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是,又不是
杰佛僧2024-06-26 15:175,489

   南方的冬天从来都不在表面凛冽,而是直挺挺地深入骨髓。

   秦昭走出机舱,身体就感受到那股纯粹的凉意。它们并不藏匿在风中,而是遍布在空气的每个角落,不经意间从衣裤的缝隙侵入人体,挖开皮肤,潜入肌肉,最后深深扎进骨髓,把人体的每个细胞染得冰凉。

   “两年没回来,真冷啊……”秦昭感慨。

   秦昭随着人流走进机场,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生疏。这里是宾城的新机场,在疫情时期建成,秦昭从没来过。虽然整体也不大,但五脏俱全,始终比过去使用的军用机场阔气多了。

   四周变得空荡荡,秦昭才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孤零零落在最后。行李箱落地,滑动,滑轮的滚动突然变得滞涩,像是也被冷气侵袭了身体。

   秦昭地身子沉甸甸的。背后背着十几斤的电子产品,手里是几十斤的行李,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除了那盒走陆路的保定驴肉之外,这已然是秦昭的全副身家。

   结束北漂的空虚感猝然袭来,一下就掏空了他的身子。没有能量补充,秦昭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往外踱。

   走出机场,秦昭习惯性张望了一下,周围并没有父亲的身影。往常秦一兵都会提前出现在停车区,高大的身影,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到。这次没有。

   出租车在一条宽阔的新路上疾驰,没有同行的车,也没有会车。车窗外是连绵的山的影子,高高低低,随长夜漫漫无趣地延申着。秦昭快睡着了。 

   直到尽头,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开阔,江边的灯红酒绿像一副画卷,“哗”一声炸开,在两岸展露风流。秦昭不由得睁开了眼睛,睨视着这陌生的江景。他甚至看到了几座正在修建的、CBD风格的建筑。它们矗立在江口,昂首挺胸着,衬出河对岸隐隐约约的白塔寺,像个袖珍玩具。

   白塔寺……

   白塔寺在两岸的灯光秀的映照下,被动地忽明忽暗。秦昭透过白塔寺的形貌,终于捕捉到一点点往昔的影子。

   小时候,秦昭放学后会在爷爷家吃晚饭。饭后,爷爷送秦昭回家,公交车开上大桥前,爷爷总会蒙住秦昭的眼睛,与秦昭来一场赌博:“今天白塔寺亮灯了吗?”

   秦昭猜错了,明天是照例的两块钱零花钱;秦昭猜对了,零花钱加一块。

   如今的白塔寺成为两岸灯光秀中的一部分,时而光彩夺目,时而隐入尘烟。

   它到底算亮了还是不亮呢?它到底还是不是当年的白塔寺呢?秦昭问自己。

   四周的建筑变得越来越熟悉,出租车驶入了老城区。秦昭拨通电话:“我到了,先去爷爷家了。你在吗?”

   秦一兵:“我晚点到。你敲门先进。护工在家。”

   开门的护工黄鑫是个个子不到一米七的男人,谢顶,身上浮着一圈浓郁而固执的烟味。烟味熏得秦昭后退半步。

   黄鑫露出焦黄的牙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爷爷天天都在念叨你。来,我帮你拿。”

   黄鑫一步迎上来,抄起行李箱,利落地连人带物迎进了屋。

   爷爷秦钢的房间就在大门右侧,门虚掩着。秦昭本能地往里看了一眼,又迅速埋下头,轻手轻脚钻进了客厅。

   “他睡了吗?”秦昭低声问。

   “睡了,过一会儿估计会醒。”

   就在秦昭放背包的当口,黄鑫利落地点起一支烟。两三口吞吐后,客厅烟雾缭绕了起来。

   新来的烟雾激起了秦昭的反感。秦昭看向秦钢的房间,问黄鑫:“他现在这样,能闻烟味吗?”

   “没事,我都趁他睡觉才抽的,窗边抽,他闻不着。”黄鑫把烟圈对着窗户缝吐了出去。正巧一股冷风钻入,把烟又带了回来,呛到黄鑫脸上。

   黄鑫伸手在脸前扇了扇:“你从北京回来?北京冷不冷?”

   “没有这边冷,屋里有暖气。”秦昭远远地离开窗边,从背包里掏出充电器,插上手机电源。

   黄鑫狠狠抽了两口,在防护栏上的花盆里灭了烟,把烟屁股从窗缝弹了出去,又赶紧拉上窗户,双手搓揉起来:“宾城确实冷。今年冬天,邪门儿。”

   秦昭看到黄鑫的手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肿块:“你手上的,是什么?”

   黄鑫狐疑地看了一眼,搓揉了一下肿块,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毛病,痛风石。最近少喝酒,就不疼了。”

   秦昭点头:“不是传染病就行。”

   黄鑫摆了摆手,也不生气:“趁现在,咱俩下楼去趟小卖部,家里没有洗衣粉和卫生纸了。”

   秦昭又看向爷爷的房间,愈发疑惑了:“他不会突然醒了找不到人吗?”

   “你爷爷这一觉起码睡到九点,醒了还得吃点东西,回来给他煮汤圆。没问题的,走吧。”黄鑫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门外。

   伴随着清脆的“噔”声,黄鑫顺手拉掉了客厅的灯。

   秦昭想到黄鑫“24小时护工”的职责,站在原地没动:“你不是刚说他一会儿就醒了吗?”

   黄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里,楼道里传来他的声音。

   “没事,你信我。五分钟就回来了。”

   秦昭拿上还没充热乎的手机,轻轻关上门,将信将疑地跟着黄鑫下了楼。

   一如既往,秦昭回南方就开始犯困。

   虽然才八点,老城区已经被冬季的黑夜淹没,路灯灯光昏黄,仅能照亮周遭一隅,人在光与暗中来回穿梭,很容易昏昏欲睡。

   黄灯下,苗圃街的路牌一闪而过,熟悉的街名让秦昭脸上终于绽放出一点精气神。

   爷爷家楼下的苗圃街,几乎成为秦昭的肌肉记忆。每天在这里走过路过,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路一直没变,窄窄的柏油路,仅容两车通过,拐角的丁字路口长期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和叫骂声响彻云霄。路两侧都是盆栽店。白天,道旁总摆满大盆的植物,拥挤又和谐,形成一片片小森林。夜里,花草被搬回店里,街道才得以露出全貌。

   秦昭快步行走,眼神扫过林林总总的店铺。招牌都是新的,没有一家能和记忆中对上,连街口的派出所都是新搬来的,占据了当年小卖部的位置。

   对于秦昭来说,是苗圃街,又不是苗圃街了。

   同样陌生的小超市里,店员正埋头玩手机。黄鑫推门进屋,店员象征性抬了抬头,眼睛还锁定在屏幕上。他又迅速低下头去,回到正酣的战局:“黄师傅来啦。”

   秦昭不知道店员是用哪个部位看到黄鑫的。

   黄鑫冲他笑了笑,钻进超市深处,麻利地比对着洗衣粉,拿起又放下,最后拎出一小袋,又走到卫生纸区,抽出一提,最后把洗衣粉和卫生纸都放到柜台上,对店员说:“再来包紫云。”

   店员左手还在屏幕上疯狂走位,右手惯性一般弹射到身后,抽出一盒烟,在扫码枪上划过。

   黄鑫接过烟,转头对秦昭说:“我先出去抽根烟。”说罢,撕开包装纸,自顾自出门抽烟去了。

   黄鑫的行为再次让秦昭反感,但心里想着照顾爷爷还得靠他,术业有专攻,也许他在护理方面真有过人之处,足以掩盖他的种种缺点。

   想到这里,心里虽不情愿,秦昭还是上前结帐。

   “一共多少钱?”

   店员的手机传来一阵惨呼,屏幕变成灰色,角色宣告死亡。他悻悻地放下手机,在扫码枪上划过洗衣粉和抽纸:“18块9,我扫你。”

   店员举起扫码枪,不再聚焦于手机的他看了眼秦昭,脸上逐渐浮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是……秦昭?”店员问。

   秦昭的手机还僵在空中:“嗯?是我,你是?”

   店员咧嘴笑了:“中山路小学05届2班!没错吧?我……”店员指着自己:“季仁健,咱俩一个班。”

   眼前是个身着典型南方居家棉服的中年店员,面部微微发福。秦昭搜索枯肠,也无法把他和记忆中某位小学同学连上瓜葛,只好应和着说:“哦,有点儿印象,你记性真好。太多年了,我都不记得我是1班还是2班的。”

   随着季仁健的游戏战局失败,他把手机扔在一边:“正常,小学毕业就没见过,对不上号也正常。但我认得出你,你没怎么变。”

   “哦?是吗?”秦昭笑笑。

   “你爷爷也是,老帅哥,他下楼去菜市场,天天都要从我这儿路过,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季仁健想了想:“我好像有挺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秦昭叹了口气:“生病,肝癌,不太能下楼了。”

   季仁健也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呈现出纠结的苦涩,像是在感慨自家亲人:“难怪……唉,老年人,多灾多难,不容易,你有时间多陪陪他。改天,改天没事我去看看你爷爷。”

   “好嘞。”对毫无印象的旧相识表演寒暄让秦昭更加疲惫。他拎着东西,赶紧退出小超市,张望着寻找黄鑫。

   没看到人,秦昭心里反而踏实了些。他走回小区,一跨进大门,看到楼上家里的厕所灯已经亮起。一枝细长的榕树枝正好抵在窗户上,灯光把树枝投射在隔壁楼的墙上,映出一团大黑影。

   黄鑫已经回家了。

   看起来不靠谱,没想到做事还算踏实。秦昭松了口气,目光和思绪被榕树枝引到身边的榕树上。

   作为区域标志的大榕树,在小区中央的院子里扎着,树冠粗大,几个人手拉手都合抱不过来,它的每根枝桠都有道旁一棵树那么粗,各自狂暴地伸展着。黑夜里,昏暗的灯光加剧了阴森感,它像个克苏鲁风的庞然巨物。秦昭小时候听爷爷讲,这棵树已经活了三百年,那是秦昭第一次见它。从那个时候起,它就这样参天蔽日地耸立在这里,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它还是参天蔽日地耸立在这里,一模一样。好像二十多年的岁月尚不足以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季仁健……

   秦昭记忆里的一些碎片在不知不觉中发生链接。小时候在这棵树上爬上爬下,最后被抓到树下罚站的几人当中,好像正好有这个名字。

   那个戴厚底黑框眼镜的小孩是他吗?好像又不是……

   手机响起,打断了秦昭回忆的思绪,是秦一兵:“人呢?你不是说到家了吗?”

   “你到了?我在楼下,马上上来。”秦昭心头一紧,抬头看了一眼亮灯的厕所,又回头看了一眼,稍作迟疑,赶紧往楼上跑去。

   回到家,秦钢的房门已经打开。秦一兵正扶秦钢起身,从便携式马桶上下来。秦昭见状,赶忙上前帮忙。

   “你们俩都跑出去了?”秦一兵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怨怒。

   秦昭感受到父亲的情绪,不愿意多作解释:“家里没纸,买纸去了。”

   “你回来啦?吃饭没有?”秦钢的声音很虚弱,但每个字在秦昭耳朵里都很清晰。

   泪水是在一瞬间冲上眼眶的,秦昭也不知道爷爷能不能看清自己的眼睛。他拼命收缩着眼眶两侧的肌肉,坚决不让它们滑落下来。

   和过去一样,无论爷爷身处何种境遇,他最在意的,始终是秦昭会不会饿肚子,吃没吃好饭。

   “吃过了,飞机上吃的。”秦昭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泪眼盈盈的笑容,显得很狰狞。

   “你刚回来,很辛苦,去休息。”秦钢伸手推推秦昭的肩头,往客厅指了指。

   秦昭没听秦钢指挥:“我把床铺一下。”

   秦钢又朝外扬了扬手,脸色一变,皱起了眉头:“唉呀,不用你铺。”

   秦钢突如其来的愠怒让秦昭始料未及,正不知所措,门外传来黄鑫急匆匆的声音:“哎呀,一兵回来啦?我在楼下看老头打牌,估摸着时间回来的。正好,你爸醒了,我去给他煮汤圆吃。”

   黄鑫关上大门,向厨房走出两步,又回头冲屋里喊:“秦昭,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煮点儿?”

   “我不饿。”秦昭僵在原地,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铺床。

   “一起吃嘛,都吃点。”黄鑫笑着说。

   “不用了。”秦昭心里有股气在涌动。

   “一起吃,你爷爷高兴。你回来,他高兴。”

   “多煮点,都吃。”秦一兵把秦钢床上的枕头垫高,把他扶回床上,倚在床头。

   “你去厨房帮忙吧。”在秦一兵眼神示意下,秦昭离开了爷爷的房间。

   家里的一切让秦昭恍惚,他越来越觉得集中不了精神。这顿四个男人的晚餐,秦昭吃得浑浑噩噩,眼里只有眼前这个老人。他很瘦,皮包骨头,讲起话来气若游丝。秦昭很难把他和记忆中那个目光炯炯、声若洪钟的爷爷划上等号。眼前的场景都虚虚实实的,他甚至想不起在饭桌上回答了爷爷什么问题。

   他是爷爷吗?爷爷好像总是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但这一次回头,发现他好像已经落下了很远……

   “你要来一根吗?”次卧的阳台上,秦一兵把烟盒递向秦昭。

   “不抽。”秦昭双手合十,做出平日在社交场合里拒绝别人递烟的动作,转念又觉得不对,自嘲地笑了:“不敢抽。初二抽烟被你打出阴影了,那段时间我一闻烟味,屁股就隐隐作痛。后来他们去厕所抽烟,我只能在门口望风。明明说好了是兄弟,那会儿我就成了小弟。”

   秦一兵点燃烟,火星闪烁。

   说到这个话题,秦昭仿佛不吐不快:“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自己天天抽着烟,又要去告诫另一个人,吸烟有害健康。”

   秦一兵吸了一口烟,又赶紧吐了出来。趁着一吸一吐之间,他思考了一下,没有答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也自嘲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不准抽,不准抽,直到某个时刻,就直接问你要不要来一根。”他往秦钢屋里指指:“他当年也一样。他初中就抽上烟了,也一直管我,管到我大学毕业那天,突然主动给我发烟。”

   “你接了吗?”

   “我没接。”

   “你那会儿还没抽?”

   “早抽了,上大学就抽了,但在他面前,始终不习惯。真正在他面前自然地抽烟,都是工作结婚之后的事了。”

   “我比你听话。我这辈子只抽过初二那一根。”

   秦一兵点点头:“你爷爷刚才让你出去。你是不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

   “他不想你看到他邋遢的样子,不想在你面前丢脸,毕竟他是长者……你没闻到屋里的味道?”

   秦昭仔细回忆,鼻腔里确实回荡起一股复杂的味道,有屎,有尿,有汗,有药,夹杂在一起,虽然只剩下一点残存的气息,依旧很刺鼻。刚才陷入情绪里,秦昭对其他感官丧失了注意力,现在回想起,才发现忽略了这段关于嗅觉的内容。他摇摇头,无奈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吗?”

   “他已经想不到这些了。到他这个时候,快乐就是快乐,痛苦就是痛苦,思维方式更像小孩。”

   秦昭的脸色沉了下去:“他还有可能吗?”

   秦一兵深吸一口烟,烟圈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滚了出来,没入黑夜,渐渐散去。

   秦昭回过身,冲着厨房正洗碗的黄鑫的背影:“这个人,能干好吗?我感觉他吊儿郎当的,不负责,刚才……”

   秦一兵打断了秦昭的话:“他天天照顾你爷爷,偶尔疏忽,可以理解。一个月只有两天休假,也很辛苦。”

   “我怕他疏忽多了,给爷爷整出毛病。”

   “还有什么毛病比现在更严重吗?”

   “我总觉得不安心。”

   “你这个感觉我早就有过了。甚至我已经换过人了,你爷爷不要,过了一个周就点名要他回来。”

   秦昭一脸不可思议。

   秦一兵转过身,也朝向厨房那个忙碌的背影:“你爷爷现在这个状态,身体难受,情绪不稳定,容易突然发火,上一个护工是被他骂走的。但是在黄鑫面前,大多数时候,他的情绪都很稳定,甚至很高兴。”

   “这么神奇?”

   “你接触一下就知道了。你准备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

   “看情况。我想多陪陪他。”

   “好,别耽误正事就行。”秦一兵灭掉烟。阳台陷入沉寂。

   “正事,正事,对我来说,现在什么才是正事呢?”秦昭心里来回琢磨着。

  

继续阅读:3 违背祖宗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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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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