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是被一股熟驴肉的气味惊醒的。他费劲地撑起身子,发直的眼神看向前方,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像被充了气,他的眼眶周围浑浊不清,看到的事物都蒙着一层厚纱,不真切。
餐桌前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略显猥琐的背影,是黄鑫。秦昭耳朵里传来他大嚼特嚼的声音,盖过了电视里的体育新闻。他好不容易把身体撑直,下床,昏昏沉沉地飘到客厅,看到地上被拆掉的纸箱、轧带和气泡纸,散发着首都机场的气味,有一丝熟悉。他捡起来看,字迹模模糊糊,眼睛也模模糊糊,对不上焦。
黄鑫目不转睛看电视,手里和嘴里各自忙碌:“醒了啊。”
秦昭终于对准了焦,看清了那梦魇般的“保定驴肉”几个大字。他的起床气轰然爆发,质问黄鑫:“这不是我的快递吗?”
黄鑫放下筷子:“啊?是你的吗?”他一把抢过秦昭手里的快递箱子,像模像样地看,最后扬扬手:“哦,我没注意。”
秦昭猛然站起,身体还打着晃。他指着纸箱,像指着罪证:“你看都没看就拆了?”
黄鑫不以为意地笑:“没看。快递没收钱,我直接打开了。”
秦昭用手指敲打着纸箱:“这是我从北京寄回来的。”
黄鑫急低头,看了眼餐桌:“驴肉。不能吃吗?”
秦昭的鼻孔热辣辣的,像是不停蹲下又站起造成供氧不足,泛起一股血腥味道:“没说不能吃,但你都没问过我,就拆了,是不是过于随意了?”
黄鑫嘴里有话还没答,厨房里传出高压锅排气阀“嘶啦啦”的嚎叫声。
秦昭愈发无奈:“这是熟驴肉。”又鬼使神差补了一句:“老汤的。你还用高压锅炖它干什么?”
黄鑫瞪大眼睛,认认真真地回答,诚挚如一年级的小学生:“我想炖软一点、糯一点,给你爷爷尝尝,他平时吃北方食物肯定少,新鲜玩意儿。早上他说没胃口,什么都没吃。”
谈及秦钢,秦昭的怒气值陡然下跌。
黄鑫又补充:“我吃的硬,蒸热就吃了,软的没嚼劲。”
秦昭心里怒吼着“我问你了吗”,眼睛却瞥向桌上的老汤驴肉。驴肉被斜切成小片,吃掉一半,余下一半还整齐叠着,肉下沉着厚厚的汤汁,肉上花花绿绿的,铺着小米辣、葱花和蒜末,几滴明油点缀四周,让人很有食欲。他又瞥向秦钢的房间,努努嘴,没再说话。
“再焖十分钟就行。”黄鑫去厨房溜了一圈,回来坐回藤椅,抄起手边的牛奶,喉头鼓动,咕嘟咕嘟嘬了几口。
秦昭回身看,沙发上季仁健送来的一箱牛奶已经被拆开。
黄鑫仿佛看穿了秦昭的心思:“你爷爷尝了几口,说牛奶味道不错。”
随着悠长的吐气声,秦昭脑袋里充的气被一股脑泄了出来,神智也渐渐清晰。他拉来另一张藤椅,身子瘫在椅背上。
黄鑫拿过一只空盘,用自己的筷子夹过一块驴肉,大大咧咧说:“尝尝。”
“该死的,该死的驴肉,该死的保定驴肉,该死的老汤保定驴肉……”秦昭心里不住叫骂着,但身体认了命一般,拿出一双筷子,终于把半个月以来相爱相杀的保定驴肉塞进嘴里。唇齿间弥漫出的,是这些日子以来点点滴滴,味道是苦涩的,苦得秦昭差点一口吐出来。
阴魂不散啊……
但秦昭仔细分辨后,发现嘴里并不是苦味,而是一种发齁的咸。那咸味先经老汤炖煮,已经逼近北方咸鲜口味的极限,又一不小心跌入南方酱油味精蘸水中,几经冲泡洗练,展现出一种南腔北调和谐统一后的咸。
黄鑫嘴里还在吧唧吧唧地嚼:“味道怎么样?”
秦昭喝了两口水,嘴里稍微清淡了些:“有点咸。”
黄鑫晃晃脑袋,啧啧嘴:“你平时吃得还是清淡。”
秦昭用筷子指厨房:“给爷爷吃的那份,别再加盐了。”
黄鑫不置可否,转而问:“你平时在北京做饭吗?”
秦昭:“偶尔。”
黄鑫:“我听你爷爷说,他父亲你老祖是开饭店的,手艺传承下来了吗?”
秦昭摇头:“我不太会做川菜。”
黄鑫:“你一个宾城人,怎么不会做川菜。”
秦昭:“吃不了辣。”
黄鑫:“宾城人,哪有吃不了辣的。”
秦昭双手摊开:“很意外吗?我还喝不了酒。”
黄鑫:“宾城人,哪有喝不了酒的。”
秦昭:“天生酒量就不行。”
黄鑫:“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
听得秦昭蹙眉,觉得话题无趣,他歪过头去看体育新闻。
黄鑫还在吧唧着嘴:“你平时就是喝得太少,也吃得太少。你爷爷说,他在你这个年纪,一顿能吃两斤豌豆饭,喝一斤白酒。”
秦昭像是被体育新闻缚住脑袋,唯有肩膀动了动。
黄鑫见他还是没反应,又换了个话题:“你在北京,赚钱是不是比这边容易?”
谈及钱,秦昭的心脏突然“砰砰”加快了跳动,他的脑海中拉响警报,眼神始终还在电视上,表面敷衍着回应:“不简单,没你挣得多。”
黄鑫做出大惑不解的表情:“不可能!你别蒙我!我知道大城市挣钱,工资好几倍,只是房子卖得贵,几百万才能买一套,人容易被房子套牢,没有幸福感。”
秦昭神色一黯。这个话题让他想起应潇潇的脸,她的脸上贴着面膜,小脸蛋透出大五官。他感觉大腿湿漉漉的,像当时应潇潇的面膜淌下的精华液,“嘶啦啦”蒸腾起来。
秦昭刚想到应潇潇,黄鑫仿佛心有灵犀,突然追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像把刀子直插秦昭心窝。
黄鑫神神秘秘地往前靠了靠,还斜眼看了一眼秦钢卧室,用气声说:“你爷爷还想着四世同堂,听他说给重孙子的金子都准备好了。”
秦昭觉得心被揪起来,被突如其来的刀子连捅三下。第一刀是因为感慨,爷爷的愿望肯定无法达成了;第二刀是因为惊讶,爷爷竟然还准备了金子;第三刀是因为恐慌,黄鑫知道这件事。
像是落荒而逃,秦昭喊了句“驴肉好了”,一个箭步冲向厨房。端着软得像滩烂泥的驴肉出来,他看到黄鑫正在电视机旁点香拜佛。他神色严肃,恭恭敬敬的,洗去了日常的流里流气,像个极虔诚的佛教徒,嘴里还念念有词。秦昭只在财神庙里见过那么虔诚的神色。
黄鑫拜的是一尊小巧的黄铜观音摆件,观音身后是一尊灰色陶瓷的大肚弥勒佛,弥勒佛身后又挂着一张金光四溢的观音装饰画。在观音像的最前方,摆着一只玻璃香炉,香炉里盛满了厚厚的香灰。香炉里的香灰是奶奶留存在世间的爱,从小升初考试起,奶奶便会烧香给秦昭祈祷,希望他能考出好成绩,一直持续到上大学。秦昭不知道奶奶是否为她自己请过愿。
秦钢已经醒了,歪头看着秦昭手里的盘子。
秦昭用筷子夹起一块驴肉:“一上午没吃东西了,多少吃点儿。”
秦钢摇摇头:“不想吃。”
那块瘫软的驴肉受不了筷子的劲道,晃晃荡荡碎成两截,跌落回盘子里。秦昭又夹起一块,把语气放得更缓:“我千里迢迢从北京背回来的,味道不错,黄鑫还用高压锅压软了,不废牙。”看着爷爷干瘪的嘴和空空如也的口腔,秦昭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
“真不想吃。”秦钢眼神锈钝,直勾勾盯着前方,眼里没什么光亮。
秦昭脑海里浮现起小时候不愿意吃饭,爷爷奶奶央求的模样。他似模似样学习那个姿态和声音:“来我喂你,尝一口,张嘴,火车进洞喽……”
秦钢依旧冷着脸摇头。
想起他们当年的孜孜不倦,秦昭继续讨价还价,声线也更加温柔:“尝一口吧,就一口。”
秦钢眼睛一闭:“怎么,现在连你也要针对我吗?”
像有惊雷划过,秦昭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带着发颤的嘴唇,他悻悻的把驴肉端回餐桌。
黄鑫劝慰着:“他不想吃就算了,身体不舒服,没胃口。”
秦昭低声发脾气:“不吃饭身体就垮了啊!”惊觉自己又说了句废话。这身体再垮又能垮成什么样呢?
秦昭瘫坐在藤椅上,打开手机。他的指尖也在颤抖。
有两条五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曲灵铃:“到你家楼下了,在家吗?”
曲望远:“到你家门口了,没敲门,怕老人在睡觉。”
秦昭回复曲望远:“确实不太方便,我出来说。”
秦昭开门,看见曲望远和曲灵铃挤在狭窄的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光下,曲望远手里拎着的几大包营养品正在放光,是玻璃纸袋反射出的光。秦昭看到营养品的瞬间,已经脑补出了黄鑫把他们拆开,坐在餐桌前大口吃喝的画面。
秦昭语带歉意:“进来坐坐?”
曲望远把营养品递出:“不方便,就不进去了。”
秦昭点头接过:“谢谢兄弟。”把营养品带进屋里,放在沙发上,心里打着嘀咕,要不要告诫黄鑫不要随便拆,但听到他在屋里把爷爷逗得咯咯笑,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榕树阴影下,三人各自哈着白气。秦昭把驴肉与黄金的事告诉兄妹俩,曲望远又想起了一些自家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难兄难弟。
曲灵铃拍拍秦昭肩头:“没事,你别放在心上,现在这个阶段,他们快乐和痛苦都是直接的,思维方式像小孩一样。小孩有多难伺候,他们就有多难伺候。”
秦昭嘴角一绽:“你这话说得像我爸。”
曲灵铃一脸欣慰:“那你倒是叫爹啊。”
秦昭向她作了个揖:“这有什么难的,爹。”
曲灵铃哈哈大笑,接连拍着秦昭肩膀:“不愧是在大城市打拼过的战士,能屈能伸,佩服佩服。”
秦昭补了一句:“毕竟你是文明人。”
曲灵铃变掌为拳,气恼地捶在秦昭肩膀:“你!”
曲望远也笑着:“好了好了。你心情不好,咱们出去转转吧。”
三人没走出几步,刚绕过榕树,到大门口,一个身影猝然闪出,拦在三人身前。三人一惊。
秦昭见他是小区门卫蒋师傅,脸上稀稀拉拉的络腮胡子,像是自己用剃刀剃的。他兴奋地对曲望远叫着:“你是曲大公子!”
曲望远有些尴尬:“嗯?您是?”
蒋师傅手舞足蹈起来:“你刚才上去,我就觉得眼熟!我要感谢你!”握起曲望远的手:“我们家去爱尔楠岸买房子,被销售骗了,说好的楼层都卖光了,只剩下一楼,还说一楼也只剩两套,让我们赶紧下定金,签合同。得亏曲大公子当时在场,把我儿子拉到一边,说房地产信息查询平台可以查,其他楼层也有得选。”
曲望远略作思考:“好像有这么回事。”
蒋师傅撒开曲望远的手,又朝他鞠了个躬,身体绷得笔直,恭敬如日本人。他郑重地抬起头,一字一顿说:“你是贵人多忘事,我记得很清楚,大恩人。”
曲望远连连摆手:“言重了,不至于。”
蒋师傅指指身边的门卫室:“我当门卫这么多年,在这里睡觉,得了风湿、关节炎,现在好了,以后退休了,后半辈子可以住高楼,不怕风湿了!”他喜笑颜开,终于把眼神从曲望远身上移开,眼珠滴溜溜转起来,扫过曲灵铃和秦昭,在秦昭身上顿了顿:“你是秦老师的孙子吧?”
秦昭:“是。”
蒋师傅长叹一口气:“回来了,你是孝顺的。”
没等秦昭反应,蒋师傅又接着说:“秦老师身体一直也没好,好久没见他下楼了。”他的眼神又瞥向一旁的棚子里,棚子里,两桌麻将正噼啪作响,八位老人各自围坐在麻将桌旁,两个小太阳摇头晃脑。棚里战情紧急,热火朝天,老人们不停思考,张张麻将牌被摸起、打出,一招一式都大开大合。他们也像八台轰轰散热的小火炉,加上小太阳,十台机器一起造热,热得他们哗哗流汗。棚外隆冬,棚里仿若盛夏。
蒋师傅回头,嘴里喃喃:“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秦昭:“说吧。”
蒋师傅的眼睛不住闪烁,喉头咽下一口口水。他又看了一眼曲望远,好像下定了决心,低声说:“你家那个黄师傅,是个烧蛋人。”
三人同时懵住。
曲望远问:“什么意思。”
蒋师傅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会巫术。”
曲望远和曲灵铃都瞪大眼睛看向秦昭。
六只眼睛的光都射在自己脸上,秦昭浑身不自在,他挠了挠头,几乎是用手拽着头发仰头回望。透过榕树的枝丫和叶缝,他好像看到厨房里有一个朦胧人影,透过蓝色玻璃,正鬼鬼祟祟向下张望。秦昭眨眨眼,刹那间,那身影便消失了。
蒋师傅恢复了平常语调:“还是为了感谢曲大公子,我才说的,多的我也不敢说。你们可以去城隍庙打听打听。”
曲望远和曲灵铃面面相觑。秦昭嘴里念叨:“阴魂……不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