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没顾上一地快递箱,大步径直跨到了卧室。
黄鑫的行军床放在秦钢的床边,方便随时照看。黄鑫正贵妃醉酒般斜躺在行军床上,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把手机放在秦钢胸口。手机里传出女人嗲嗲的声音,像是用了变声器:“现在进房间的都是白嫖,家人们加油,再有一个火箭到位,就能开一字马啦。唱什么跳什么?你们点歌,你们说了算啊。”
黄鑫瞟了秦昭一眼,眼神又急吼吼回到手机屏幕上。
“你在干什么?”秦昭两大步跨到床边,几乎要一把夺过手机。
黄鑫反应极快,一把躲过秦昭,笑嘻嘻着:“干吗?我和你爷爷聊天呢!”
秦昭紧皱着眉,一脸不解:“聊什么?聊直播开一字马?”
黄鑫还是笑着解释:“不是。你爷爷当年不是班主任吗?我问他,当年的女学生里有没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给我介绍介绍。你爷爷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就把手机打开给他看。”他朝秦钢扬了扬下巴:“你爷爷说他当年带的班里,有好几个称得上‘校花’的美女,是不是?”
阴晴不定在秦钢脸上的沟壑中闪烁。
没等秦昭捋清思绪,屏幕里火箭升空,配乐响起,女人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随节奏搔首弄姿起来。
“哎呀,不看了。”秦钢一把推开黄鑫的手。好像这一推用尽了力气,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他慢吞吞地把身子缩进被子里,别过脑袋,像孩子赌气。
黄鑫埋怨地看了看秦昭,低声嘀咕:“你看看,又不高兴了,你招惹他干嘛……”
“流氓吗?”秦昭无奈,退出卧室。他想和黄鑫好好说道说道,爷爷当年是教导主任,为人师表,到老也一直正经八百,给他看网络擦边跳艳舞,成何体统?
还没组织好语言,门突然被敲响。
“谁?”秦昭一肚子火,正好冲门去了。他的眼神扫到满地的快递箱子,又朝门外喊:“快递直接退回去!”
门外静悄悄,过了几秒,门再响:“我,季仁健。那天说空了来看看老爷子。”
季仁健还是那身南方独具特色的居家棉服,大棉拖鞋,高高瘦瘦的身材,冷冷清清的,肩上像挂着冰,手上拎着一盒牛奶,黑框厚底眼镜反着光。
黄鑫见来了生人,立马跑来凑热闹:“你同学啊?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顺手把牛奶接了过来。
黄鑫端详着牛奶盒,嘴冲着卧室:“钢伯,睡着了吗?小学同学来看你了。”
“谁?”秦钢的床动了动。
季仁健没摸清情况,懵懂地看向秦昭,秦昭微微点头。
季仁健进屋,坐在黄鑫的行军床边:“秦爷爷,我是秦昭的小学同学季仁健。你还有印象吗?”他扶了扶眼镜,好像刻意指了指他最显著的特征。
秦钢缓慢回身,抬起眼皮,端详了一阵:“记不得了。”
对视着他,季仁健缓缓讲起故事:“这些年,你每天早上去菜市场,都要经过万家乐超市门口,我都能看见你。”
见秦钢没反应,他又讲:“小时候,你天天接秦昭放学,要给他买炸土豆、买臭豆腐、买火腿肠卷饼,我们同行的都能分一杯羹。”
秦钢稍微皱眉思考了一下,还是没什么反应。季仁健又说:“你可能还是想不起我,但我和你还有别的渊源,我妈妈,是你在四中的学生,陈桉。”
秦钢陷入沉思。
“有点印象,高八……。”
“八……五届!”季仁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黑白的。斑驳的操场上,站着十来个女生,风华正茂,正值壮年的秦钢位列其中,皮肤黝黑,炯炯有神,精干如鹰隼。
秦钢看着照片又陷入了沉思,大家都默契安静着,没人干扰他的思绪。
秦钢点点头:“想起来了,八五女篮去市里打比赛之前,在操场的合照。陈桉,投球准,个子高,是主力二中锋,是这个。”他指着照片上最高的女生。
季仁健点头如捣蒜:“对了对了。”
秦钢问:“她还好?”
季仁健无奈地晃晃脑袋:“跟我爸离婚之后去了广东,后来没音讯了。她要是在宾城,我肯定带她过来看看你。”
秦钢竟然直了直身子,但没爬起来,他一边又试着往上蹿,一边对黄鑫招手。
秦昭本来想向前扶他,但黄鑫过去之后床边已经没了空间,步子挪了挪,终究是站在原地没动。
黄鑫和季仁健把秦钢扶成靠坐的姿势。秦钢捏着照片,手颤巍巍的,对黄鑫说:“你看,我刚才说的,这届学生,一表人才,没骗你吧。”
黄鑫扬手,哈哈大笑:“没有没有!钢伯的审美肯定没问题。”从秦钢手里拿过照片:“都别说别人,你看你自己,当年多帅,我要是你的女学生,我都暗恋你。”
秦钢的眼神涣散了一下,随即又收拢一点光,聚焦在他照片里的脸孔上,他的嘴唇颤巍巍的,不知道在问谁:“这是我吗?”
黄鑫答:“肯定是啊!”
秦钢眼睛又生出迷惘,长叹一口气:“都老成什么样了。”
“风流过!肯定风流过!不过兄弟。”黄鑫的手搭在季仁健肩膀:“你妈妈个子肯定高,我个子矮,没那个自信,当不了你的便宜老爸。”
季仁健一脸不知所云:“啊?”
黄鑫笑得更开心了:“没事儿,开个小玩笑。”
季仁健陪笑:“开心就好。”
风从窗口吹入,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味道。
秦昭倚在门框内,发现爷爷也在笑。从回来开始,这是第一次见他发自内心地笑。在那笑容下,所有疑虑暂时都被抛诸脑后了。
黄鑫提醒秦钢该吃药了。季仁健识趣,退出房间,对秦昭说改天空了再来,守了夜班,早上没睡多久就醒了,现在眼皮子打架,得赶紧回家补第二觉了。
临出门,季仁健问秦昭:“这照片,要不要留给老爷子?”
秦昭愕然:“这不是……你妈妈留下的?”
“到时候再还我吧。”惊觉话里不妥,季仁健把照片塞到秦昭手里,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借着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秦昭仔细扫过照片里的一个个身影,最后也停在秦钢的面孔上。照片里他的年纪,和秦一兵如今相仿,仔细看来,那面孔和秦昭也很相似。
外人说的没错,爷仨长着同一张脸。
声控灯熄灭,照片里的人都消失在黑暗里。
夜里,钥匙孔响动,秦一兵开门,看到秦昭正在收拾行李:“这么晚还收拾?准备回北京了?”
秦昭没抬头:“我准备去爷爷那边住。”
秦一兵手里的烟头闪闪烁烁:“你去那边干吗?”
秦昭很笃定:“尽孝。没多少机会了。”
秦一兵摇头:“没必要。有黄鑫在,够了。每天晚上我还去看他一次,你偶尔陪陪他就行,还是做你的正事要紧。”
秦昭拧了拧脖子,歪头看着窗外:“我还要工作三十多年,他还能活多久?”
秦一兵换上拖鞋,把门关上,没说话。
秦昭缓缓说:“这才是正事。”
窗外,江边的灯光秀结束,整个北岸风光渐次消散,直至陷入死寂,最后只剩山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分不清是幻是真。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鸡毛蒜皮。”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后,秦昭回过头继续收拾行李:“而且,我还有别的担忧。”
“你说黄鑫?”
“他来多久了?”
“两个多月。”
“你了解他吗?”
秦一兵坐到沙发上,把烟掐灭:“不算了解。看得出来,之前是在社会上漂的。这种人会讲基本的道义,不至于坑老人的钱。”
秦昭打断:“这种人也最容易被逼急,逼急了,就不受控了。”
秦一兵笑着,剥开茶几上的一只沙糖桔:“要是想小偷小摸,他早就做了。你爷爷存款有多少,现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散着放,他都知道。有一回,他在床缝里捡到个信封,里头有三千现金,他都给我了,你爷爷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落在那儿的。”
秦昭又打断:“这更危险,既然大钱他都知道,小钱就不是目标了,欲擒故纵。”
秦一兵囫囵吞了一整只沙糖桔:“你是不是写故事写多了。现实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坏人,哪有那么多心机。有这心机的人,都去干大事了,干不了护工。”又抓过一把桔子放在茶几一角:“这沙糖桔很甜。”
收拾完毕,秦昭扶起箱子,也坐到沙发上:“你别小瞧他们。这种事不是我编的,新闻里比比皆是,保姆和护工,背地里费劲心机榨取老人钱财,表面上都妥帖,看不出来。”他剥开一只沙糖桔,也像秦一兵似的囫囵吞了,眼神停在茶几上的一个快递盒上:“那些快递的事,你知道吗?”
秦一兵也看向快递盒:“那和黄鑫可没关系。你爷爷前几年就开始买东西了,劝不住。一天两天还行,隔一个周,又忘干净了,你总不能一直盯着他吧。唉,有几个老年人能不上当受骗的?”
秦昭取过茶几上的快递盒,里头装着针线、指甲刀等零碎物件。他定睛看了看盒身上的快递标识,果不其然,是驼奶粉。
秦昭问:“这也是他买的?”
秦一兵哼了一声:“几大箱子,非说对身体好,让我全带走。”
秦昭睁大眼睛:“你都喝光了?”
秦一兵点头:“喝了,喝不死人。骗子也挺没劲的,什么时代了,还在缺斤短两上下功夫。”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空罐:“两斤装的罐子,拉开拉环,里头就一小袋,一两的量。就算有毒,也达不到剂量,喝不死人。”
秦昭骂骂咧咧:“真低级,只敢针对老人,捏软柿子。”
秦一兵敲了敲罐子,发出空灵的叮咚声:“这都是正经骗子厂家发来的,黄鑫在里头捞不到油水,你别想太多。”
秦昭想了想:“我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没事儿,我盯着,总好过没有监管。次卧不是空着吗?他们也不会影响我睡觉。”
两人的眼珠子各自转着,陷入思考。
秦一兵先开了口,小声询问:“你现在的工作,有那么轻松?”
“动笔杆子的,在哪儿工作不是工作?我回来都不用请假。不耽误事。钱的事,你也不用担心。”秦昭心里打了个鼓。这番谎话,不愧是排练过的,张口就来,没露怯。但下一秒,脑子里出现一个闪念,是应潇潇给的那张银行卡的相貌,冷冰冰的。他赶紧甩甩头,把这个画面从脑子里划了出去。
秦一兵问:“怎么了?脖子不舒服?”
“陡然回南方,水土不服。”秦昭又吞下一只沙糖桔。至于他刚才脑子里想的,黄鑫给秦钢看抖音直播的事,他决定现在不说,再观望观望。
秦一兵犹豫了半天,也没问关于应潇潇的事。
沉默是两人默契的习惯。
当晚,秦昭听了秦一兵的建议,怕动静太大影响秦钢睡觉,在家又睡了一天。
夜里,秦昭睡得很不踏实,梦里总有神怪出现,统一都是黄鑫的面孔。他们上天入地,搅得梦境里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灾祸连绵,民不聊生。
第二天,秦昭左额头冒出一个大痘,硬邦邦,洗脸时候不小心触碰到,疼得他龇牙咧嘴,里头好像聚满了邪气和火气。
他紧锁眉头,挂着黑眼圈,一脸愤懑不平,上车前关后备箱和车门都带着重重的砰砰声。出租车司机本想吵嚷两句,却被秦昭的气势压迫,愣是没张开嘴。一路上,司机不停在后视镜里观察他,只见他怒气冲冲了一路。车驶入老城区后,司机见他眉头稍稍散开,抓住机会赶紧说:“苗圃街那个丁字路口周六早上肯定堵死了,车进不去,我把你放在菜市场门口行吗?”
果然,一如既往的堵死,十几年没变。秦昭点头应允。
等秦昭下车,又是两声砰砰,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了。
秦昭推着行李箱,走到苗圃街菜市场门口,见到熟悉的标牌,他心中逐渐泛起一丝恐惧,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此后漫长的人生里,自己再也不会踏入这里了。哪怕它的形状也像肌肉记忆一般,早已深深刻进了大脑的沟回里。
被人流卷进菜市场,周六晨间的这里早已喧闹非凡,早起的老人们穿梭其间,各自讨价还价着,精神矍铄,声音洪亮。肉档里传出斩骨刀和肋排亲密接触的轰鸣,如同烟火炸响,惊得人眼睛直眨巴,绞肉机正把肉细细碾碎,像泄洪口一样,连绵不绝地输出粉嫩或鲜红的肉泥。鱼档里的鱼鳞正利落地从鱼身上散落,鱼尾扫动,鱼鳞像夜空里的流星不断绽放,落到地上,归于宁静。菜摊上的老板微观上精于计算,熟练地抹零和送葱,宏观上又思路清晰,同时和好几个买家交涉,热火朝天。一切都是秦昭熟悉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挑着扁担叫卖的菜农,现在也有了固定的位置,各自坐着,守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一边操着浓郁的郊县口音,说不清,一边耳朵背了听力下降,听不清,两边尽力笨拙地交流着。
空气里弥漫着土榨芝麻油的味道,是浓郁又厚重的香气,秦昭浸在里头,想起小时候,手捧着新买的游戏机,跟在爷爷屁股后头,不看路,也没带脑子,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抬头看过周遭的景物,但无论肉档还是菜摊,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昨天刚来过。
秦昭还在走着神,倏忽间,一条白影从眼前划过,重重地跌在他面前的地上。秦昭定睛一看,是一个白色塑料袋,装着满满一袋垃圾。
秦昭侧过头,看到右侧烤鸭店档口内站着一个年轻人,咧开一嘴白牙,笑得真诚:“不好意思。”他在油腻的围裙上抹抹油腻的手,在空中挥了挥,油星子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秦昭一肚子火直往上窜,想把飘到身边的油星子点燃。七八句脏话刚烧到喉头,他突然感觉脚踝一热。冷不防一束黑影从秦昭身后闪出,几乎贴着他的脚踝,以恶狗抢食的姿态冲到前方,熟练地叼起塑料袋,转瞬便消失在前方的岔路上,行云流水,如同一道黑色闪电。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年轻人又道了个歉,他像是看到了秦昭心中的火焰,带着解释的味道说:“我扔的时候没看到你,你突然就杀出来了。那不是垃圾。”
秦昭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几束五彩斑斓的身影从他脚边闪过,直直追着黑影而去,也消失在前方的岔路口。
好奇心驱使秦昭跟了上去。跟着闪电留下的痕迹,秦昭拐过两条小街,终于看到闪电们的真容——七八条野狗,合力撕开了塑料袋,袋子里滚出一堆鸭屁股,野狗们正各自大快朵颐,咬得屁股嘎吱嘎吱响。
对面另一条小街的街口,挤着一团山一般的身影,一团山,没有棱角的,柔和的山。阳光正好从他身后打过来,映出一大片阴影。野狗们正好被这片阴影罩住。
“达胖?”秦昭试探地问了一句。
高山耸动了一下,回头看秦昭:“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