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第三次来到冬天的鱼水湾墓园,每一次都冒着冬雨。
奶奶下葬那天是第一次。冬雨像细针,叮叮咚咚敲打在骨灰盒上,四周没有哀乐响起,是天公在独奏。来年春节是第二次,敬给奶奶的白酒和墓碑上的雨水混在一起,哗哗往下流淌,汇聚成悲痛的汪洋。第三次来,仍有冬雨相伴。
鱼水湾墓园在宾城最偏远的郊县边缘,坐落在半山腰。秦昭还没走到最高处,半个鱼水湾墓园已经呈现在脚下,上万座墓碑整整齐齐排列,很热闹。零星活人穿梭其中,反而显得孤单。
奶奶的墓碑在两个大片区中间的连接处,上下仅有三排,是后来新建的,正好落在墓园最高处军魂园的底部,很好找。秦昭突然想起刚到北京时,和朋友合租,睡在一间没有门没有墙的书房里,像睡在过道。
每次来扫墓前,秦昭都设想过要和奶奶讲点什么,关于过往的记忆、最近的收获、未来的展望……甚至想着想着,就悲从中来。但每次真的来了,在墓碑前站定,秦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连那种轻描淡写的“我们来看你了,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也说不出。
东亚人不善表达,只会把爱放进行动里,可现在的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呢?一切都太晚了,秦昭感慨。他把手中的花束放在奶奶墓前,很快,冬雨让花朵变得玲珑剔透。
双人墓,空着的一半是为爷爷准备的。生同衾,死同穴,肯定是奶奶的心愿。奶奶生前早早买好了墓,一个人掏的钱。在不久的将来,爷爷也会过来,静静地躺在这里,与自己天人永隔。秦昭很想让爷爷再多活一段时光,自己能多陪他一段日子,就像小时候他陪伴自己那样。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住脑海中的想法:要不爷爷快点走吧,别受苦了。
这想法似乎并不道德,然而好像又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少受些苦难。
除死之外,别无他法。
秦昭早就听闻过肝癌的痛苦,无论是身边人的表述,还是网络新闻的帖子,讲到最后,都只剩一句话。
随着止痛药逐渐失效,肝癌晚期的人最后也许是痛死的。
痛死,是什么死法?没经历过,也无法设身处地去想。
所以,秦昭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那种不道德的想法。
冬雨洗刷过后,乌云燃尽,天空罕见地绽下了阳光。回程途中,那种不道德的想法一直在蚕食秦昭的内心,可真正回到家里,见到貌似还安详着躺在床上的爷爷,那想法霎时便烟消云散了。
人还在,比什么都好。
午饭后是秦钢一天中最清醒的时间,想主动讲讲话。
秦钢倚在床上,双手交叉,眼睛半眯着:“你女朋友呢?”。
“她出国了……陪家人。”秦昭回答得模棱两可。
“潇潇,是吧?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秦钢口中带着浅浅的叹息。
“上次她来看你,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记不清也正常。我给你看。”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秦昭顿时傻了眼。
和过往不同,过往的秦昭会把前任的照片放进回收站,回收站30天自动清空,等某天秦昭想起来,打开回收站试图寻找回忆的时候,里头已经空空荡荡。
秦昭能以这种方法来确认自己走出了那段感情。
也许是和应潇潇在一起的七年太过厚重,分手之后,秦昭每天都会在主动和被动之间打开回收站,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最后,他只能选择快刀斩乱麻,主动清空了回收站,以此断绝回头路。虽不能像《心花怒放》里的黄渤,把家里每件家具切成两半,但秦昭至少能把回收站清空,把七年的记忆切成两半。
一张照片都没留下,秦昭只能打开应潇潇的朋友圈寻找,然而,是悲壮的“仅三天可见”。
“桌上的照片给我。”秦钢指着梳妆台。
梳妆镜前立着三个水晶小相框。其中一张照片是秦昭小时候,半裸着身子,撅着嘴,手里攥着一盘蚊香。第二张是秦昭大学毕业,带着学士帽,满面欢欣。第三张是两个人,应潇潇和秦昭在张家口滑雪,穿戴齐整,映在蓝天白云里,膨胀的雪服下,很难分清谁是谁。
这张雌雄不辨的照片,就是秦昭手里唯一关于应潇潇的实体回忆了。
“你看得清?”秦昭把合照拿来,递到秦钢面前。
秦钢眯着眼睛,大拇指在照片上摩挲着,看看照片,又看看前方,思考良久,微微颔首说:“看久了,就想起来了。潇潇,好姑娘,什么时候结婚呢?”
“这……”秦昭反应慢、不善撒谎的特质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嗫嚅着,却吐不出一句谎言。
秦钢没讲话,纤细的手抖动起来,好像抓不稳相框。秦昭见状,一把扶住相框,怯怯地把它放回原位。
“家在国外,条件好。别担心,结婚的钱我给你存下来了。”
“在北京工作,很辛苦,你们要把每顿饭吃饱。”
“正事要抓紧。等我身体好点了,还能帮你带一下孩子。”
三句话,像三支箭,直挺挺插进秦昭心窝。如果不是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秦昭的眼眶一定会在那一刻崩盘。
秦昭下意识回头,却对上了黄鑫的眼神。黄鑫正好站在卧室的门框下。他的眼神立马挪开,转过身去开大门,身形带着一丝慌乱。
秦昭愣了愣。
大门打开,黄鑫与来人小声交流了两句。
“有快递,你来拆一下。挺沉。”黄鑫喊秦昭。
“我先去拆下快递。”秦昭站起身,发现爷爷的手正握着自己的手。干瘪的手,像一条斑驳的锁链,紧紧扣住,不愿松开。这好像是在秦昭脱离“小孩”身份之后,第一次与爷爷手牵手。
秦昭看向秦钢,他好像睡着了。
秦昭用另一只手轻轻扒开秦钢的手,秦钢的手跌回床上,秦昭仿佛落荒而逃。
快递拆开,并不是保定驴肉。
“我说呢,不会来得那么快。”秦昭从大纸箱里撕开一层又一层,见到六瓶红酒。
“红酒?你买的?”秦昭歪头看黄鑫。
黄鑫正蹲在冰箱前翻找食材,像一只扒垃圾的鼹鼠:“不是我,应该是你爷爷买的。”他朝屋里问:“钢伯,是你买的红酒吧?”
秦钢并没睡着,他闭着眼睛,缓慢地回答:“是,给孙儿结婚喝的。书房里还有茅台,都是。”
黄鑫回头看秦昭,嘻嘻笑着:“听到了吗?你爷爷给你买的。”
秦昭提起一瓶红酒,扒开红酒身上的泡沫,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穿着红色连帽衫的狼。
“小红帽”红酒,便宜,大碗,适合在圣诞节用来做家庭版热红酒,应潇潇曾经用过。
但手里这瓶酒的标签,字迹和图像都印刷得很模糊,马赛克快要溢出瓶身,一眼即盗版。连量大管饱的“小红帽”都要做盗版,手里这酒的品质,可见一斑。
秦昭哭笑不得,他想到秦钢刚才说书房里还有茅台,不知道会是多么“模糊”的茅台。他心里的无力感蹭蹭上涌,也不知道在问谁:“这酒都是从哪里买的?”
“不清楚,快递经常会直接敲门送东西来。我问你爷爷,有时他也分不清楚,快递盒子上也看不出是什么。但他觉得人家辛辛苦苦爬楼梯送上来了,让人白跑一趟,不合适。”
秦昭摇头感慨,真是专门利人,不懂拒绝的一代人。
“谁付的钱呢?”秦昭突然想起爷爷不会用智能手机,更不会网络下单。
“你爷爷啊。”
“怎么付的?”
“到付。”
“那刚才这酒……”
“我付的。”
“你为什么要付?”秦昭的声调慢慢提高。
“你爷爷又下床费劲,不能每次都慢慢扶他过来付钱吧。一般情况我先垫付,回头找你爷爷报销。”
“你直接说不要就行了啊?”
“我又不知道你爷爷到底买没买。万一我拒收了,又是你爷爷需要的东西怎么办?”黄鑫也提高了声调。
“那你问他啊!”秦昭再高了两分。
“我说了,有些时候分不清里头是什么东西。让快递员一直在门口等着,你爷爷也觉得不合适。”
黄鑫关了冰箱门,接着说:“有一回当面拆快递,那胶带,又多又厚,拆出来一个按摩仪,问你爷爷,他也没什么印象。快递员站门口等着,一直催,你爷爷可难为情了。”
“最后呢?”
“收下了啊。”
“……”秦昭被噎得说不出话。黄鑫的话好像处处有理,但细想又毫无道理。在一个行动不便的人面前,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秦昭无法反驳,他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说“现在还有什么快递是他需要的”这类大逆不道的话。
秦钢好像在两人的交锋里听出了点端倪:“怎么?这酒不好吗?”
“是假酒。”秦昭随口回答。
“怎么可能?”秦钢的声线突然抬高了八度,音量也回到了秦昭熟悉的音量。
秦昭突然想起父亲在阳台说的话,怕触了爷爷霉头,慌忙回答:“酒……应该是没什么问题。”顿了半天,他才续上这段谎言:“我就是怕你买贵了。”
“电视上说是最低价。”秦钢笃定地说。
“电视购物啊……”秦昭突然想起,早先听应潇潇讲过,现在很多电视台经营困难,只好在节目空隙安插一轮接一轮的购物广告。人——更多是老人——只要被吸引,主动拨通一次,个人信息被记录、贩卖,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电话轰炸,防不胜防。
“没问题的,电视台,都是官方,怎么会出问题呢?秦昭是年轻人,做事比较谨慎,放心,你没买到假货。”黄鑫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卧室,他轻拍秦钢的胳膊,安抚着说。
秦昭没想到,爷爷堂堂正正活了一辈子,到老到死,还是躲不了被敲骨吸髓的命运。
我是担心他留给我的结婚钱被骗子骗走了吗?我应该不会那么自私吧。他都到这个时期了,不就应该怎么开心怎么活吗?如果乱花钱能让他开心,那就花呗。但他是困难时期过来的人,一辈子都勤俭节约,现在只是被骗子缠上了,花钱也许并不是主动的,况且,还有黄鑫莫名其妙的行为在推动。我该阻止这件事吗?我要怎么阻止?这件事到如今这个阶段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重叠叠的问题让秦昭的脑子一团乱麻,他捋不出一条确切的主线,决定先搁置问题,等爷爷睡着之后,先去看一看书房里的茅台到底是什么样的。
重重叠叠,形成连绵山脉的快递箱子抵住了书房的门,门只能打开一半,让一个人勉强进入。进入之后,人只能站在无法转身的一方空间里,把新的快递盒子塞进去,造出一座新的峰峦,再按照原路退出身子。
“这都是些什么……”秦昭看着眼前的山脉,默然无语,他想移山,却不知道从何入手。
六年的小学时光,秦昭每天都在这个书房里写作业,爷爷奶奶一个在身后辅导,一个进进出出端茶送水。而这些回忆里的场景,现在被“快递山”镇住,化作一座畸形的墓碑。
也许秦昭只是想看看那个书桌,他终究不甘心。
有的快递箱子被拆开过,里头的东西取出来一半,有的甚至只是撕开胶布看过一眼就被送进书房,里头的东西纹丝未动。秦昭只搬出山顶的几箱快递,打开看看,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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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无新事,满目琳琅,该有的都有。
秦昭在南方冬天没有暖气的室内,居然累得满头大汗,他喘着气,俯视满地狼藉,又仰视着另外几座山头。它们岿然不动,居高临下着,像是在嘲讽自己的无畏,愚公般的无畏。
秦昭喘出的白气氤氲开,他的头晕乎乎的,似乎看见山头上降下一位锦袍金甲、小臂盘蛇的天神,定睛一看,天神竟长着黄鑫的脸,正诡异地发笑。
更诡异的是,爷爷房间里传来女人酥酥麻麻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