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光荣与梦想
杰佛僧2024-12-20 15:014,545

   曲灵铃面对的工作境遇,并不比秦昭轻松多少。随着省联考落下大幕,那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终于得以缓解。大多数学生,包括即将迎来挑战的下一届学生,也随着师兄师姐的任务完成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她知道这帮小孩需要外力的推动,于是早早来到学校,去检查学生出早功的情况。

   “宾城传媒之星”分为两个区域,一半位于老城区,空间较为狭小,专门为高三学生冲刺阶段提供服务。另一半区域宽敞得多,位于宾城新区的边缘地带,主要服务于非高三艺考生和儿童兴趣班。在这一区域的边缘,矗立着一片片前几年新修的超高层建筑群,抬头一望,宛如遮天蔽日的钢铁森林,让人联想到贵阳的花果园社区。机构在周边小区租了多处住宅作为学生宿舍,学生们早上起床,只需下楼来到机构后院的湖边,就能开启每日早功。

   曲灵铃来到湖边,眼前的一幕幕让她不禁皱起了眉头。缺乏活力的脸庞,松懈懒散的身形,嘻哈打笑的状态,无声地诉说着他们对未来的重重挑战缺乏应有的紧迫感。皇帝不急太监急,一个个小皇帝慢慢悠悠地活着,小太监曲灵铃在一旁急得跳脚。让她无力吐槽的是,当她带着怨气准备怒斥皇帝们的时候,皇帝们又开朗地冲她喊,“灵铃老师好!”笑容一个赛一个的灿烂。

   “没皮没脸才能站在台前。”她在心里说。看到他们的笑容,怨气顿时又烟消云散了。她回到办公室,整理桌前的文案,听到“咯咯”的敲门声。她抬头,看到王响的脸,不偏不倚,正好卡在门上的圆玻璃里。

   王响举起手里的两杯咖啡,在玻璃里表演了个碰杯。

   曲灵铃露出了笑容。的确,在最近的日子里,王响是少数能让她感觉到轻松的人。

   王响轻轻推开门进来,向曲灵铃递上一杯咖啡。

   “双份浓缩,双份冰块。”王响说。

   门缝里传来隔壁教室里语音训练的声音,两种声音、两重情感,硬生生叠在一起。一种声音说,“胡杨以一千年不死的绿意,死也一千年不倒的精神,倒也一千年不朽的骨骼,震慑着沙漠!”另一种声音说,“老人赢了!他战胜了自己,战胜了那条鱼,那条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的大鱼!”

   胡杨终其一生都在对抗着沙漠的侵蚀,老人终其一生都在捕捉大鱼、梦见狮子。两名学生也用“终其一生”都在朗诵的态度诉说着故事,情绪明显过分饱满。虽然曲灵铃没有亲眼看见,但能够透过想象,看到他们义愤而滑稽的表演状态。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学生们呈现出两种极端,要么无精打采,要么情感过剩,和那个平衡点差了十万八千里。想得入神,王响说的“双份浓缩,双份冰块”仿佛在她耳蜗里转了半天,才得到准许,传入她的耳朵里。

   “细心的男人。”她想,她迅速抬头看向王响,怔了怔,在他刀砍斧斫的五官上停留了一阵子。

   “怎么了?”王响问。

   “我记得你在国外学过表演?”

   “选修过戏剧。”

   “这帮孩子。”他指了指隔壁教室,“最近状态不太好,要不请你来给他们上一节课吧。”

   王响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最讨厌教别人做事了。”

   “没让你教,让你分享,讲讲在国外学表演的方式方法,不用非得教什么东西,让他们开开眼界也好。”

   “如果只是分享……那可以。他们是专业学表演的?”

   “播表班。”

   “播……是新闻传播学?”

   “不是。播音主持,播音与主持艺术。”

   “那是什么?”王响尝试着理解,但没搞明白。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可能会成为新闻播音员、综艺节目主持人、婚庆主持人、葬礼主持人和我这样的……”曲灵铃指指自己,“艺考老师。”

   “哇哦。”王响一脸惊讶,“好大的跨度。”

   “你别担心,都是学台前专业的,他们就喜欢长得帅的。”曲灵铃笑着说。

    

   宽敞的练功房里,三排学生席地而坐,曲灵铃站在人群前方的小舞台上,给他们做着交待。王响收到曲灵铃的示意,从门外绕到曲灵铃旁边。学生群体里发出一阵阵骚动,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声夸耀。

   “哇,他好帅。”

   “那么接下来,就由王响老师给大家分享分享。”曲灵铃说。

   “灵铃老师,今天上英文课吗?”有个看起来刺头的学生张口便问。曲灵铃顿时垮了脸,“牛振华,你再废话,我今天就把你的稿件换成英文的,明天给我回课。”

   刺头瞬间变得老实,假模假式端端正正地坐着。

   “你们学艺术,是因为热爱吗?”

   听到王响问出他的第一个问题,曲灵铃刚喝下一口咖啡,差点没忍住喷了出来,她想到哥哥、爸爸和爷爷,没想到王响也会这招曲家人善用的单刀直入。但是这个问题,对于在座的这些学生来说,未免显得残忍。

   果然,场下鸦雀无声。

   王响又问:“不是因为热爱?那是因为什么呢,梦想?想做主持人,想做演员?”

   还是一阵沉默。

   最后,只有角落里一名黑黑瘦瘦的女孩怯生生举起了手,王响看向她,她没接收到王响的准许,还不敢讲话,直到王响说了句“你说呀”,她才开口,打破了“零回复”的尴尬。

   她说:“为了考大学啊。”

   “学艺术只是为了考大学吗?”王响问。

   “还有找工作啊。”女孩说。

   王响扬了扬眉,这个答案让他不敢轻易作出回应。他对国内的艺考缺乏最基本的理解,又经历了两三轮问答,空气中渐渐弥漫出话不投机的氛围。他明显能感觉到学生们话语中的迟疑,甚至觉得他们正变得越来越封闭。他觉得不能这么聊下去,生出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他偷偷瞄了一眼曲灵铃,向她求助,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喝着他买的咖啡,默默观察着一切。他突然有种感觉,曲灵铃似乎在拿他逗乐子,这让他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尴尬。他挠了挠下巴,长长地“嗯”了一声后,问学生:“你们平时爱看电影吗?”

   还是一阵沉默,在王响用期待的眼神连续对视了好几个学生之后,终于有个学生说:“我们平时爱看抖音的电影解说。”

   “那是什么?”王响问。

   “三分钟带你看完教父三部曲。”学生说。

   “哇哦……漂亮的……归纳总结。”迅速转变后交流方式,不再讲那些形而上的内容后,终于得到了些许回应,王响对他们的答案固然吃惊,还是尽力附和着,但他没能抑制住好奇心,还是发出了疑问,“三分钟看完,能知道是谁演的吗?”

   “我知道!马龙·白兰度,阿尔·帕西诺,还有罗伯特·德尼罗。”发话的是那个叫牛振华的刺头。

   王响看向他,陡然有了精神,“那你知不知道,马龙·白兰度会用‘第一场戏’来判断导演是不是蠢蛋?”

   牛振华夸张地表演着“思考中”的状态。学生们本来对经典电影没有太大兴趣,但有几个学生听到王响讲的内容和学术无关,而是有关于八卦,他们七零八落的状态突然抖擞了起来。

   站在王响的角度往下看,场下似乎接二连三地冒出小星星。终于见到渴求的眼神,王响接着说,“马龙·白兰度遇到第一次合作的导演时,会在首场拍摄中展现好几种不同的表演状态。其中之一是全情投入的、精湛的表演,其他则是随性发挥、带有细微瑕疵的。这些细微的瑕疵,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察觉。如果导演没发现,选择平庸的表演片段通过了,马龙·白兰度会判定这个导演是个蠢蛋,从而在接下来的拍摄中降低自己的预期,仅将它视为一份普通的工作来对待,因为导演水平不行,很难出佳作。相反,如果导演能够洞察出区别,还能指出不足之处,马龙·白兰度会认定对方具备真才实学,进而激发自己最佳的表演状态,全力以赴去塑造人物。”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学生问。

   “在好莱坞,没有秘密。”王响说,“我在好莱坞跑过龙套。”

   随着这个话题的展开,教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绝大部分学生的精神为之一振。关于“钢铁侠吸毒”、“美国队长的真实身高一米七八”以及“绿巨人最初设定的肤色是灰色”等娱乐八卦被王响一一抛出,激起了学生们浓厚的兴趣。曲灵铃见场面以这样的方式乱了套,有些惊讶,她抬头看了眼时间,觉得还好,还能让他们折腾一会儿,热热闹闹总好于无精打采。

   学生们热情洋溢地向王响提出各种娱乐八卦的问题。毕竟王响长期身处北美,掌握着他们平时难以触及的欧美一手资讯。王响站在台上唾沫横飞。他分享的内容与专业课程无关,原本旨在学术交流的分享会,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了的茶话会,讨论的主题也偏离了正轨,从大道偏向了遥远的山沟沟。

   曲灵铃终于忍不住打断,“好了好了,八卦会到此结束!你们那么多人,一人一个问题,还想不想吃午饭了。”她看着学生们意犹未尽的眼神,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怜悯,但她决定不能放任他们,于是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们现在休息十分钟,准备一下,把每个人的自备稿件拿出来,给王响老师展示展示。”曲灵铃突然想起什么,悄声问王响,“你是不是没事儿,有时间看他们展示吗?”

   王响迟疑了一下,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十分钟后,被娱乐八卦浇灌过的祖国的花朵们总算有了些人样。他们看似垂头丧气,但只要一站到台侧,等待上场,便如同被拧上了发条,被某种外力强行灌注了能量一般。他们在舞台上演绎着声和影的交错,别具特色的表演风格让王响看得瞠目结舌。他记忆的闸门突然被推开,心中涌现出一股怀旧之情,不禁回想起在国内读小学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曾站在学校文艺汇演的舞台上,在语文老师和教导主任的指导下,以相似的风格演绎着戏剧。他没想到从小学到了高中,甚至到了艺考教室,这种“充满活力”的表演方式依然盛行。

   课程结束后,有个学生悄悄溜到王响身边,对他说,“王响老师,其实我学表演是因为热爱,我还有梦想,想考北京电影学院……”

   他顿了顿,“但我不好意思说。”

   王响一看,小胖子一脸灿烂的笑容,是那个知道马龙·白兰度的牛振华。

    

   曲望远听完秦昭的汇报,站在窗边思考了一阵子,转过身来问他,“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个想法?”

   “他说人老了,时不时会回忆起过去的事,但记忆好像越来越模糊,如果不抓紧记录下来,到哪一天可能突然就忘了,再也想不起来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既然时日无多,他希望能留下点儿什么。我心里知道,这是个了解他的好机会,假意推辞了一阵,说我没写过,不敢担这么大的担子,结果他说他口述,让帮我记述和润色便是……”

   曲望远用力搓揉着眼睛,在阳光下像个躁动不安的灵魂。他思索再三,嘴里“啧啧”不停,又揉搓了一会儿太阳穴,嘴里嘟囔,“不行,我还是得去问问他。”

   曲望远刚转身,又听到秦昭说:“对了,我还问了昨天发生的事儿……”

   “他告诉你了?”

   “他说昨天一个人在家,哦,他本来以为你也没在家。”秦昭解释,“突然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那些事儿埋在心底已经好久了,连自己的脑子都以为早忘了,突然浮现出来,一件一件的,还连成了串儿。他怕我们回家影响他,想找个安静的角落慢慢想……”

   “安静的角落……”曲望远机械地重复着。他环顾四周,偌大地望江龙城龙头处,竟然找不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他又想起方卿卓说的话,好像和爷爷说的不太对的上,不过方卿卓这小子向来说话也是真假掺半,真真假假,越梳理越不清爽。他突然皱起眉头,“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话,也像润过色似的。”

   秦昭:“我可没有。我之前也不知道爷爷讲起长篇大论的时候,官一阵文一阵的。”

   曲望远:“什么意思?”

   秦昭:“一会儿官里官气,一会儿又像个文艺青年。”

   曲望远:“你有没有觉得,人与人之间是很难交流的。”

   “嗯?”

   “一个人脑子里想的、嘴里表达的、对方听到的、对方理解的,可能会是完完全全的四个事儿,截然不同。”

   秦昭略作琢磨,点了点头,“很有道理。”

   “我还是得多问他两句。”曲望远推门出了房间。

   曲尚鸣还是照例在沙发上窝着看电视,曲望远坐到他身边,贴到他耳边,细声细气地问他:“爷爷,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曲尚鸣微微斜过脑袋,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曲望远:“还是你发现自己病了?”

   曲尚鸣还是摇摇头,这回都没看他。

   “没生病,你怎么会有‘时日无多’的感慨呢?”

   “人活到这个岁数,多少得面对现实。”曲尚鸣慢悠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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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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