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曲灵铃,男人曲望远,来自宾城富贵人家的兄妹俩。他们的父母辈在一零年代赶上房地产的东风,骤然发迹,短短几年间,望江龙城、爱尔楠岸、锦绣府邸等几个大楼盘相继落成,曲家一跃成为宾城赫赫有名的望族。不过兄妹俩都是泥里打滚河边洗澡的出身,人品过硬,没有架子,一如既往。
尤其曲望远,坊间尊称他为“少爷”,他却由内而外和少爷身份不沾边,长期身着阔版花衬衣、齐膝大短裤、人字拖,长发往脑后随意一扎,溜出几根短的飘在前额,斑驳的胡茬留在两鬓,眼睛眯着,懒懒散散的,颇有日式浪人风范。
曲望远拉开长款羽绒服,透出标志性的花衬衣。秦昭发现他衬衣下挺起的小肚子,眼神放光:“少爷,胖了。”
曲望远张手耸肩,做出夸张的表情:“没办法,伙食开得太好。灵铃最近迷上做饭,一天三顿不重样,至于味道嘛……”
曲灵铃的眼神变得不太友善:“嗯?”
曲望远:“有一说一,还可以,就是……”
曲灵铃的眼神变得尖锐:“没有就是!”
曲望远:“但是……”
曲灵铃的眼神变得凶狠:“没有但是!”
曲望远:“确实挺好吃的!吃出小肚子了!”
曲灵铃:“对喽。”
曲望远向幸达春讨了杯茶,一饮而尽,转而问秦昭:“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幸达春眉头一皱,给曲望远续上茶,又给曲灵铃倒上一杯:“这话题太沉重,我不能再听了,再听又得抑郁,你们私聊。”他拍拍马沣肩头:“来一局,让他们叙叙旧。”
二人坐到豆豆沙发里,打开游戏,精神飞到足球场上。
曲望远:“秦昭,真是难得相聚。这两年没见你回来,也没怎么见你登录游戏,忙什么呢?”
秦昭半笑半叹气:“活着。”
曲灵铃朝他翻个白眼:“好答案。”
既是旧相识,秦昭也没藏着掖着,又把最近的经历挑挑择择粗略讲了一通,谈及秦钢和黄鑫,才着重讲了细节和自己的担忧。
还没讲完,曲灵铃突然打岔:“我的八卦心燃起来了。冒昧问一句,潇潇还有联系么?我对她印象挺好的。”
秦昭眼神一垂,摇摇头:“没联系了。”
曲望远听完秦昭的叙述,右手扶了扶脑后的小辫子:“保姆护工什么的,我见得多。”讲到这里,他狠狠摇了摇头,左手不住揉搓着紧缩的眉头,双手一前一后,好像要将脑袋扯破:“我家那俩老,也不省心。最近来家里的那位保姆,是花大价钱从上海请来的。”
秦昭惊愕:“这么远找来?搞西部大开发呢?”
曲望远无奈,把眉头越搓越紧:“没办法,宾城大大小小的机构我已经找了个遍,现在一听我家‘玄冥二老’的名头,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远的,成都重庆的我也找过了,人家倒是能来,但待不到一个月,又给送回去了。”
秦昭大惑:“俩老这么难伺候?”
曲望远把双手往桌上一摊,仿佛认了命:“我也不懂,在困难年代,互相扶持着熬过来了,怎么到老一切都舒舒服服了,反而不对付了?我也搞不明白。”
马沣突然插话:“能理解,大春不也这样吗?条件好了,反而不想过日子了。”
幸达春骂了句脏话,喊马沣好好踢球,马沣笑着说不好好踢我也二比一领先着,呛得幸达春无话,恼怒间一个疏忽,又被马沣抓住机会,输成了一比三。
幸达春一阵气恼,把电视机里的梅西臭骂一顿。
认命的曲望远不想再谈论自家的事,他动起脑筋想着秦昭的话,自顾自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方面我了解得多,很多大城市已经建立了完善的临终关怀服务体系,城市里有很多家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的机构、医院,他们的医疗团队专业,医疗设备先进,还会注重患者的心理和精神需求,能给他们提供全方位的医疗护理和心理支持。我从上海找的保姆就是之前从机构退下来的。虽说俩老身体还没什么大毛病,听起来让临终护工来照顾他们,有点不吉利,但我不信那个,我觉得实实在在给他们照顾好了最重要,他们不把人家赶走最重要。”他顿了顿:“但问题是,在中小城市,这方面的发展还很缓慢,找不到专业机构,护工也鱼龙混杂——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是经济基础决定的。我个人认为,按照你说的,黄鑫肯定算不上专业的护工,他整体素质不高,没受过专业培训,从这方面看,我肯定觉得能换就换。至于他有没有偷东西、骗遗产的想法,这个目前看不出来,你还得再观察观察。最后说快递,这属于老生常谈,我们家老人也一样,逃不过,除非时时刻刻盯着。”
秦昭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消化着曲望远的话。
曲灵铃轻轻拍了拍桌子:“我倒是有不同看法,专业机构的护工确实很好,但不一定能给到他真正需要的,你得知道这个阶段的人现在心里最需要的是什么。我们家人就弄不明白老人的想法。我记得你爷爷是老师,又是大家长,一辈子都有身份,到老了,看看抖音短视频,快乐快乐,说不定不是坏事。”
秦昭皱了皱眉:“可那看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曲灵铃像一条嗅到血腥的猎豹,眼神如锥:“你不看吗?”
“我?”秦昭被曲灵铃的眼神扎得一愣,像考试时无意间抬头与班主任四目相对的学生,明明没干什么,脑袋却猝然变得空洞。他不得不抓住思绪,好好回想了一下,才给出确切答案:“不看啊。”
曲灵铃:“真不看?”
秦昭:“真不看!”
“你不是男人。”曲灵铃转向曲望远:“是吧?哥。”
曲望远身躯一震:“是什么是?”
曲灵铃有意无意把手搭在曲望远的手机上:“不承认?”见曲望远下意识伸出手,还没碰到手机,又尴尬地把手缩回去,她笑得很灿烂:“那你下次看小姐姐直播的时候,稍微躲着我点儿。”
曲望远懊丧地拿回手机,低头叹息:“唉,我这妹妹。赶紧来个人给她收了吧。”
秦昭不可思议地看着曲望远:“嗯?我怎么记得,她朋友圈发过……”
曲望远还没讲话,曲灵铃抢着过话头,又拍了一下桌子:“是啊,我结婚了。打小一起长大,地税局老局长的儿子,英国留学回来,聊了半年。那会儿我还在杭州,他在宾城,我喝多了跟他说,第二天我酒醒了你要是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嫁给你。”
秦昭脑子里稍微过了一下时间地点和距离,不禁瞪大眼睛:“宾城到杭州?这么夸张?”
曲灵铃:“我当晚十一点半说的,他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到我家楼下,不到十二个小时。”
秦昭:“飙一夜车?”
曲灵铃:“不现实,他也喝了酒。”
秦昭:“早班机?”
曲灵铃:“宾城到杭州没有直达。鬼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问他,他总说‘山人自有妙计’。”
“我相信。”秦昭向后仰了仰身子,对着窗外不住点头,像是在致敬那位为爱跨过千山万水的不知名男子:“这是爱情,这一定是爱情。不过……”
曲灵铃淡淡地说:“没有不过。大女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秦昭赞叹:“冲动有冲动的好。”心里骤然想起应潇潇来,他遏制不住内心的想法:要是我也冲动一把,会不会活得与现在天差地别?
他又感受到加拿大的风,是清凉的。
曲灵铃的话把秦昭从加拿大的风中拽回现实。
“冲动不好,现在离了。”
秦昭楞了半天,看看曲灵铃,又看看曲望远,甚至低头看了看幸达春和马沣,最后挠了挠头,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一句:“冲动是魔鬼。”
曲灵铃还是淡淡的:“嗯。”
秦昭双手抱拳:“佩服佩服。我猜不到开头,更猜不到结尾。”
曲灵铃还礼:“相逢容易,相聚难呐。离婚是文明的开始,英国颁布离婚法,早于清朝百年,从此富强,赶超了清朝。我离过婚,是文明人啦。”
幸达春冷不丁答了一句:“那我还是野蛮人。”
马沣也追了一句:“我们仨只能算猴子和猩猩。”
话音未落,幸达春把手柄一扔,输了个痛快的一比四。
夜里,秦昭左额的痘痘不见好,仿佛长出一条线,勾着心脏一起悄悄跳舞,动静不大,但搅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中既有老友重逢的兴奋,也有前路茫茫的惶恐,复杂情绪交缠,导致他的感官变得越来越敏感。他看到清爽的月光打进窗户,在老墙上留下银色阴影,墙体被楼上的漏水侵蚀多年,显得斑斑驳驳,在月光下,被染成了鱼鳞;他嗅到空气里弥漫的各种味道,淡淡的烟草焦臭,与油脂和汗酸混在一起,夹杂着烂苹果半甜半沤的腐味;他听到脚步声,哒哒哒哒,像是老鼠,悉悉索索,好像在快递山上掘坟,快递山里的德州扒鸡对于它们应该是极具诱惑力的宝藏。最后,他听到爷爷房间里传出细微的说话声。
黄鑫:“钢伯,睡不着?”
一阵沉寂,黄鑫提高音量又追了一句:“睡着了没,钢伯。”
秦钢答非所问,嗯了一声。
秦昭完全清醒了,他竖起耳朵听。
黄鑫:“是不是饿了?”
秦钢:“你饿不饿?”
黄鑫:“你要是饿了,我去给你煮饺子吃。”
秦钢:“你饿不饿,你想不想吃。”
黄鑫噗嗤一声笑了,声线也提高了:“饿了你就直接说出来嘛,非要问我饿不饿。行了,我去给你煮。”
秦钢:“你要是不饿,就不麻烦了。”
黄鑫大笑不止:“我也饿!我也饿!我都快饿死了,吃宵夜多开心啊!求之不得。”
“你去问一下孙儿饿不饿。”黄鑫起身,行军床的弹簧嘎吱作响,秦钢又喊住他:“算了,别影响他睡觉。”
黄鑫越来越大声:“我看看他睡没睡着。”
黄鑫直接推门进屋,月光像倾盆大雨洒在秦昭身上。黄鑫大剌剌推搡秦昭肩膀:“睡着了没,起来吃宵夜不。”
秦昭紧绷着四肢,装作熟睡的样子,假模假式翻了个身,头一摆,一行泪从眼角滑落。
秦昭的回忆突然也变得灵敏起来,有很多沉寂已久的碎片从大脑的沟回中钻出,各自拼凑成过往的场景,一幕幕,一场场,幻灯片似的,自动播放着,秦昭能清晰地看见。
他看到两年前,距今最后一次回家。爷爷的腿脚已经没那么利索了,他接起电话,听快递小哥说快递到楼下了,让他下去自取。爷爷连拐杖都没来得及拿,忙不迭冲下楼去,一路晃晃悠悠,几次差点摔倒。他生怕自己脚程慢,让人久等,耽误别人工作。快递盒子上写着代收金额230元,商品内容含混不清,秦昭问快递小哥能直接退吗?小哥说没问题,是被骗了吧?秦昭点头。快递小哥说代收款的快递,十有八九是老人被骗,但他们职责所在,不敢随便退回。爷爷叫住小哥,说确实是自己买的东西,说不出是什么,但名字和电话是对的,所以是,还付了两张一百两张十块两张五块现金。
画面到此为止,秦昭怎么也想不起来快递盒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他甚至怀疑这个场景是否真实发生过。如果爷爷瞎买东西在那一刻就有了端倪,为什么自己没有警醒没有反应?那段记忆就这样变成碎片埋入大脑的沟回里,再没苏醒过,这一刻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
他还看到大一暑假回家,秦昭每天照例到爷爷奶奶家吃午饭。那一天,他头一次真真切切感觉他们老了。
爷爷正吃着午饭,偷偷溜回卧室抽烟,坐在电视机前,像个被动画片拴住灵魂的小孩。秦昭见爷爷去了半天没回饭桌,到卧室看他,问他怎么突然不吃饭了。秦钢眼睛定在电视屏幕上,一点儿没挪动:“马上马上,这儿大结局了。”电视里播着谍战剧《女子炸弹部队》,字幕缓缓展出,背景里奏起了片尾曲:“茫茫天涯路,有风也有雨,萍水难相逢,相逢难相聚,别后也会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
等片尾曲播完,饭也凉了。
奶奶腿上发疹子,自己买药抹了一个月也不见好。秦昭说要带她去医院,奶奶盯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写满了不愿去和不敢去。她试探着问:“可不可以不去医院?”秦昭恍惚了,小时候他身体不好,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报道,这个场景每个月都会出现,只是两个人的角色和位置好像调换了。宾城一医院在离家不远,格局也没什么变化。奶奶到了医院,一脸迷茫,问皮肤科在哪儿,秦昭看过一眼引导图,说:“我门儿清。”
医院开的治湿疹的药,用了两天疹子便消了。
那天夜里,秦昭在床上睡不着觉,感官也变得越来越灵敏,他感觉爷爷奶奶说话做事越来越像孩子。他摸摸额头,发际线好像在悄悄上移,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即将成为一个谢顶中年。一路走来,身份对调,好像是自己与自己的告别,又像是自己与自己的重逢。
想到这里,他突然像一个断电的婴儿,大脑的处理器猝然关闭,眼皮像被铁钩扯下的卷帘门,轰然闭合。他沉沉睡去,眼角的泪水像游子,自顾自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