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驴肉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昭不敢相信,面对越来越惨烈的现实,自己明明已经挺了那么久,最后却被保定驴肉血洗屠杀,一败涂地。
他的心灵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他感觉天旋地转,这些时日的经历像一只反向旋转的走马灯,灯顶的热气呼啸着被回收聚拢。
55分钟前,秦昭面前的安检员站得笔直。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刚休完假的朝气,语气铿锵:“先生,不好意思,您这个特产不能带上飞机。”
秦昭一边礼貌地回问“为什么”,一边把散落在安检盒各处的电子产品装回背包。
安检员说:“先生,这是汤。”
秦昭很笃定:“这是驴肉。”
安检员说:“这里头有汤。”
秦昭变得没那么笃定:“这不是保定驴肉吗?”
把全副电子家当收拾完毕后,秦昭把盒子拿起来,摇晃了一下,确定没听到水声。他又低头仔细端详包装盒,发现在有如狂草的“保定驴肉”四字脚边,确确实实有两个不起眼的小字,写着“老汤”。这两个字和狂草驴肉不属同一个字体,是篆体,乍一看像个印章。
秦昭问怎么办,安检员说只能办托运。
秦昭提起刚收好的背包,轻轻摇晃,做出费力的模样。包里的电脑、平板、充电宝、电子阅读器、游戏机互相挤压,默契地摩挲出声响。它们摩肩接踵,像叠在夜店舞池里的青年,扛着彼此跳起沉重的舞蹈,表演给安检员看。
安检员微笑,笑容充满朝气。
秦昭叹了口气:“难道我得再背着这些东西、再穿上外套去托运,然后回来再排一次队,再过一遍安检吗?”
秦昭给每一个“再”字都加上了逻辑重音。
安检员微笑着说,是。
秦昭发现安检员并没有体会到自己重音的变化,变得几乎央求:“我能不能先把东西放这儿,只拿手机登机牌身份证去办托运?反正都过完安检了。”
安检员微笑着说,不行。
经过漫长的博弈,也许并不是因为秦昭的软硬兼施,而是因为安检员身上始终只浮现着浅浅的“班气”,他的心灵被刚休完假的善意充斥着。他终于微笑着点头默许了。
秦昭拎着保定驴肉去托运处排队。人很多,排了10分钟。
“办托运。”秦昭说。保定驴肉随即躺上了传送带。
工作人员纹丝不动,眼神也纹丝不动:“先生,这个东西不能托运,没有包装。”
秦昭似乎料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没有挣扎:“在哪包装?”
工作人员抬了一丝丝下巴,用下巴指明了方向:“在那边。”
人潮汹涌,秦昭是被身后排队的人挤走的。他拎着保定驴肉,一路小跑,负重越野一般,终于来到了包装处。
包装处的工作人员像拍西瓜一样拍了拍驴肉:“小箱子装不下,要中箱子,中箱子25一个,外加扎带和气泡纸,一共44。”
秦昭看着那成本估计只需两三元的扎带和纸箱,说不出话。他心里琢磨:此情此景,存不存在讲价的余地?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在充斥暖气的机场里负重前行,秦昭背后渗出涔涔的汗,其中一滴顺着脊椎滑落,直溜溜,溜入腚沟。
热汗贴上冷屁股,秦昭浑身一激灵。他不想再节外生枝,咬着后槽牙说:“行,包吧!”
拎着包裹完备的驴肉,秦昭回到托运处。眼看人潮已逝,终于不用再大排长队,秦昭松了口气。
驴肉再次躺回了传送带,悠悠然然,沐猴而冠。
穿戴齐整之后,工作人员终于愿意用正眼看它:“先生,托运收费,一公斤25元。”
秦昭看着秤重的数字,显示6.8kg,感到不可思议:“我刚才是怎么拎着十几斤的驴肉,背着十几斤的背包,推着行李箱在机场东奔西走的……”
沉浸在回想中的秦昭,也化成了一尊纹丝不动的雕像。两尊雕像,没有人潮的干扰,各自安好。
时间仿佛凝固了。
秦昭的沉默,在工作人员眼里,是窘迫。她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用言语给了最实质性的帮助:“先生,是需要寄快递吗?”
秦昭回过神:“嗯?在哪儿?”
在机场尽头。秦昭遥望,目之所及,黑白相间,顺丰,还好,不远。
机场内不远的路,靠走需要5分钟。
顺丰小哥告诉秦昭:“一共88。”
秦昭问:“一定要这么贵吗?”
面对秦昭诡异的反问,顺丰小哥显得很友善:“那您发极兔快递吧,在机场那头。”
机场那头,意味着长江尾和长江头。
秦昭又拎着驴肉跑到了机场另一端。路上,它变得愈发沉重,仿佛秦昭拎着的并不是保定驴肉,而是一整个保定。
长久的亲密接触,驴肉也和秦昭产生了感情。放上称重台前,秦昭无意间触碰到包装盒,包装盒是温热的。但秦昭必须亲手斩断这段感情,他累了。
极兔花了他58元。为了省30元,秦昭在长江的头尾游了个来回。
当秦昭终于再走完一遍流程,顺利到达登机口,坐到空位上,把身体靠上靠背,他才发现他的加绒保暖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汗水和小绒毛夹缠在一起,黏糊成一片不能触碰的禁区。接下来的五个小时时光,秦昭就得和这片禁区携手共进,相依相偎。
该死的,该死的保定驴肉,该死的保定老汤驴肉,该死的房东送的保定老汤驴肉。
11天前,秦昭正在空荡荡的家里悲痛欲绝。房间里的一切家什都在,只是缺了细节:洗漱台上的护肤品少了四分之三;梳妆台前的化妆品不知所踪;衣柜空了一大半,衣架们像有说不清的男女关系,乱哄哄搅在一起。
这些细节让整个屋子变得金玉其外。明明是那个家,又不是那个家,空气里四散着空荡荡的悲剧感。
秦昭很想效仿电影《心花路放》里的黄渤,极端一点,用电锯把房间里所有家具一分为二,用以祭奠那段入土的爱情。
电话突然响起,是房东樊姐。秦昭猛然意识到,这是租的房子,家具都是房东的。黄渤可以率性而为,秦昭不能。
樊姐的语气很和蔼,比往常还要和蔼:“小秦啊,打搅啦。你知道的,樊姐性子直,说话不爱绕弯子,我就开门见山了……”
“您说。”
“家里有急事,要用钱,我得赶紧把房子卖了,应个急。”
“很急吗?”秦昭抬头,看向窗外新建好的万达广场,以及即将通车的地铁站。
周边的公共设施变得更加完善,房价猛涨——是卖房的好时机。对房东的行为,秦昭并不意外,甚至觉得一切刚刚好,自己显然也不可能在这个“家”里待太长的时间。
“最好一周之内能搬出去。房是我朋友买的,一口价,不挂中介,他希望一周内搞定……我知道,买卖不破租赁,但他们要重新装修当婚房用,婚期很近……这是我的问题,我按合同赔偿,可以吗?”樊姐也觉得在时间上逼得太紧,言语里夹带着歉意。
“三天。”
“加三天,十天是吗?没问题!”十天比自己预期的半个月更短,樊姐怕秦昭反悔,赶紧一口答应。
“不是,就三天,三天后您来验收就好。”
一切都刚刚好,也可以说一切刚刚不好,所有事情都在主动和被动的夹杂间落定。秦昭觉得应该踏上归途了,回老家的归途。
樊姐大喜,当天就按合同给秦昭打了赔偿金,甚至把押金都提前退了,还亲自登门,把一个大盒子塞到秦昭怀里。
秦昭没想到盒子那么沉,接到盒子的一瞬间,重心被带得一歪,趔趄了半步。他苦笑着:“您客气了,不用那么客气的。这些年也没少给您添麻烦。”
樊姐脸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喜悦,伸手往盒子上一摁:“不行,必需收下!小伙子痛快,必成大器!这是姐家乡的特产,家里老人刚带来的,好吃……对了,潇潇呢,不在家?”
秦昭嘴角抽动了一下,没答话。
樊姐立马反应过来:“作为外人,话不能说太多。年轻人分分合合很正常,但潇潇——我这几年接触下来——是个好姑娘,没错的。你要相信姐的眼光。你动点心思,给她追回来。小伙子,能屈能伸,必成大器!”樊姐一边说,一边踏出了门:“姐还有事,先走了,那驴肉里有汤,记得放冰箱冷冻室里。感谢你,感谢……”
“可是我昨天才送走她啊……”秦昭心想。
他没听见樊姐关门前那番话。
12天前,同一座机场,不同的航站楼,秦昭送别前女友应潇潇。
北京的冬天,风是浮于表面的,礼貌的,它只攻击人体裸露在外的部位。秦昭的眼角快被风礼貌地刮出眼泪来,他进入机场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眼角的泪压回去。
应潇潇把箱子扛上传送带,叹了一声:“七年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没感情了,还是恨我了,连箱子都不愿意帮我扛。”
“啊?”秦昭刚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另一个箱子也扛上传送带。
工作人员伸手阻止了秦昭:“稍等一下,一个一个来。”
秦昭又把箱子搬下来,连声对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他的窘迫惹得应潇潇发笑:“瞧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应潇潇走到秦昭身边,盯着他的眼睛:“大家都决定要开始新生活了,该吵吵,该闹闹,该聊的也聊了,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命运,太离奇了,你我都得认。”
秦昭默然不语。
一路上,秦昭帮应潇潇把能干的体力活都干了,二人没再有过交流,直到走到最后的闸机前,应潇潇站住了。
“这个给你。”应潇潇的右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抓起秦昭的手腕。
方方正正,薄薄的一张卡片,带着应潇潇衣兜里的温度,被塞进秦昭手中。秦昭内心一凛,当即回应:“不行,我不要。”
“你倒是先看一眼是什么吧。”
不出秦昭所料,手心里卧着的是一张储蓄卡,冷冷的银色,像北京冬天的雪。
“什么意思?”秦昭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心中有股无名的火气涌起。
“最近你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留着,应个急。”
秦昭的嘴角无奈地咧开,语气变得不善起来:“我理解不了你的意思。分手就分手,你给我这个,侮辱我?”
应潇潇还是冷冰冰的:“这不是侮辱你,你了解我的。我也了解你,你不收,我不走。”
秦昭的气势还没起,先弱下了几分,他嗫嚅着:“我知道,你不到黄河心不死。在执拗这个事上,我从没赢过你。”
“知道就好,收下吧。用不用,怎么用,都是你的事。”应潇潇再次抓起秦昭的手腕,把他的手连同卡塞向他的外衣兜。
秦昭的手僵持着:“问题是,这算什么呢?施舍?交待?”
“算你暂时帮我保管。”应潇潇回答。
秦昭想发火,又没有理由,思忖过后,终究把那口浊气吐了出去,整个人泄了下来:“好。我暂时帮你保管,有需要你说一声,我随时还你。最后,我多问一句……”秦昭低头,把银行卡又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仿佛想在银行卡上搜查出什么痕迹。
“是你家里的意思?”
“你就当是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应潇潇已经到了闸机的另一头。
“还是这么果断啊……”秦昭看着应潇潇的背影,眼前浮现出重叠的影子,似幻似真。
那是秦昭第一次被应潇潇吸引的场景:应潇潇出差,秦昭送她到机场。过闸机后,她头也不回,举起手里的机票,在空中晃了晃,也不知道对谁说了一句“拜拜”。全程没有回头,很洒脱,显得秦昭拖泥带水。
“拜拜……”秦昭喃喃自语,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应潇潇突然回过身子,往前两步走回了闸机口:“不抱一下吗?”
秦昭没反应过来。
“再不抱,就再也抱不到啦。”应潇潇主动探出身子,张开怀抱,下半身被闸机口牢牢卡住。
本能驱使秦昭也向前探去,抱住应潇潇。
两人抱得很轻,像两个纸片人,身体每一寸相交处都带着隔阂。秦昭感受到应潇潇的身子凉凉的,好像透过她的身躯,感受到千里之外加拿大的温度。
加拿大的风应该比北京的更凛冽吧,秦昭心想。
“好好工作,希望你在工作上能更踏实一点儿。”应潇潇在秦昭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转眼,又化成了背影。
秦昭当年看到这个背影,心里全是感性,而今天,心里只剩下厚重的理性:“应潇潇,你还能再聪明一点儿吗?我今天刚领到补偿金和年终奖……”
42天前,秦昭被公司人事刘哥叫进办公室。
刘哥脸上显露出温暖而诡异的笑容:“阿昭,昨天给你发的邮件收到了吧?”
“啊?”刘哥半粤半普的口音让秦昭一脸茫然。他想起昨天一天好像都没打开过邮箱,赶紧回应:“昨天好像……”
“没事阿昭。”刘哥打断了秦昭:“没看到也没关系,我们当面聊是一样的……你也知道,最近公司压力非常大,公众号的阅读量不断下滑,出版商那边也给了很大压力,虚拟实体都不讨好……本来我们打算给你调岗,让你在另一个位置发光发热,但想来想去,文字创作毕竟是专业的,把你放在别的岗位上,是埋没你的才华,太浪费……”刘哥本来在这段话中留出了三个气口给秦昭做反应,没想到秦昭一直很平静,一句话也没说。
秦昭的平静让刘哥始料未及。在他眼中,秦昭形同一汪死水,波澜不惊。
等了几秒,刘哥发现他仍不开口,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很感谢你这两年对公司做的贡献,但公司目前的方向和未来的规划可能会限制你的长远发展,你的才华和能力值得更好的平台。如果你有其他的选择,我们也会衷心地祝福……”
刘哥喉头鼓动,咽了一口唾沫。他看到死水微澜。
秦昭伸出手,背到脑后,挠了挠后脑勺:“刘哥。我知道这些日子我工作不在状态,耽误了挺多事,我也很抱歉。被裁,我接受,但是马上也到年底了,您看……”
刘哥拧起了眉头:“我知道。我们没打算在补偿金上刁难你,公司一直也体恤老员工,做事也痛快,N+1,一分不少。”
秦昭点点头,顿了顿:“刘哥,我是说……年底了。”
刘哥的眉头越拧越紧:“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个很难,你知道公司的经营状况,年终奖没人拿得到,我都拿不到,这是肯定的。公司不为难你,希望你也不为难公司。”
秦昭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确实还想争取一下,家里有难处。”
刘哥的眉头终于皱成了一团交织的麻花:“家里怎么了?”
听完之后,刘哥的眉头散开了,同时也带走了他脸上的诡异,只剩下温暖。
刘哥拍了拍秦昭的肩膀:“哥劝你一句,赶紧回家吧。”
60天前的清晨,秦昭趁着一天最清醒的时候,在电脑前伏案写新故事的大纲。手机突然响起,是父亲秦一兵。
秦昭接通电话,传来的是如往常一样的,简短而正经的声音:“在忙吗?”
“现在没有,什么事?”
“有个事,和你说一下……”
不详的预感开始泛滥。秦昭心底里的某段记忆被唤醒,它抖了抖,身上沉积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秦昭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段记忆的雏形,它模模糊糊的,发着一圈湿嗒嗒的光,弥漫着咸咸的气息。秦昭抹抹眼睛,看清了,那是一圈泪光。
“你爷爷,肝癌,晚期了……”
秦昭突然明白是哪一段记忆被唤醒了。
五年前,还在学校操场打篮球的秦昭,接到了秦一兵的电话。电话的开头,是一模一样的“有个事,和你说一下”。电话落下之后,秦昭永远失去了他的奶奶。
“你说我们这里的医院到底在干嘛?学校每年都给老职工组织体检,年年都说健康,什么毛病都没有。上周你爷爷说他心脏疼,我带他去医院看,里里外外查完,医生说是肝癌,已经晚期了。”
“我回来。”
“别着急。”秦一兵打断。
“还有个事想和你商量。现在给你爷爷找了个护工,24小时照看,不便宜,260一天。家里酒厂做不下去,关了,你邹叔的砂石生意也不行了,我放在里头的钱暂时拿不回来。如果可能的话,最近需要你帮衬一下。”
“好,没事,交给我。”
“辛苦你了。”
挂掉电话,秦昭感受到了心痛。他的心脏像被人用手紧紧攥住,五根手指齐齐往手心使劲,心脏被挤压到四个指缝当中。心脏拼命收缩着,试图逃亡。但那只手硬如铁石,不给心脏一点逃脱的机会。秦昭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把手搭到胸前,与那只无形的手做对抗。最终,两只手的力量尽数压给了心脏。
秦昭觉得,我好像在掐死我。
电脑上,微信突然的响动将秦昭带出绝境——是应潇潇发来的信息。
秦昭的心陡然生出了点温度。依靠着这点微弱的,但救命的温度,秦昭抬头看向屏幕。
应潇潇的信息内容让秦昭的心跌落冰窖:“考虑的怎么样了?还聊吗?”
秦昭用颤抖的手敲下几个字:“现在不想聊。”
应潇潇秒回:“再拖下去,我确实没什么耐心了。”
秦昭的心在冰窖中挣扎:“我也没耐心了。”
“所以呢?”
冰窖开始侵蚀他的知觉,秦昭颤抖地打下文字:“分手吧。你去你的加拿大,我回家。”
“好。”
“去你的吧。”心脏被彻底冻僵之前,秦昭心想。
67天前,秦昭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奇诡。它能将一段长达7年的感情轻易扭曲,将一个熟人摆弄成素不相识的模样,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也不过尔尔。
窗外的一束阳光打在香薰上,透过香薰玻璃质感的杯壁,一段彩虹被折射在地上。应潇潇摆弄着香薰,彩虹跟随应潇潇指挥,在地上来回游走。
应潇潇打破了和秦昭之间长久的沉默:“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究竟是谁。同时,我又很迷惑,难道我今天就真正知道我是谁了吗?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也只会在我生命中停留一小段时光?如果明天又跳出来两个人,说他们其实才是我的亲生父母,那会不会更有趣?”
秦昭皱着眉头试图理解应潇潇的话,还是一知半解。他坐到应潇潇对面,握着她的手:“今天的你,是我见过最不理性的你。这番话说得,怎么讲?形而上,太终极了,我暂时体会不到。不如你再从头梳理一遍,我们就事论事。”
秦昭的温柔让应潇潇的鼻息变缓。她意识到失态,接连进行了三次深呼吸调整。呼吸变得正常之后,她拉起秦昭,让秦昭坐在地板上,自己也靠着他,坐在地板上。
秦昭突然想起什么,试图拉起应潇潇:“别坐地上,凉,今天才姨妈第二天。”
应潇潇没理会秦昭的话和行为:“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我不太像我,失去理性了。”
秦昭也没再挣扎,挨着应潇潇坐下:“任何人面对这种事,都会失去理性吧。太离奇了,不真实。”
“你记得我给你讲过,我是老应家抱回来的孩子吧。”
“嗯,我记得。”
“我就说过一次,你也没再问过别的。”
“这种事,你说,我听着,你不说,我不问。想说你会主动说,我非要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其实他们也没说过太多。妈怕我难过,只说会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老应怕我长大之后跑了,不照顾他们,会一再强调,提醒我,亲生父母只是因为穷,养不起我,就把我抛弃了。”
秦昭撇撇嘴。
“仇恨的种子扎根了很多年,也成长了很多年。青春期的时候我很想找到他们,痛斥他们,殴打他们,甚至,杀了他们。直到我慢慢变成绝对理性的样子,我才能接受这个事实。二十三年了,不闻不问,这样的亲生父母,我有什么好期待的呢,我有什么好愤怒的呢?不值得。”
“确实,不值得。”秦昭点点头。
“但如果我的绝对理性告诉我,他们又变得值得了,我该怎么办?”
秦昭看向应潇潇的侧脸,她脸上像浮着一层霜。
在这么严肃的场景下,秦昭的脑子竟然胡思乱想起来:脸上怎么白白的,是她卡粉了吗?不对,她今天没化妆。那这层白白的是什么呢……
秦昭使劲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扔掉,挤出一句话:“那得看多值了。”
“理性上讲,很值。那些年,他们几经周折,从经销白酒到承包煤矿,再到房产中介,最后到国外开房产中介公司,短暂发达过,也赔过底朝天。如今终于稳定了,稳定的富裕。他们想起我了,想让我回家,让我一起去拥抱这份稳定的富裕。我只需要点点头,就能迎接崭新的生活。”
“问题,应该是出在感性上。”秦昭挠了挠后脑勺。
“感性不允许。当年的恨意又重燃了,二十三年,不闻不问,为什么?他们的理由也很有说服力。那些年,他们风雨飘摇,就算接走我,也是让我一起受苦。如今他们真的稳定了,踏实了,足以让我直接享受成果了。用你们文科历史书上的故事来说,‘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你说,这世间的人,有多少,能在二十九岁的年纪,一夜之间成为袁世凯?”
秦昭不置可否,双手交叉起来:“这感性里,没有给到老应家的?”
“有,不多。我很感激他们把我供养到上大学,但我也能感受到,这么多年来,他们心里有芥蒂。”
“芥蒂?”
“初一,我第一次来月经,血流了一裤子。老应手足无措,甚至不敢看我。毕竟我不是亲生女儿,再熟悉也不是。这种画面会让我有芥蒂。你能看到的,平时,他们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怕影响我工作,只会等我给他们打。大家都礼貌着相处,没有心里话,一句都没有。我肯定会供养他们,尽我所能,也会给予基本的关心,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秦昭的手裹上应潇潇肩头:“明白了。你做什么决定都是合理的。”应潇潇的肩头是温热的。
应潇潇顺势把头靠在秦昭肩膀上,缓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可惜,我是一个没剩下多少感性的人。我所剩不多的感性,都在你身上。我的理性让我接受他们,至少尝试去接受他们,去加拿大。你愿意陪我吗?”
应潇潇抬头,看到秦昭的脸微微一颤。
“我……”
“不用担心,我已经和他们商量过了,他们同意。”
“同意什么?”
“结婚。”
“你已经提前和他们商量过了?”
“对。”
“所以……我是……最后被通知的那一个?”
那天发生的争吵,是秦昭和应潇潇之间最激烈的一次。尽管之后也发生过很多次,之前也发生过很多次。
90天前,秦昭第一次从应潇潇口中听到“结婚”这个词,他正躺在床上玩掌机游戏。
应潇潇洗漱完,敷着面膜,仰面躺在秦昭大腿上,她的脸正好被游戏机挡住。他们看不到彼此。
“咱们相处几年了?”应潇潇问。
“七年啦。”秦昭脱口而出。
应潇潇把头抬起来,又轻轻砸在秦昭大腿上:“小伙儿,记得挺清楚啊。”
秦昭笑了笑:“莫不敢忘。”
应潇潇盯着游戏机的后壳晃了会儿神,眼神渐渐聚焦在后壳的游戏公司标志上,她突然开口:“七年了,想结婚吗?”
“结啊。”秦昭不假思索地回应。
“你那钱够吗?”应潇潇接着问。
“结婚?那能花多少?结婚不都是赚钱吗?”
“赚份子钱。”秦昭补充了一句。
“我今天问了几个朋友,花50万,收40万回来,里外里花十万。”
“那还好,家里帮衬帮衬,没啥问题。”
“房子怎么打算的?”
“嗯?”游戏公司的标志震动了一下。
“我参考了几个平台。首付两百万,月供一万四,能搞个四环老破小,环境是差,屋里得重新装修一下,至少上班近点儿,我不想每天通勤三个小时,太煎熬了。”
“这……”游戏公司的标志在应潇潇眼前剧烈震颤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秦昭放下游戏机,两人的眼睛终于对视上。
应潇潇侧过半边脸,面对秦昭,两人的视线交叉着。
“北京嘛,寸土寸金。最近房价虽然跌了,对打工人来说,依然是天价。老应帮衬不了我什么,让你家掏这笔钱,也得伤筋动骨吧。”
秦昭默然。
“就算真把首付凑上了,背上月供,再养孩子,不敢想……打工人在这儿,没有生活,只有奉献。说实话,我不太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一件事,让全家每个人都背上压力。”
秦昭咬住下嘴唇,点点头表示认同。
应潇潇看秦昭没什么别的反应,又继续说:“其实现在流行的是‘故乡,别来无恙’……我倒是不想回家,要不,我跟你回宾城吧。”
秦昭不置可否,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手臂恰好挡住了应潇潇的半张脸:“宾城,西南小城,又土又落后。你愿意后半辈子在那儿生活?”
“不然呢?你三十,我二十九,我们在北京一直租房,有吃有喝,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现实吗?”
面对应潇潇逻辑清晰的设问,秦昭撅嘴思考了一会儿,感觉理不清头绪,只好说:“先搁置争议,让我想想,我们之后再聊,好吗?这世界瞬息万变,指不定明天就发生变化了……”秦昭又举起游戏机,彻底挡住应潇潇的脸。
应潇潇没说话,起身摘掉了面膜,面膜上的精华液在秦昭腿上淌了几滴。
秦昭一语成谶。从那天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秦昭的生活翻天覆地,之后90天的变故和变化,对于秦昭来说,仅仅是开春的第一缕风,而接下来,还有一连串的春夏秋冬。
秦昭背后的汗水终于被体温蒸发掉一些,他终于能安心靠上椅背。但靠上之后,一阵透骨的凉意还是不紧不慢地袭来。他打开手机,抖音里推送出郭京飞扭曲的脸,视频标题是“自从开始发疯之后,感觉整个人都无敌了#因为一个片段看了整部剧#我是余欢水”。屏幕里的郭京飞骂同事,骂领导,骂老婆,骂一切,极尽凶悍,畅快淋漓,向死而生。
“我还不至于。”秦昭心想。他从衣兜里掏出应潇潇给的储蓄卡,盯着卡上那串凸起的数字,恍惚了很久。
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秦昭的鼻腔里逐渐泛起一股驴肉的味道……
隔壁座位,一个小胖子手捧驴肉火烧,正在大嚼特嚼,腻腻的油从他的嘴角一路下淌,划过脖梗,没入衣领。
驴肉,保定驴肉,阴魂不散啊……
秦昭闭上了眼睛,他的心灵终于被保定驴肉劈开了,泪水也终于不争气地涌上双颊。他的手紧紧握住扶手,仿佛周遭发生了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