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是从高山的柔软程度判断出这身影是幸达春的。幸达春在成长过程中,一直都是全班甚至全校最高的学生。小学时放学,体育委员幸达春站在队伍外整队,被家长误以为是体育老师,还给他散了支烟;初中时,逃课在网吧上网,遇到警察查身份证,左右同学尽数落网,唯有幸达春,泰然自若地继续玩游戏,内心毫无波澜,警察自始至终也没理他,他也顺理成章避过了留校察看,羡煞旁人;高中时,学校里两大势力火并,幸达春力挽狂澜,单枪匹马平息兵戈。在西南边陲的宾城,幸达春的罕见体型一直都是让人啧啧称奇的存在,秦昭一直以来都有所耳闻,但直到高中进了同一个班,才亲眼被这个传奇所震慑。两米的个子,三百斤的体重,不爱动弹,四肢都呈现出软绵绵的质感,皮肤又白又嫩,整体看下来,是一座柔软的棉花山。
秦昭站在幸达春身边,像是偎依在山的怀抱里。
两人就这么站着,看面前野狗井然有序地啃鸭屁股,仿佛能感受到它们唇齿间有肥腻的鸭油流动。饥犬享受美食发出的声响,有如天籁,奏出老友重逢的浪漫。
幸达春环抱双臂,像看一场大戏,越看越咧开嘴笑起来:“我就爱看这个。”
秦昭疑惑地拧过头,仰视着他:“看野狗吃鸭屁股?”
幸达春伸出手指着野狗:“你看,这只黑的叫小黑,棕色的叫长毛,屁股秃的那个叫疤腚,头大那个叫大脑袋……这帮狗里有纯的野狗,有吃百家饭的,有某家店铺散养的,各自出身都不一样,感觉派系林立,应该互不相让才对。但他们每天只派出一只狗来取货,照着某种顺序,从不僭越。明明大家都很饿,但是并不抢食,很规矩,像培训过似的,成了一个团队。”
随着幸达春一只一只指点介绍完毕,小黑、长毛、疤腚们也分别结束进食,它们像资格的老饕,舔舔嘴唇,抹抹鼻头上沾着的油,头也不回,分别散去,只剩大脑袋还恋恋不舍地砸吧塑料袋上的油。
秦昭默默点头:“你刚才说的有点像我们。”
幸达春:“我们?”
秦昭:“老朋友。那会儿大家都是从天南海北来的,也不管有钱没钱,家里是干什么的,只要能玩到一起,就是哥们儿,就成了小团体。工作以后,交朋友就难了。”
幸达春恍然大悟:“所以,我看它们吃鸭屁股,其实是心里想老朋友了呗?”
“也许是,这不就碰见了吗?”秦昭情不自禁地笑了:“心诚则灵。”
幸达春也哈哈大笑起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证明你说的很有道理。”
秦昭推着行李箱跟着幸达春走了两步,正迟疑要不要先把它带回家。幸达春突然停下了脚步。秦昭一时没反应过来,撞在软软的棉花山上,连带着箱子被弹回原地。
幸达春问:“你知道烤鸭店的小哥,人送外号什么吗?”
秦昭摇摇头。
幸达春故作高深地说:“屁股侠。”
秦昭点头称赞:“很江湖。”
还没等秦昭问路远不远,幸达春说了一句到了。
秦昭仰头观察。眼前是一幢千禧年风的建筑,墙上铺满块块白色瓷砖,还有不少人家留着那个年代的蓝色玻璃,折射出独属于那个时代天马行空的科幻感。明明才过去二十年,但那种建筑风格好像已经隐没在历史长河里,被浪花冲刷成一个遥远的梦境。
秦昭:“你家老房子不就在这儿?”
幸达春回头盯着秦昭:“这你都记得?”
“小时候来过,离我爷爷家近。”秦昭指了指前方:“就在隔壁小区,所以记得。你看,这楼缝里还能看到那边院里的榕树呢。”
幸达春张大嘴,显得很惊讶:“大榕树!我去过!按理说我肯定去过你爷爷家,但我毫无印象。”
秦昭突然想起手机里空荡荡的回收站,神色变得黯然:“你有没有觉得,人到三十,许多久远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近些年的事情反而变得丢三落四。”
幸达春晃晃脑袋:“我?”他指指自己,然后飞快地挥手:“我一概想不起来。我是金鱼的记忆,七秒。”
秦昭拎着箱子,跟在幸达春身后,在老居民楼里爬了八楼。秦昭还没讲话,幸达春反而急喘起来,他双手撑着膝盖,皱着眉头骂:“这老破房子,单元门开得那么窄。国家想加装电梯也没法装,不知道这楼里的老人日子怎么过。每个月都得摔一个,一摔就是住院半年。”
老式盼盼防盗门,上半部分是可以直接打开的通风窗,下半部分有被岁月洗练出的无数伤痕,开关都带着老迈的吱呀声。但它被装上了最新的可视门锁,于是有了别致的赛博质感。
门打开,秦昭跟随幸达春进了屋。幸达春山一般的躯体挪开,秦昭得以见到屋子的全貌,里头的场景让秦昭不断眨巴眼睛——老城老门的新锁开启后,藏了一个桃花源,别有洞天。
客厅里能推掉的墙都推掉了,呈现出宽敞的空间,墙和地都刷成白色,高明度更显得开阔。房间右侧沿墙摆满一圈书柜,塞满各种小说、漫画,新旧掺杂,令人目不暇接。书柜包围着一张台球桌,在房间正中央。五台台式电脑整齐地列在窗边,呈现出小队作战的姿态。左侧是冰箱和吧台,吧台上摆着胶囊咖啡机和功夫茶台。吧台后的零食柜里装满酒水饮料,耀眼如上学时期的小卖部。吧台边上还摆着一台巨大的老式街机游戏机。几个软乎的豆豆沙发随意摆放在地上,游戏机躺在85寸彩电下方,游戏手柄一头连着一个黑黑的清瘦男子,戴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他向两人打了个招呼,又很快沉浸回了游戏世界里。
“这我发小,马沣。”幸达春指指身后:“这我高中同学,秦昭,都是宾城人。”
秦昭往前进了两步,马沣摁下暂停键,起身和秦昭握手,眼神瞟到行李箱上,笑着问秦昭:“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呢?”
秦昭没感受到马沣的冷幽默,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说来话长。”
幸达春从零食柜里拿出两罐可乐,递给马沣和秦昭。马沣接过可乐,又躺进豆豆沙发里,重新按开了游戏。幸达春在零食柜里翻找一番,又打开一罐无糖可乐,狠狠朝嘴里灌了一大口,剩余的不足三分之一的可乐在罐子里叮当作响。一个嗝上来,他张嘴哈出一口气,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喝下去的不是可乐,而是白酒辣了嗓:“无糖的我真不爱喝,差点意思。”
“那你喝有糖的呗。”秦昭把手中的可乐递向幸达春。
幸达春把可乐推了回来:“最近体检,多多少少得注意。医生说高糖的东西不能喝,但是又戒不掉,只能拿这个……”又鄙夷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无糖罐子:“望梅止渴。”
秦昭继续观察房间的细节,仍是不住赞叹:“你这儿,行,真行。比我们小时候玩游戏的居民楼,环境好太多了。”
幸达春白胖的脸上展现出神秘的笑容:“这里正好可以证明你刚才说的话。”
秦昭瞪着眼,没反应过来。幸达春笑得更神秘了:“我这儿是不对外的。”
秦昭看了一眼马沣:“行!更行了!私人会所,小小乌托邦啊。”
幸达春突然长叹一口气:“人到中年,总得有点精神寄托吧。”
秦昭不解:“你寄托还少了?又是猫店,又是剧本杀的。”
幸达春长大嘴巴:“哟,这你也知道?这几年你也没怎么回来,咱也没怎么聊过。”
秦昭笑笑:“看你朋友圈发过,广告贴。”
“你看看,你看广告烦吧?我写广告的,更烦。我不否认,猫和剧本杀曾经都是我的爱好。最早,我想养宠物,在网上买狗被骗了,是‘细小狗’,没活过一周,逼得我研究起宠物来,后来顺理成章,就开了猫店;剧本杀也是,那两年,没什么娱乐项目,入门之后就入迷了,最后开店,初衷也是方便自己想玩就玩。可真研究透了,面对他们就只剩理性和数字,爱好一旦变成工作,兴趣就大减,现在我看到猫就烦,玩剧本杀也没法沉浸了……”幸达春一边说着话,一边坐到吧台后,把一片狼藉的茶台收拾妥帖,两只胖手左右开弓,动作行云流水:“自然算不上精神寄托。”
秦昭把行李箱推到角落,也坐到吧台前:“会不会是你太……朝三暮四?我有个朋友从小爱打篮球,后来做篮球解说员,开篮球馆,他就一直挺开心的,说活在喜爱的事业里,把每天的工作时间都转化成了娱乐时间。”
幸达春把矿泉水倒入烧水壶:“也许吧。也许他那个挣钱,我这儿,纯属瞎忙活。”
秦昭坏笑:“我问的不是那个。”
幸达春一脸无辜,眼神闪烁了几下,像是怀念起过往的辉煌岁月:“嗨……”随后眼里的光灭了:“猴年马月的事,我心早定了,英年早婚。”
秦昭一脸不可置信:“没听说呢?”
幸达春面无表情:“我谁也没请,奉子成婚,一切都很仓促,等会儿……”他脸色猝然一黑:“你不会看我广告烦了,把我朋友圈屏蔽了吧。”
秦昭被幸达春突变的脸色逗笑:“那倒是没有,确实没看到。”
热水烧开,发出砰的一声叫喊。幸达春把沸水倒进茶壶,又一番操作后,浓郁的红茶香气漾出。他给秦昭倒上一杯,又转头问马沣:“沣子,来一杯?”
马沣摇摇头。屏幕里的日本武士在继续劈砍,血浆四溢。
秦昭喝下茶水,香气持续在舌根蔓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你都结婚了,家里也支持这儿?”
幸达春一脸讳莫如深:“这是秘密。”
秦昭也还了一脸讳莫如深,他往前支着身子,像是在说悄悄话:“这么秘?”
幸达春也往前凑了凑身子,解释道:“家里不知道。我说我把老房子翻新租出去了,他们没管。这里的房子租金千把块,很简单就糊弄过去了。”
秦昭没答话,嘴巴撅成圆圈,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幸达春盯着秦昭发愣,手里的开水撕扯着杯中茶叶,开水溢出,流落到茶台上。他看到秦昭有意无意瞄向卧室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你放心,绝对没有!大家约法三章,谁也不能把除了拜过把子以外的女人带进来,男女之事,绝对禁止!”幸达春指着秦昭身后的墙角:“这有摄像头的,如有违背法令者,视频直接发网上,大家共赏!”
秦昭回头看一眼摄像头,摄像头友好地发着红光,像是在打招呼:“你这是大发善心,修了座罗汉堂。”
幸达春一阵坏笑:“倒也不是。”他低头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抬头,笑容更显蔫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马沣突然插话:“大春,没想到你口碑那么差,方方面面,每个阶段都差,不愧是小学就谈恋爱被老师抓的情种。”
幸达春嘴里啧啧不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秦昭附和马沣:“我两性知识的基础,基本全靠幸老师言传。基础夯得稳,我此生受益无穷。”
马沣:“我也是,感恩的心,感谢有幸老师。”
幸达春敲打着吧台台面,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打住打住,能不能别那么油腻,三个男的聚在一起,三句话离不开裤裆。”
秦昭喝口茶:“你接着说。”
幸达春:“开了猫店和剧本杀,买车买房结婚了,日子稳定下来,却越过越无趣。最无趣的时候,夜里我回家,进车库,待着车里不愿意出来。”他越说越严肃:“我没在车里抽烟,我想下车,但身体不听使唤,那地好像烫脚,我下不去。我在车里听郭德纲的相声——我自己的版本——把于谦的声音都删掉了。郭德纲逗哏,我捧哏,几百段相声,一字不差,全拿下了。底下观众笑得多开心,我心里就有多难过。那段日子我感觉自己都快抑郁了。”
秦昭又喝了一口,发现杯子里是空的:“单纯无聊?”
幸达春:“无聊,爱好都变成数据了,每天挣多少钱赔多少钱。家里也无聊,也聊这个,我妈天天念叨我不该辞掉工作,朝九晚五才是稳定。你嫂子嫌我胖,天天骂我,要我减肥。我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怎么不说,当年说温柔的胖子,有安全感,现在天天喊我死胖子,怕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家还有个老祖宗,人送外号‘广场老超人’,天天在公园拉单杠,天天逼我减肥,天天给我喝芹菜黄瓜汁——那绿的,跟毒药有什么区别。一个个的,真粘牙!”
秦昭打趣:“我听出的,好像,是一种财富自由后的无聊……”
幸达春翻了个白眼:“三两句话说不明白,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就不愿意听人唠叨,有时候就想安安静静的,煮个泡面,听听音乐,喝杯咖啡,玩玩游戏,或者朋友没事了一起聚聚,喝瓶啤酒吹吹牛逼,聊聊天谈谈地,不至于每天都被柴米油盐困得死死的。还有减肥,是我不想减吗?说得轻巧!”
幸达春像个失控的火箭筒疯狂输出,满腔的怨气终于清扫殆尽,他反应过来,给秦昭倒茶。他凝视着秦昭,见秦昭纯澈的眼睛没什么回应,终于发问:“你呢?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一股视死如归的架势,行李都打包好了,不打算回去了?”
秦昭把这些日子的经历挑肥拣瘦地讲了一些,说到爷爷和黄鑫的时候,马沣放下手里的游戏手柄,也坐到吧台边,让幸达春给他倒上一杯茶,安静聆听着。
说完之后,无论幸达春还是马沣,都陷入了沉默。
幸达春清了清嗓子:“确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兄弟,好像我不该抑郁,你该。”
马沣把手搭在幸达春肩上,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确实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捏了捏幸达春肩上的肉:“你真正该担心的地方,还是这个。”
幸达春不耐烦地掀开马沣的手。
秦昭正色说:“我脑袋不灵光,事儿一多就想不明白。你俩给参谋参谋,黄鑫这事儿,我能怎么办?”
幸达春咬着上嘴唇,支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子:“你是怕他像新闻里那些人,骗养老金?”
秦昭一想到这事,还是陷入心乱如麻的窘境,眼里又浮现出应潇潇给的银行卡:“我爷爷时日不多,钱不钱的其实没那么重要,我不应该想那么多,他能多一刻快乐是最重要的。但我转念一想,说句不好听的,爷爷的遗产让我爸和我吃进肚子里,总好过让一个外人穿在身上。”
幸达春看向马沣:“我说不准,你呢?”
马沣喉头“嗯”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幸达春低头又看一眼手机:“马上他们就到了,你让大伙儿给你出出主意。”他觉得过于严肃的话题和这个空间格格不入,聊过这些,像长了虱子,浑身不自在,他抖抖肩膀问秦昭:“你现在还玩游戏吗?”
秦昭:“玩。但少了。”
幸达春:“我过去多爱玩游戏啊,后来在家基本不碰了。我才明白过来,玩游戏重要的不是游戏,是和你一起玩游戏的那些人。”
秦昭和马沣同时点头。
秦昭:“深有同感。”
幸达春:“那帮人在,玩弱智游戏都开心;那帮人不在,玩史诗大作也味同嚼蜡。这就是我一定要搞定这里的原因,心中总得留一片江湖。来我这里的都是老朋友,就像刚才看到的小黑、长毛和疤腚,都是在一个战壕里啃过鸭屁股的兄弟。”
马沣疑惑地看向幸达春,“啊”了一声。
幸达春和秦昭“扑哧”笑了。
门锁转动,金属的“咔咔”声响,随后传来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女声火辣:“让你带个碟你都能忘,什么脑子。”
男声嗫嚅:“下载的不是一样嘛,有什么区别。”
女声更火辣:“那能一样吗?碟是4K的。”
男生更嗫嚅:“我下载的也是4K的,怕你骂我,我在路上用流量下的,20多个G呢。”
女声像是给整件事盖棺定论:“那也不一样!唉!一团糨糊!”
男声被盖棺定论,再也发不出声响。
一男一女换过拖鞋,直起身子,正好同时看见秦昭。
秦昭仿佛早有预感,准备好的“嗨”脱口而出。
女人:“哟,稀客,好久没见。”
男人:“哇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