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灵铃余光瞥见爷爷身影晃摆,脚步虚浮,心系他的安危,立刻转身抢步去扶。慌乱中,她也是一脚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鞋底一溜,失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幸好,不偏不倚,撞进身后王响厚实的臂弯里。他强健的臂膀一兜,曲灵铃的身体被牢牢接住,下坠的势头瞬间止住。惊悸之下,她腰腹下意识猛然绷紧上挺,这力道顺带牵动两条腿向上掀飞,无意间朝前方蹬出两记连环空踢。
不幸中的万幸,正好遇上黄鑫起身报喜,曲尚鸣的脸矮下去半分,堪堪逃过一劫。
痛感镌刻在黄鑫脸上。他只觉得眼角像是被烧红的铁片猝然划开,剧痛钻心!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他捂着眼睛,手掌心热辣辣的,一看,分不清手是红的还是眼睛是红的。他惨叫起来,先喊“破了,破了!”又喊,“瞎了,瞎了!”
曲尚鸣被这变故惊得一时茫然,眼神空洞洞的。他的拐杖落在地上,只得暂时扶着土甑站着。曲灵铃顾不得自己惊魂未定,先问曲尚鸣有没有事,曲尚鸣摆摆手,她又慌忙去向黄鑫道歉,语无伦次,急急凑近想查看他的伤口。
周围的工人和游人也围拢过来。王响默不作声,帮曲尚鸣捡起拐杖,看了看黄鑫,挤出人堆,很快又挤了回来。
“黄师傅,来,消个毒。”
黄鑫的惨叫响彻整条顺江街,老槽坊里的酒糟气息似乎都随着这声惨叫翻涌起来。
黄鑫救人眼疾手快,王响救黄鑫更是眼疾手快。他跑到林氏的柜台,直接买了瓶新鲜出炉的高粱酒,用酒液浸湿一小块纸巾,看准位置,直接按上了黄鑫血淋淋的眼角,给他消毒。
伤口不算深,被王响死死压住的纸巾很快止住了血流。可灼热的刺痛感并未消失,高度酒精带来的强烈刺激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尖,在他眼周的神经末梢上跳跃。他的伤眼根本无法睁开,另一只也只能勉强眯开一条缝。剧痛混合着残留的酒气和眼前的血红光影,让他眼前的景象变得迷离,生出一幕幕朦胧幻象。
血色漫开,他似乎看到记忆里的画面,曲灵铃向后倾倒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王响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像一道弧线,优雅又自然。曲灵铃的背轻轻叩响王响的胸肌。她微仰着头,碎发被四下的白色的蒸汽撩起,扫过王响硬朗的下颌。曲灵铃的睫毛像是被亮瓦上透下的天光镀了层金粉,映出脸颊上的薄红。王响逆着光,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深邃,喉结随着低语,轻轻滚动。
他在说什么?
王响的拇指摩挲着曲灵铃腰侧的衣料。指腹粗糙,却带着满满暖意。
他又在摸什么?
“唉……”黄鑫默默叹了口气。
画面红彤彤的,是血色的浪漫。
浪漫是他俩的,血是自己的。
他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他的视野明明被曲灵铃的靴底糊住,按理说根本看不到他们相拥的样子。
一定是是痛得昏了头。
心里莫名滋生出对曲望远的愧疚。这一路上,被“回家”的情绪侵扰,失了职,护着曲尚鸣,就忽略了曲灵铃,一个不注意,让“鬼佬”抓住机会,得了手。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搂抱在一起的画面——虽然是情急之下的救援——实在不成体统!
那纠缠的蒸汽里,似乎又凝结出一个影子,虚虚实实的,是秦昭!秦昭默默站在相拥的两人旁边,形单影只,像个多余的第三者。抱在一起的两人仿佛动了起来,曲灵铃的身影缓缓离秦昭远了,往王响怀里缩得更紧……
黄鑫怀疑是流血的眼睛喝了酒,眼睛醉了,产生了幻觉。他用力揉了揉完好的那只眼,试图驱散这荒诞的景象。
“黄师傅!按住纱布!”王响的喊声劈开了黄鑫的幻境。老槽坊里的酒气再次涌起,眼角撕裂的痛楚让他重返现实。
伤口又开了。
回到现实的他终于发现,曲灵铃不在王响怀里,在他身前蹲着,眼珠子亮晶晶的,遮盖不住的歉意。黄鑫心头一软,不愿让她身负罪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吐出几个干涩的文字,“我没事……”
纱布松开,新渗出的血珠又不受控地滑落,一丝温热黏腻恰好渗到他极力咧开的嘴角边。他明明是想宽慰人的笑,映着嘴角的血痕,透出难以言喻的诡异。
秦昭心头猛地一抽,眼前太子殿“神威浩荡”的牌匾下,供奉着哪吒三太子塑像,塑像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在幽暗光线下透出几分诡异,直刺心底,和小时候在哪吒洞里见的一样,会给年幼的他带来噩梦。
多年以来,哪吒的形象在他心中有过三次变化。最早,是哪吒闹海里的哪吒,古典的水墨画风,白衣横剑的定格,鲜血蹙眉,刚烈决绝。之后是TVB《封神榜》里,陈浩民饰演的哪吒,桀骜不驯与重情重义并存于一身的少年将军。再后来,便是席卷银幕的魔童哪吒,标志性的黑眼圈,丑萌的脸,双手插在肥大的裤衩里,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成了这个时代叛逆的图腾。
哪吒塑像的修建时间已不可考,但至少在百年之前。奇异的是,在秦昭眼中,他的神韵跨越时光的鸿沟,贴合了那个最新潮、最离经叛道的魔童形象,尤其是他刻意勾勒的嘴角。
秦昭想分享他的发现,又不敢,怕犯了忌讳。方才幸达春洋洋洒洒,说出那么多条条框框,只要触犯任何一条,哪吒也有可能不管他的愿望。但转念一想,在这惶惶不安的心境下,纵使他带了身份证在身上,又哪有什么什么具体的愿望可许。
“都来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幸达春突然来了劲,轻声招呼众人,一脸发现新大陆的洋洋得意。
曲望远慢悠悠走了过来,被幸达春推了一把,推到神像面前。他的前方是个青年游客,刚完成虔诚的叩拜,站起身子,掏出手机,熟练地对着神像底座晃了晃。屏幕亮起,“功德随喜”的字样闪过,手指一点,支付完成。一张电子签文弹了出来,色彩艳丽,写着“火尖枪破千劫”。曲望远本无意窥探他人隐私,但那青年离他距离太近,动作又麻利,手指翻飞间,屏幕内容已尽览无余,他连别开视线的机会都没有。
马沣和秦昭也看见了,青年扫的是个二维码,二维码上是新潮的电子功德。神仙不止会用支付宝,还会接收电子功德,现代科技佐证了幸达春的“远见”。
幸达春闭着眼,一脸享受,等曲望远夸他,半晌没反应,他睁开眼,见曲望远一弯膝盖,已经跪了下去,手里夹着厚重的折叠屏手机。
还算听话,幸达春轻哼一声,也不再和他计较。
秦昭最后一个拜倒。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许了个“国泰民安”的愿望。起身,他问幸达春,“那个哪吒洞还在吗?”
“当然在!”幸达春眉毛一挑,“走走走!哥哥今天带你去寻一寻你的同年梦魇,让三太子给你好好化解化解!”他俨然一副能驱魔除煞的架势。
秦昭不语,仿佛被幸达春看穿了心思。
片刻之后,四人站在后山那条通往幽深洞穴的小径尽头。洞口上是一尊玲珑宝塔的浮雕,洞穴看起来比他记忆中更加晦暗,空间也更加局促。
“好像……进不去里面了?”曲望远打量着被铁链拦住的洞口,又看向幸达春。
求知的眼神让幸达春心满意足,“平时确实不让进到里头,除非真正的信徒来。”
秦昭没吱声,下意识挪动脚步,竭力伸长脖子,目光穿过洞口的昏暗,越过稀稀落落的游客肩膀,寻找那处记忆核心——笑容诡异的哪吒神像。
香火和烛油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山洞深处,光线微弱,光源主要来自神龛下的明黄色火苗,白蜡粗大,石桌古朴,在粗粝的洞壁上投下跳跃不安的巨大阴影。洞顶低矮,形成拱形,更添加几分压迫。神像盘踞在洞窟中央的高台上,金袍加身,红绫缠绕,袍服上的龙纹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阵阵荧光。然而,秦昭迫切想看到的,神像的面容却被一张金丝织锦严密遮挡着,仿佛是特意裁下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下巴轮廓,白生生的,华贵、神秘而令人不安。左右侍立着两尊小神像,身披同色系的金衣,沉默地拱卫着主尊,它们的存在如同阴影的延伸。
神龛前的桌面上倒也并非全无旧日气息,供奉着几样简单的应季水果。但紧接着闯入秦昭视野的物件,却让他瞳孔骤然放大,几乎要笑出“噗嗤”声。
“这里怎么还有旺旺仙贝?”
哪吒塑像和旺旺仙贝,由于这过于直白荒诞感,秦昭的声线被拔高了几分,甚至用的是普通话。旺旺仙贝还是最新的包装,它赫然出现在这供奉古老神灵的祭坛上!
旁边一个虔诚上香的大妈闻声扭过头,一脸厌弃的表情,压低了声音,用纯正的宾城口音纠正,“嘘!小点儿声!供品供品,心诚则灵,啥不能供?旺旺仙贝是哪里产的嘛?”她一副考校的样子,把秦昭当成了外地游客。
秦昭下意识接话,“是……”像是被老师突然抽问的学生,连老师的问题都没听清,支支吾吾,说不出答案,左顾右盼希望有旁人指点。
另外仨人在人群外围,鞭长莫及。幸好另一位年长的游客帮秦昭解了围,他手里正把玩着车钥匙,笑嘻嘻的,顺口接了下去,“台湾产的嘛!三太子道场在台湾,香火旺得很,供这个,对头的!”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当代民间信仰。秦昭不由得仔细看了看,旺旺仙贝的包装袋上,旺旺小人白生生的下巴,和洞里的三太子拥有几乎一致的的轮廓。
秦昭心头那种荒诞与寒意交织的感觉更浓了。
马沣无疑是四人团里最认真对待这次祈福请愿的人。每到一处大殿,他必然恭恭敬敬地跪拜焚香,嘴里念念有词。幸达春眯起小眼睛,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偷偷观察着马沣的动作。曲望远拜神的时候,因为手机太厚,双手分得很开,与曲望远不同,马沣的双手夹得很紧,由于太紧,身份证被挤变了形,像分了身——他手里分明是两张。
马沣终于许完了愿,站起来拍拍膝盖,正准备把手上的卡片往裤兜里塞。幸达春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从他指间抢过了身份证。
“嚯!”幸达春大喝一声,“你小子业务拓展得挺广,还干上“跑腿儿”了,帮别人代许愿……”
幸达春猛地一转身,背了过去,屁股一格,浑圆的身躯形成天然屏障,“我说你怎么一直鬼鬼祟祟的,让我看看,这是在帮哪家美女代购愿望……”
“唉!你别烦我!”马沣急得脸红,却无能为力,被他的屁股格在一丈之外。
眼看“战火”在大殿外燃起,秦昭和曲望远对视一眼。毕竟马沣和幸达春更熟,他们死党互掐,外人实在不好插手干预。两人心照不宣地默默转身,踱步到大殿一侧,假装被墙上的壁画吸引,将身后的追逐战隔离在视线之外。
“这是你的身份证……”幸达春翻到下一张,观察着,“这是你爸的身份证吧?”
“是,还给我!”
本是无心一问,马沣的回答却引发了幸达春的无限好奇。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惊异,“你爸叫陈波?你爸姓陈?你不是姓马吗?”
“我……我跟我妈姓!”马沣气喘吁吁地解释,好不容易绕过他的屁股,努力去够幸达春高举的手臂。
“不对啊!”幸达春把手臂伸得更直挺,“今天来拜神,是我临时起意,你是怎么能提前部署的?”
“我不是早说了吗?他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马沣急得语无伦次,甚至自我怀疑地回想了一阵子,确认这话不是在幸达春独自冲锋的时候讲的,“我才……我才暂时保管他的身份证!谁知道你会突然拉我们来这儿,还普及那么多拜神的准则。”
“保管?”幸达春嗤笑一声,充满调侃,“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扣老头子身份证干什么?他能背着你去网吧上通宵,还是能背着你去和人开房,还是能背着你去办裸贷?”
“你别管了!”马沣使出浑身解数,仗着自己鬼魂般的体格,绕着幸达春庞大的身躯兜起圈子。
自转不比公转,幸达春被绕得有点头晕。马沣瞅准空档,猛地从侧面跃起,几乎挂在幸达春背上,手臂奋力伸长,一把将身份证狠狠地拽了回来,按在手里!
王响狠狠地帮黄鑫按住了伤口。
黄鑫浑身一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下意识地猛地朝王响胸口推去。可惜仍是蚍蜉撼树,王响魁梧的身躯纹丝未动。
“你干嘛按这么紧?很痛!”黄鑫声音变得奶声奶气,像台湾人在讲宾城话。
王响被吼得一怔,手上力道下意识松了点,脸上满是不解,“按紧才能止血,这是急救常识啊!你不是干护工的?没学过?”
王响的理直气壮再度让黄鑫语塞。
他真没好好学过,课程都是吊儿郎当学的,和学生时代应付考试一样,试卷一交,知识都成了过眼云烟。
“不用按这么紧!我们中国的按法,要讲究温和适度,和你们外国使蛮劲儿的方法不一样!”
曲灵铃瞪了王响一眼,似乎在告诉他——伤者为大。王响明知他在强辩,倒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意外,老槽坊里本就沉滞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阴森森的。屋外的天也跟着陡然变了脸色。明明晴空朗照了大半日,此刻却乌云四合,阴风骤起。河面上,蚊虫乱糟糟地贴着水面低飞。紧接着,细如牛毛的雨丝落了下来,密密匝匝,眨眼间就将古镇的青石板路染成深色。
王响蹙着眉,伸手接了接雨,看了眼曲灵铃,“我去买两把伞。”
街对面的一家门面,挂着“古韵遗风”的招牌。店里光线偏暗,被工艺品堆得满满当当,又是千篇一律的古镇文创店。王响目光一扫,径直走向柜台,一把抓起两把雨伞。
“280。”年轻店员懒洋洋的,眼皮都没抬,报了个数。
王响正要扫码付款,却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按住了手机屏幕。曲灵铃也跟了进来,显然,她对店员报的价颇为不爽,面色不善。
“有没有普通的伞?”
“不好意思,”店员扯了个没什么诚意的笑容,“我们店是非遗主题文化店,只有这种油纸伞,承载的是中华传统文化精髓。”
油纸伞,曲灵铃眉梢一挑,就算是写《雨巷》的戴望舒也撑不起这里的油纸伞。她伸手,要去拆其中一把伞上的透明塑封袋。
“哎!”店员瞬间精神了,赶紧提醒,“拆开就得买啊!”
这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彻底点燃了曲灵铃的火气。她“啪”一下将伞拍回柜台,质问道,“你这‘精品’油纸伞,伞骨是什么材质?桐油刷了几道?手工扎线密度是多少?凭什么卖280?” 几个专业问题砸了过去。
王响一愣,店员也被她问得一愣,眼神有些发虚,支吾着,“反……反正就是非遗……物……”
“非物质文化遗产?” 曲灵铃冷笑着,见她正要点头,又语速极快地截断她的话,“我看你这东西更像是‘非物质非文化遗产’!别糟蹋传统文化了行吗?”
王响站在一旁,皱着眉头,嘴里念叨着曲灵铃刚才那句绕口令似的“非物质非文化遗产”,反复咀嚼了两遍。突然,他像是被电流击中神经末梢,一脸恍然大悟。
“哈哈哈……哎哟喂!”王响猛地爆发出大笑,雄浑豪放的笑声,石破天惊,带着一种解气的痛快。他笑得弯下了腰,浑身肌肉剧烈震颤,硕大的巴掌用力拍着自己大腿,眼泪也挤了出来,在眼角泛着亮光。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他突如其来的狂笑硬冲了个稀碎。
“不买了!不买了!”曲灵铃也被王响这副模样逗得有点想笑,胸口憋着的那股气莫名散了。她抬头,望了望门外织成雨幕的天空,叹了口气,“毛毛雨罢了,淋着也没多大事儿。咱们找个吃饭的地方避避,正好把晚饭解决了。”
水气氤氲的古镇,家家店里都亮起了暖黄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