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缺了人气,白墙上蒙了一层明显的灰。
与环境恰恰相反,面色红润的幸达春,像蒙尘的旧瓷器被细细擦拭,重新透出温润的光,春风得意马蹄疾。
曲望远看不惯。他固然希望幸达春能早日摆脱病魔的纠缠,但应该走爷爷那条路,跋山涉水,靠着先进科技,药到病除,而不是靠几束银针,几根艾草。
中医好,中医妙,中医治病呱呱叫!
曲望远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这句话,幸达春和黄鑫没说过。但俩人一旦共处一室,谈及中医,会嘴角挂笑,无声地交换眼神,把曲望远隔绝在他们共同构筑的、充满药草味的信仰高墙之外。
高墙内,那段顺口溜像一支魔咒,被千万人反复吟颂。
是幻觉。曲望远太阳穴发紧。
刚进大门,曲望远给幸达春递上扫帚和簸箕。幸达春半推半就,一脸不愿,嘟囔着,“这可是我家……”
曲望远回怼,“现在这个家的主人,姓秦!”
幸达春哑口无言,刚弯下腰,门锁又一声脆响。
大门被推开,不偏不倚,正好拍在幸达春屁股上,被厚重脂肪发出的柔劲反弹,反撞得门框里的马沣一趔趄。
幸达春轻抚屁股,“沣子,看着点儿人。”
马沣扶着门框,讷讷的,“不好意思……”
声音轻飘飘,人也轻飘飘。
大门像一道分割线,割出了贫富差距。富人区里的幸达春,春光无限,脑满肠肥;穷人区里的马沣,人穷志短,战战兢兢。
曲望远失笑,“你俩,像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吸干了精气。”
马沣笑笑,侧身关上门,也不接话。
“老爸还是那样?”曲望远问。
被点中心事,马沣掏出手机,在机身侧面拨了拨,确认铃声开着,又啧啧嘴,望向天花板,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是……”
见他踌躇,曲望远试探着往下,“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
“带不了,”马沣当即摆手,“犟得很,在他眼里,带他去医院,等于带他上刑场。”
耳垂连晃,幸达春轻嗤一声,果断接话,“又要让人去华西!”一抹坏笑跃上他的嘴角,“有事儿没事儿就劝人去医院。我合理怀疑,你接了华西的广告。”
“华西的业务我真没接。”曲望远抱起手臂,“就怕你接了中医针灸的业务。”
“猫嘛,管他是黑的还是白的,能抓老鼠就行。”幸达春也抱起臂,四坨肥肉垒在胸前,气势汹汹,“看看我的精气神。就问你,针灸管不管用?”
扫帚和簸箕落地,像决斗时插入地面的利剑。
曲望远推推眼镜,“村中有‘神医’,祖传秘方,包生男孩儿。生男收钱,生女不收钱。生了男孩儿的,高高兴兴,排着队去给他送钱,还送锦旗;生了女儿的,因为没给钱,也懒得去找他麻烦。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名号就打响了。换成治病,也是一样。那么多‘赤脚大仙’,他们卖的药,是维生素丸子,治不好人,也吃不死人。病人病好了,靠的是自愈。这叫幸存者偏差。你就算好了,也是个例,别当惯例讲。”
曲望远占理。幸达春的小眼睛一张一合,有口难言。
曲望远乘胜追击,“我记得黄鑫说过,你有一个血象数据是好几千,常人不过二百。你这数据恢复正常了吗?”
“哪来的好几千?最高的时候,也就一千出头!”
“一千出头,也是常人的几倍。现在是多少?”曲望远不依不饶。
“不知道!最近没查!”
“你看看。”曲望远双手一摊,胜利者的从容,“看病不看数据,看体感。黄鑫也不敢这么办事儿。”
“查一查不就知道了!那数据叫‘抗O’,抗O高,说明我体内有链球菌感染,关节会疼!但我现在不疼,也不肿,不正说明这个数据恢复正常了?”幸达春一边说,一边使劲挥舞手脚,试图让每个关节舞动,自证无恙。
曲望远静静看他表演,“你现在说的,和我说的‘不看数据只靠体感’有什么区别?”
“老子下周就去!不!明天就去!我要让你无话可说!”
敲门声响起,马沣开门。
“少爷叫我?”黄鑫幽幽地从门后头探出脑袋。
单一个幸达春,曲望远还能应付,一见俩人合体,他的太阳穴顿时发紧,赶紧把话题岔开。
“等你来打扫卫生。”曲望远说。
焕然一新的乌托邦,成员处在其中,各怀心事。
说过召集大家的缘由,曲望远突然心生感慨,“好久没把大家聚到一起了。”
“你是犯了开会的瘾。”幸达春打了个哈欠。
曲望远由近到远,从季庄之行回溯到爷爷的上一次“失踪”,又说到黄鑫窃听的“私生子”信息,再到第一次撞见爷爷接完电话,在沙发上呆坐半天……
孙尚珠出轨的嫌疑不断被剥离,曲尚鸣不端的品行渐渐浮出水面。
马沣坐立难安,一直在豆豆沙发上蹭出声响。
幸达春皱起眉,拍他大腿,“你怎么了?他爷爷出轨对象是你给介绍的?”
听他开口,马沣松了口气,正色说,“再往下盘,不合适。”
曲望远喉头发出一阵低沉的气泡音,气泡一粒粒炸开,他长叹一声,点头回应,“我当你们是自己人。”
“问题不在这里!”幸达春读出马沣的心思。虽然曲望远称他是自己人,但他依然是人群里与曲家关系最疏远的那一个,“你们家——家大业大——真闹出点儿什么事儿,多一个人知道内情,多一分风险。”
说的是马沣,幸达春却斜睨了黄鑫一眼。
这一眼,看得黄鑫心底发毛。
耳边遭遇五雷轰顶的那一晚。曲尚鸣开过“玩笑”,直愣愣盯着黄鑫,像狩猎者观察猎物,调戏的神色。
黄鑫呆立原地,大气也不敢喘,嘴角滑落晶莹水珠,挂在胡茬上,分不清是洗脸的水还是新流的汗。
曲尚鸣目露狡黠,嘴边“噗”了一声,“你信了?”
水龙头上的水声未歇,黄鑫笑了起来,曲尚鸣也笑了起来。
陌生的笑容。
黄鑫关上水龙头,“曲伯,你别突然和我开这种玩笑。”
“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曲尚鸣说完,拄着拐杖往回走,肩膀一晃一晃,像是为黄鑫做催眠的钟摆。
黄鑫在原地又僵了很久,双腿渐渐发冷。他抖擞了精神,皮鞋用力往地上踏了几踏,深吸一口气,伴着满腔疑惑,回到饭桌。
他的眼神再没敢直视曲尚鸣,余光却一直锁定在他身上,悄悄观察。
一切如常。
回家后,黄鑫向曲望远汇报情况。以他零碎的口吻,一开口,意味着三个小时悄然逝去。
曲望远眼前浮现出一部电影,一镜到底。他和片中人进入同一条时间线,踏上季庄古镇的青石板路。
文艺电影般悠长,细节又多又密,黄鑫和曲灵铃的双视角来回切换。曲望远消化困难,几次打断,让黄鑫重述。
作为导演,黄鑫尽职尽责,引领曲望远重走季庄路,只是在故事最后,他自然而然隐去了曲尚鸣的“玩笑”。他无法分辨这件事的真假,甚至一度怀疑那场戏是因为他回溯过往的悲恸,搞得心神不宁,从而编造出的魔幻剧情。
黄鑫的失神只在一瞬,回过神,曲望远已经开口,回应幸达春,“如果这件事牵扯太大,迟早会被外人知道,我不如早做准备。”看向曲灵铃,“是吧……”
俩人提前商量过。曲灵铃点点头。
既然曲家人通过了内部决议,外人当然无需纠结。
“我先说一个名字,林扬威,季庄镇林氏老槽坊的老板。”
众人互相看看。黄鑫磨蹭着屁股,往椅子后部挪了挪,身体挺直,没接触别人的目光。
“还有一个事。我奶奶,在六十年代坐过牢。这事儿我向我爸求证过,罪名是投机倒把,在那个时代是重罪。运气好,只坐了一年。但不巧,入狱的时间很尴尬。我爸曲震刚出生半年,还没断奶。剩我爷爷一个人在家,和他大眼瞪小眼。我爷爷出了名的不会带孩子——咱们这代人,处在特殊历史时期,多多少少被长辈抚养过——我和灵铃的成长,他却完全没参与。”
“打断一下,我爷爷也没有。”幸达春举起手。
曲望远没理他,“林扬威的出生时间,我托关系去季庄查过,对得上。林家的林老太爷,想要儿子想疯了,膝下却只有两个女儿。我爷爷一没钱,二不会带孩子,只身一人,和林扬威的亲妈达成了某种默契……”
手机铃声响,打断曲望远。他瞟了马沣一眼。铃声戛然而止。他正打算开口继续,铃声再响。
“你爸又叫你?”秦昭坐在马沣身边,面带关切。
马沣愣了愣,掏出手机,面露无辜,“不是我……”
铃声再响,众人循着真正的声源,看向幸达春。
“不好意思,是我。”他讪讪地笑,接起电话,“呃呃啊啊”了一阵子,挂掉,唉声叹气,“是我爷爷,他又发疯了……你们慢慢盘,我先撤。”
他站起,身影晃荡。
江风在幸达春脸上来回刮蹭,被他的面部脂肪反弹,一路刀光剑影,冷飕飕的。
幸达春不懂,同是幸家人,为什么爷爷和自己截然不同?
自有记忆起,父亲幸桐兵一直以胖子的形象出现,皮带扣往往系到最大,腹部却依然隆起,像即将决堤的水坝。他早早从幸遇良安排的体育苦海中脱身,保留下运动员的体质,能喝酒,代谢快,兼具大心脏。又早早辞去体制内的工作,随“下海”的热潮去了深圳。在那个“春天的故事”里,无数机遇绽放,无数人趋之若鹜,真正能扎下根的,却也是凤毛麟角。
幸桐兵是其中之一。
他靠着酒量和胆色,成了一名商人,左右逢源,历经磨难,在声色犬马中开辟出自己的一席之地。
一切就绪,幸达春甚至做好了往广东考大学的准备。
但幸桐兵迎来的不是春天。
在签下第一个千万级大单当晚,两瓶五粮液下肚,幸桐兵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
那天,幸达春刚从十字韧带断裂的伤病中恢复。他告别了父亲,也告别了继续训练的决心。爷爷当年差一步被国青队选走,父亲在深圳打拼受的苦楚,也绝非一星半点。幸家人的决心和忍耐力,他搜肠刮肚翻看自身,一点儿没遗传给自己。
他没有决心,没有大志,只想赖在宾城,耕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已经需要他竭尽全力。
公园的健身区,热火朝天,形成一道薄膜,将江风隔绝在外。两名热心“杠友”环伺在杠边,像幸遇良的左右护法。坐在花坛边的杠友,表面上在聊天休息,余光都停留在幸遇良身上,怕他出事,能随时搭把手。
幸遇良在单杠上起落,独树一帜,颇有“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的滋味儿。
幸达春走到杠边,气喘吁吁,对刚才打来电话的“右护法”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左右护法撤开。杠友们也放心地歇息,如释重负。
“爷爷。”
江风刮眼,幸达春眯起眼睛“你伤没好利索,就非得杠吗?”仰视幸遇良,一语双关。
幸遇良的头从杠上落下,像潜入水中,咬着牙,“遇到困难就退缩,凡事都不坚持,我不能像你一样。”说完,头又刺破水面。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幸达春歪了歪头,“就说你的事儿,别往我身上套。”
“你什么时候减肥,我什么时候停练。”他又入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我不想再经历了。”
幸达春无奈撇嘴,“我身体已经好了,你没看出来?”
“你的身体,不可能好。”临近力竭,他的话越来越简短。
“我明天就去医院做检查,检查完就开始减肥,好吗?”
幸遇良不答,牙关紧咬,但手臂无法配合,整个人落到地上。
历经季庄之行,曲灵铃和王响之间温度飙升。
从乌托邦出来,曲灵铃走在队伍最前面,拉开车门,跨进驾驶室。曲望远拉开副驾的门。
“下去!”
遭到当头棒喝,曲望远一脸疑惑,“天都黑了,不回家?”
“有事!”
曲望远还扶着车门,愣在原地。
“门给我关上!”曲灵铃大喝。
凉风撕扯曲望远的发梢,把他的长发从皮筋里拽了出来,拍打他的脸颊。黄鑫缩在他身后,手腕微颤。
他回头,瞪着黄鑫,“让你看,你也看不住。”
“少爷。”黄鑫早想好回应的话,“我只顾得上一头,带回来那么多信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自满于推测出的结果,曲望远很快从妹妹的事儿上抽离出来。
只有黄鑫知道,曲望远拼出来的结果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