人活得有尊严,恨不得自己手搓一台电梯,挂在窗外。

   别说重病缠身那会儿,就算初高中练体育时,幸达春向来也是能坐车决不走路的懒惰性子。

   治疗结束,医生拔掉最后一根针头,幸达春顿时容光焕发,像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马猴。一出医院,他猛地伸展手臂,曲望远差点以为他要来段广播体操。明明当年在学校做广播体操,他也是最懒散不愿动弹,被老师当反面典型骂,却越骂越懒的那一位。

   既然“病人”提出要爬山,其他仨人自然没理由拒绝。曲望远还没从前些日子的战乱中缓过劲儿来,不想爬,找理由说要接奶奶回家。

   幸达春不乐意,让他当面打电话问。

   电话那头,孙尚珠正在进行血流成河的鏖战。话筒里充斥着麻将的“噼啪”脆响。她的语气颇不耐烦,让曲望远别管自己,有事儿该干嘛干嘛去。

   忙没帮上,反遭一顿数落,曲望远骂骂咧咧,抱怨孙尚珠卸磨杀驴,最近电视剧没少看,一嘴老北京口音,还“该干嘛干嘛去”……

   这下,两个老的都不用管了,一身轻松,曲望远没了托词。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四人当即决定去拜一拜“没那么忙的哪吒”。

    

   幸达春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

   曲望远却越看他背影,越是起疑,仿佛那是刻意表演出的痊愈和轻松,只为证明此前他的担忧是杞人忧天,他的方略也指向了错误方向。

   马沣看似弱不禁风,瘦得像游魂,登山步伐却出奇轻快,像是不受重力束缚。四人很快拉开了距离,曲望远身边只剩下秦昭。

   望着前方两道迥异的背影,曲望远陷入了沉默。连绵的山阶越看越累,也越看越迷糊。他低下头,只盯着脚下石阶,心思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也许从某种角度说,这种关节问题,中医反倒比西医管用?他曾经听说过,在国外,脱个小臼都得等上四个小时,花百来美元,医生一看是脱臼,还手忙脚乱……他马上又否定自己。强直性脊柱炎是免疫系统病,怎么可能被针灸治好?再转念,或许宾城医院的诊断没错,幸达春只是患了普通的反应性关节炎,根本没到强直那步?可之前的经验又提醒他,宾城医院信不得,华西出错的概率远低于……

   也许是这七荤八素的思绪,也许是伤疲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剧烈运动,等曲望远惊觉,汗水已浸湿了后背。山风一吹,冷得刺骨。他只想把这团乱麻抛到九霄云外。

   “啧。”他突然咂嘴,像理清了头绪,得出了最终结论,“你说,达胖现在这劲儿,会不会是回光返照?”抬头看向秦昭,对方却目视前方,神情尴尬:“话……倒也不能这么讲。”

   “为什么?我横竖看他都不像个正常人。”

   秦昭没答话,只是一味目视前方。

   “怎么就不像正常人了?”

   幸达春的声音。

   曲望远猛地抬眼。幸达春和马沣就在上方两级台阶站着,幸达春半眯着眼,怒视着他。

   随着曲望远的深入思考,他的身体进入机械化攀爬模式,麻木了疲惫感,反而越爬越快。而前方两人却渐渐慢了速度。四人间的距离不知不觉缩短,曲望远的“结论”刚出口,正好迎头撞上停下等候的俩人,被幸达春听了个满耳。

   “我看你是见不得我好!”幸达春的声音炸雷般响在曲望远耳边,刺得他耳膜生疼。“回光返照”四个字像是掉进了火药桶,把幸达春的面色染成酱紫色,胸膛也不断起伏,像拉风箱。

   “我好不容易觉得腰不疼了、膝盖不肿了,能走两步了,你就给我扣这么顶晦气帽子?一会儿我去庙里,先替哪吒爷爷咒你下次打麻将点炮。”

   他不再看身后仨人,迈开步子往上冲,只是这次的背影多少有点“气鼓鼓”的,显得用力过猛,少了点之前表演里的轻松惬意,透着孩子赌气的真实感。

   三人互看一眼,没说话,从表情上却领略到各自的心知肚明。

   幸达春不太对劲。

    

   曲尚鸣的步子有了方向,朝着那酒糟味飘来的巷口径直走去,青石板在他拐杖底下发出沉闷的回响。落在后头的黄鑫也闻到了气味,心里“咯噔”一下,那巷子他也认得。

   榨子巷,巷名土气,却曾是季庄的经济命脉,挤满了真正的、有历史味道的老作坊,榨麻油的、酿白酒的、做陈醋的,空气常年被发酵的气息浸透,浓得化不开。如今这味道还在,像一缕幽魂固执地盘踞在老巢,成了破坏商业街区规矩的引路人。

   巷口窄得仅容两人并行,两侧灰墙斑驳,墙根上浮着深色的水渍,青苔顺着砖缝蜿蜒向上爬。巷内隔绝了阳光,骤然幽暗下来,同济大道上那些崭新的仿古喧嚣被一道弯墙隔绝,只余下风声在狭窄通道里呜咽。

   踩进榨子巷,被昔日的痕迹感染,曲尚鸣浑浊的眼球罕见地绽出光芒,步伐也轻快起来。王响身子宽厚,一个人塞满了整条巷子。曲灵铃被他挤在身后,死死挡住视线,看不到曲尚鸣,只听到拐杖的笃笃声。她怕爷爷大病初愈,走路快了不稳当,拍了拍王响的背,轻声吩咐,“帮我看着点儿爷爷,他走太快了。”

   反观黄鑫,踏入巷子的那一刻,他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肉眼可见地畏缩起来,脚步拖拉,脊背微弓,像是要极力缩小存在感,落在了队伍最后。除了吃鱿鱼吃土豆的十分钟,他短暂恢复了正常人应有的状态,其余时候一直失魂落魄,像财迷丢了钱包里的钱,随钱包一齐瘪了下去。

   “你又怎么了?”曲灵铃对他不耐烦起来。

   “没什么……”黄鑫嗫嚅着,声音几乎被巷子里的风声盖住。

   “你是多不想见你的家人。”曲灵铃认为自己一针见血,戳穿了他的心思。

   黄鑫轻吐了口气,“倒也不是我不愿意见他们……”

   “你们老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巷子窄,声音散不出去,在墙缝间打转,王响无意听到俩人在窃窃私语,瓮声瓮气地替黄鑫打起圆场。

   “你是不是欠家里钱了?还是欠了高利贷不想回家?”曲灵铃越说越离谱。自知理亏,黄鑫也不反驳,轻描淡写答了一句,“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这答案出乎曲灵铃意料,她眼睛转了转,流露出歉意。

   眼见脚下的路变宽了些,黄鑫向前挤了过去,侍候在曲尚鸣身边。

   “我记得。”巷子里墙上褪色的老招牌引起了曲尚鸣注意。他指着老招牌,语气笃定,“这条巷子,叫酒巷子!”

   黄鑫愣住,曲尚鸣的说法和自己记忆中不一样。

   “对了对了。”曲尚鸣还在不断肯定自己,像是为自己打气,“穿过这条巷子,是主干道,叫新街,很热闹,新街隔壁那条街,叫牛马街,买卖牲口的,味道很大。”

   黄鑫脑中的否定如潮水般涌起。曲尚鸣说了这么多,都对,又都不对。他不敢开口,只敢在心底默念。穿过榨子巷,外面的确是主干道,最热闹的街,叫正街,隔壁确实是买卖牲口的街,叫羊街。

   他张了张口,喉咙干涩。

   会不会是两代人的喊法不一样?

   鼻头忽然泛起羊街上宰羊的腥膻味儿,这味道直往脑际涌,立马打断了他的想法。他当即想起,这些街道的叫法不是凭空而来的,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而母亲的叫法,是从路边拄着拐杖晒太阳的婆婆口中得来的,正街、羊街、榨子巷……那些婆婆都是小脚婆婆,她们一直这么喊。她们出生的时候,爱新觉罗·溥仪还没退位。

   黄鑫眼前的曲尚鸣,变得越发佝偻,老得不成样子,他的脑子里似乎只剩下碎片化的记忆。这些碎片像是被时光磨蚀、错位、甚至染上了臆想的色彩,与真实出现了严重的偏差,远不止一星半点。

   他心里滋生出一个念头。

   这念头像藤蔓,缠绕着青砖,被榨子巷里潮湿的空气滋养,在阴影里疯长。

   曲尚鸣突然停下脚步,拐杖敲了敲墙角一块凹陷的青石,记忆再次袭来,“酒厂运货的骡子最爱在这儿蹭痒,赵武总得拿鞭子抽……”

   “你记错了吧曲伯。”黄鑫忍不住开口,“这是榨子巷榨麻油的刘驼子家后墙,他养的那头驴才爱蹭石头,那头驴黑白相间,还被鞭炮炸瞎了一只眼,是头独眼驴,外号‘独眼无常’……”他故意把“榨子巷”三个字咬得极重,又刻意添了不少细节,目光如钉,楔进曲尚鸣眼底。

   曲尚鸣浑浊的眼球茫然转动,半晌才嘟囔了一句,“刘驼子……驼背那个?”

   黄鑫心头一凛,旋即笑笑,“都叫刘驼子了,肯定是驼背啊!”

   他后背沁出冷汗,却见老人已拄着拐杖摇摇晃晃拐出巷口。

    

   正街虽不及同济大道光鲜亮丽,却充满真实的生活气息。街道两旁多是本地居民经营的杂货店、五金铺子、农副特产摊子,以及一些未被旅游宣传册重点标注的本地小吃铺。商品琳琅满目,主打一个份大量足,价格美丽。

   来往的行人不少,时不时还有大板车经过,出了巷子,曲灵铃一直扶着曲尚鸣。王响时而离队时而归队,等曲灵铃发现他,他手里又多了两块小零食,刚要送往嘴边,面颊上露着红光,“我先随便吃点儿,等一会儿吃晚饭。”

   “很少见你胡吃海塞。”曲灵铃挑着眉,看他腮帮子鼓动的模样,打趣着说。对王响来说,这里的美食太多,东一口西一口,很难留出肚子吃正经晚饭。她眼中竟流露出母亲看儿子般的怜爱。

   “正好,今天是放纵日!”王响笑着咽下食物,把油纸包递给她看,“白糕,季庄特产!”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饼塞给曲灵铃,“给你,你这个不太吃辣的四川人。”他没想到白糕质地松散,沾上口水后糊住了他的嗓子眼。这几句话说得囫囵,像是在说外星语。

   曲灵铃的笑声如银铃。面对这条街上没被过度商业化、还便宜量大的传统小吃,曲灵铃心中的敌意骤然蒸发。

   黄鑫冷眼看着,在心头冷笑。不愧是“鬼佬”,讨女人欢心的手段天生的一般娴熟。他“嘁”了一声,目光扫过街角的一颗大树。树枝呈伞状,枝叶浓密,叶面还保持着翠绿色泽。

   曲灵铃也看到那棵树,树长得很奇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是凭空生在街边的,她不禁疑惑,“这树真奇怪,孤零零的。”

   “龙眼树,这是季庄特有的龙眼树。”黄鑫说。

   曲灵铃噗嗤笑了,“你这真是外地人说法,四川人不都喊它桂圆吗?”

   黄鑫的身躯微微一颤,“是,都喊桂圆。我习惯了,那会儿做外地人的生意,得按他们的叫法,叫的龙眼。”

   曲尚鸣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花了些时间,把两块记忆碎片拼到了一起。他颤巍巍地指着树后嚷,“酒厂就在这儿!当年院子里放的全是酒缸。”

   黄鑫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被曲尚鸣搅得越来越乱,曲尚鸣指着的位置怎么可能是他的酒厂?那分明是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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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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