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临门一脚
杰佛僧2025-05-29 16:135,981

  邓医生花了很长时间,向曲望远解释什么是微创手术。他的表达通俗易懂,没有生涩的专业词汇,但曲望远像个从国外回来的文盲,只能一字一词慢慢咀嚼。

  “微创手术,之所以是微创,是因为,它只在人体上,造出一个微小的创口,通过这个创口,对血管进行修复和疏通,以恢复正常的血液循环。这样可以有效减少病人疼痛,缩短恢复时间,降低感染风险。”

  把这句话讲给一个小学生听,他也能很快理解。曲望远并不是听不懂,只是一时难以置信。历经这些天的兜兜转转和艰难折磨,闯过一轮又一轮,到达了最终关卡。他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接受所有结果。有一口气被精神力驱使着,一直向上顶,顶在嗓子眼儿,不吐不快。但听完邓医生的话,乾坤倒转,爷爷只需要做一场微创手术,就大概率能恢复正常,不用截肢,更不会变成残疾人。

  想到这里,嗓子眼儿里的那口气猝然四散,难以言喻的兴奋被点燃了,如同星星之火,将那口气燎得七零八落,燎得他的内心空落落的。这感觉无异于一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搞得一身伤痕累累,最后眼睁睁看着大反派被天雷劈死。

  曲望远又翻来覆去向邓医生确认了好几次,好在邓医生有足够的耐心,一一解答了他的问题。见曲望远苍白的脸庞上渐渐浮出血色,邓医生还好意提醒,“你先别太激动,等手术做完,后续还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对邓医生千恩万谢,从科室出来,曲望远如蒙大赦,一时竟不知道该先去哪里,要干什么。他浑浑噩噩地和曲震通了个电话,浑浑噩噩地回到病房,浑浑噩噩地将好消息告知曲尚鸣,又浑浑噩噩地办理流程,直到来到住院部,他才恢复神智,仿佛重新拥有了记忆的能力。他回忆起自己在整个流程中,仿若行尸走肉,只在护士台前清醒了一阵子。

  他左顾右盼找了一番,没看到江护士。

  

  虽说住院部有过传染病风波,走廊上依然挤满了五颜六色,步履稳健、穿蓝衣蓝裤的护工;颤颤巍巍、穿条纹病号服的病人;介于两者之间的家属,摩肩接踵,在封闭空间里交织成彩光污染。

  曲望远一边推着轮椅,一边搓揉眼睛,在狭窄的走廊上躲避障碍,渐渐头晕目眩了起来。地板明明是蓝色的,海洋的蓝,显得自由且辽阔。但曲望远像一条被割了鳍的鲨鱼,笨拙地挣扎着,随时有侧翻的风险。

  这条鲨鱼甚至还推着轮椅,负重前行。

  沿途经过病房,透过门往里看,床贴着桌,桌接着椅,椅连着人,水泄不通。面对近在咫尺的护士站,曲望远硬是把轮椅拐了三拐,才堪堪越过障碍物品,停了进来。

  

  护士站里只有一名护士,埋着头不知在忙碌什么。前方有个女人,她也推着轮椅。

  “现在正好空出来一个单间,你们要住吗?”护士问。

  “有吗?”女人机械地反问了一句,迅速埋下了头,像是在征求轮椅上病人的意见,病人也同时抬起了头。但女人的头低得很快,病人的头抬得很慢,俩人像是处在不同的频道里,目光交缠了半天,才终于对上彼此的眼神。

  “有,刚空出来的。”

  护士的话又一次打断了俩人的对接。

  女人微微点点头,“住!”

  “单间200一天。”护士又重复了一遍。

  “200一天吗?”女人又机械地反问,再次低下头,试图对接信号。

  曲望远看到轮椅上病人的手轻轻举了起来,摇了摇。

  女人的声线明显弱了下去,“稍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我们商量商量。”

  

  见女人推着轮椅离开,曲望远赶紧把资料递上,“你好,办理住院。”

  护士像是还在处理上个病人的病历,头也没抬,伸手接过。

  “请问,还有单间病房吗?”曲望远抬起下巴,试探着问,像是在窥伺护士手中的表上有没有单间。

  护士“滴滴答答”地敲击键盘,“有,刚出来的,就一间。”

  曲望远歪着脑袋看了看走廊,女人已经把轮椅推出了老远,在彩光污染里失去了踪影。

  “他们……不是?”曲望远朝远方指了指。

  “一般说商量的,商量完回来,都不会住。”

  护士说得轻巧,话传到曲望远耳朵里,却显得格外有劲,斩钉截铁。

  “住住住!”有了这句话,曲望远连忙低声喊。虽然心里对那病人产生了些许歉意,他一时也说不清这歉意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与之相比,他更怕单间被别人捷足先登。毕竟黄鑫和金师傅在医院门口住酒店,一天也得花200多。

  花200能远离昨晚的煎熬,怎么算也不亏。

  

  有阳光从窗外射入单人病房,是南方微弱的冬日阳光,却把房间照得明亮开阔,曲望远受损的视力还没恢复正常,房间里像是曝光过度一般,失去了所有细节,呈现出囫囵一片的亮白色。

  纵然刺眼,但对于在地下室里沉闷一夜,又从邓医生口中得到好消息的的曲望远来说,无异于生命之光。

  房间应该是刚刚收拾出来的,散发着浓郁的消毒水味。窗户留着缝,流动的空气正悠悠地把消毒水味往外带,交换回新鲜空气。视力受损之后,他仿佛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除了空气流动的方向,他还能看清指尖上的油渍,方才他摸了摸发梢,黏糊糊的。从卫生间的镜子里,他看到胡茬肆意生长的姿势,歪七扭八。

  还有独立的卫生间,终于可以痛快地冲个澡了,他想。

  

  刚把曲尚鸣扶上床,手机响了,是曲震。曲望远很纳闷,好像父亲在自己身边装了个摄像头,他总能在事件推进到下个阶段的时候出现,给出进一步的指导意见。他内心隐有不甘,但一想到自己主导了这么长时间,把局面搞得一团乱麻,而正是从曲震的介入开始,局面才渐渐回归正轨,至此,终于迎来了曙光。

  他叹了口气,走到门外,接起电话。

  “明天一早做手术。术前不能吃东西,不想让他受那么长时间的罪,我找人给他安排在明早的第一台,你要早点起来做准备。”曲震说。

  “好。”

  “你现在去周边酒水店买两瓶酒,五粮液,我把医院的联系人推给你,你和他联系上,把酒给他送过去……”

  “好。”

  曲望远挂了电话,打开外卖软件,顽童般嘟囔,“我还用得着亲自去么?”

  这像是他为数不多能做的“抵抗”。

  

  百密一疏,忘了修改地址,五粮液像昨晚的夜包子被送到了急诊部大门口。住院部的交接正好做完,曲尚鸣输上了液,曲望远火急火燎地往急诊部赶。

  骑手杵在阳光里,朝曲望远埋怨了两句。没什么可辩解的,曲望远只好傻乎乎地笑。太阳直晒他的脖颈,暖烘烘的,他从骑手手里接过酒,放在地上,又拎起来,把酒挪到阴凉处放下,人站回到光天化日里,想了想,仍觉得不合适,于是一手拎起酒,一手打开手机,开始联系那个叫孙傲的人。

  酒在阴影里,手机在日光下,他的身体被一分为二,在阴阳交界处矗立着。

  他不想用电话交流,迎来送往左右逢源的事,他不擅长。小时候没有经过耳濡目染的教育,等真正踏进酒局,已经过了一学就会的年纪,再怎么模仿都显得刻意。

  他输入孙傲的电话号码,加了对方的微信。

  孙傲的头像是个戴墨镜的光头胖子,花衬衣,露着肚皮,站在沙滩上,不像个医生,符合掮客的刻板形象。曲望远自报家门,说过情况,对方回复得很慢,间隔好一段时间,才一股脑儿送来几条语音,59秒、57秒。听得出他行色匆匆,甚至听得到他沉重的步伐、额上的汗。

  

  一阵刻板且无效的寒暄后,曲望远轻啧了一声,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你发给我那个叫孙傲的,人家不收我们的酒。”

  “人家只是客气两句。”

  “我说好几遍了,他还是不收。”

  “继续啊……”曲震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他坚持不收,我也没办法。难不成硬塞吗?”

  曲震顿了顿,“你找个地方把酒放下,让他去取。”

  “他不收,怎么会告诉我地方?”

  “你自己找。”

  “我怎么知道放哪儿……”

  越说越急,曲望远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还珠格格》里箫剑的脸来。他向含香、蒙丹献策,建议他们在逃亡中逆向思维,来躲避追捕。

  萧剑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哪里是最危险的地方?

  院长办公室?

  思绪愈发不受掌控,他甚至没注意曲震又讲了两句话,就慌慌张张挂了电话。

  “哟,送礼呢?”

  半生不熟的声音。

  “对啊。”曲望远抬眼,见到的不是萧剑,是江护士。她裹着淡黄色羽绒服,薄薄的,高领上衬着小圆脸,脸上泛着通宵后的倦容。

  曲望远灵机一动,“江护士,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江护士停在他身前的光区里,看向树荫里他拎着的酒。

  “一般来说,在你们医院……送礼,把东西放在哪里……比较方便?”曲望远问。

  “送医生的?”

  “不是医生……”曲望远面露迟疑,转念又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其实我也不清楚这人是不是医生,看起来不像……家里人找他帮忙安排了明天一早的手术,那人姓孙……”

  “孙傲?”江护士不假思索。

  曲望远一阵点头。

  江护士张了张嘴,对曲望远投去赞许的目光,“有点儿神通。”她略作思索,“你就说,把东西放在住院部一楼的咨询处了,让他空了去取。”

  解了燃眉之急,曲望远千恩万谢。

  “还有事儿吗?”江护士想往树荫里走,被眼前的阴阳人挡住了去路。

  曲望远斜身后撤,“医院里事儿多,加个微信呗。要是还找不到地方,到时候再向你请教。”

  江护士笑着说,“你都能找到孙傲,还能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万一呢。”曲望远顿了顿,“比如,我现在就想不起来,你让我把酒往哪里放了。”

  “住院部一楼,咨询处。”江护士几乎一字一顿。

  曲望远尴尬地咧嘴笑,露出了牙齿。猛然想起好长时间没刷牙,他悻悻闭上了嘴,再往后退了半步,让江护士走了。他退入阴影深处,望着江护士的身子越变越暗。

  “住院部几楼的咨询处来着?”

  曲望远又忘了。

  

   回程的一路,曲望远一直埋着头,试图用最简洁的文字摆平孙傲和酒的事。他手指笃笃,删了又添,添了又改,改了又删,慎之又慎。

  一直埋头到走到病房外,发现屋外有人影,隐隐泛着杀伐气息。

  他抬头,迎面来的是刚才做登记工作的护士,先前的她有多笃定,如今的她就有多失措,干裂的嘴角带着讲大话被戳破的苦涩,她把曲望远拉远了几步,“不好意思,家属。”

  曲望远斜眼朝她身后瞟,是一组病人,不出所料,正是之前去商量要不要单间的那个病人,折了一圈,又杀了回来。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曲望远再次绷紧了神经,之前对他们的歉意被一扫而空。

  “是我的失误。他们商量完回来,决定要住单间,目前……”她讪讪地说,“没有别的房间了。”

  曲望远又瞟了一眼,病人还是那个病人,不同的是,身后站着的家属换了一个。精瘦的男子,面目如鹰隼,教导处主任的气质。

  学生时代教导处主任给曲望远带去的阴影猛然袭上心头,他也莫名其妙慌了起来,问护士,“怎么还换了个人?”

  像有难言之隐,护士咬了咬嘴唇。曲望远陷入纠结。

  给孙傲的消息还没发出,反正礼还没到,要不,再麻烦他一次?

  一礼换两忙,划算。

  “最先……他女儿回来,说要住,我说房间已经给你们了,她们本来接受了……过了五分钟,换了这位男士来,他不太好惹……要不?”

  哪有好惹的教导处主任?

  

  当年,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后一天,曲望远趁着午休时间,只身来到天台。推开铁门,三月的风乍暖还寒,他打了个寒颤。他约了女友来天台,向她解释,解释誓师大会时他们发生的争执。

  关于未来去哪个城市读大学的事,曲望远心里很冤屈。他明明没想过,也不知道未来会去哪里,一直都不知道。

  誓师大会舞台上,演说家像是刚从疯人院里释放出来,精力无限,一阵上蹿下跳,指点江山,把气氛烘托到了顶点。随即,他让学生们站起来,用最大的声量喊出自己要去的城市和大学。

  曲望远没有答案,然而乱糟糟的氛围影响了他的思绪,让大脑临时编一个,眼前只浮现出“清华北大”四个大字。是清华,还是北大?明明面对抉择,潜意识又不断提醒他,癞蛤蟆吃天鹅肉会遭报应。他更慌了。既然气氛到了,他没有理由在此时此刻不发出声音,也没有理由莫名其妙遭受报应。他下意识朝左看了看,左边坐着的是隔壁班的一名女生,戴着厚厚的框架眼镜,看起来温温吞吞,他不认识她。但她在气氛烘托下,快速张开了嘴,几乎抢在所有人的前头发出了声音。受她影响,曲望远也鬼使神差喊了与她相同的一句。

  杭州,浙江大学,我来了!

  曲望远懵了,他甚至不知道浙江大学在杭州,坐在他右边的女友也懵了。女友喊的是去厦门,厦门大学。她明明告诉过曲望远,厦门大学是中国最美的大学。虽然他们当时并没有约定好要一起去厦门大学,但作为男朋友的他,应该理解,也应该体会到她向往的情绪,体会不到,便是罪过。然而曲望远的罪远不止于此,对她来说,要去杭州,无异于背叛,无异于当着她的面,当着独木桥前的千军万马,发誓要和左边的那个女生在一起,那女生还是个高度近视。

  曲望远百口莫辩,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女友的所有怒火。他自有妙计,权当没有听见,像远离爷爷奶奶的纷争一样,置身事外。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去哪个城市,对于他们这个成绩的学生来说,根本身不由己。也许曲望远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千言万语用尽,哄好了。

  女友要的也很简单,一个笃定的答案。相较于在千军万马里吼出来,天台上说出的答案更加浪漫。她们要从学校的天台出发,去厦门大学——中国最美的大学。

  他们一个拥有了约定,一个解决了事端,心满意足,手牵手往回走。拉开铁门,两只牵着的手僵住了,一股电流瞬间涌遍全身。眼前是教导处主任的脸,和他精瘦如鹰隼的矮小身躯。

  被撞了个正着,一切已来不及,任何隐藏都是徒劳无功的。他俩明明知道应该把手松开,但松开也没有用,于是两只手攥得越来越紧,像是在冲主任耀武扬威。

  主任朝下看看,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他们的异常行为是因为紧张和害怕。不巧,这声冷笑没听指挥,径自喷出了个鼻涕泡。泡泡往上蹦了两蹦,在曲望远眼前破碎了。曲望远想笑,使劲儿憋住了,但那口气仍往上涌,在鼻腔里发出一声厚重的哼唧,于是气氛愈发尴尬。

  事后,曲望远写了全校在誓师大会后的第一封检讨,作为“现行反革命”,这封检讨也是有校史以来最长的一封检讨。女友在家长面前痛哭流涕,发誓去厦门大学之前放下小情小爱,逃过一劫。曲家人太忙,没人来,错上加错,数罪并罚,曲望远被要求检讨了双倍的字数。他抓耳挠腮,几次停笔,实在编无可编,急得想落泪。主任看到,以为他诚心悔过,向他露了真情,说他原本是来天台抓抽烟的学生,为誓师大会祭旗,也许是走漏了风声,抓了一个周,鬼影子都没抓到,还被天台的风吹感冒了。誓师大会结束后,本想碰碰运气,再抓最后一次,结果歪打正着,抓了他俩,没抓到不睡午觉抽烟的典型,抓到了谈恋爱的典型,更典型,刚誓完师,就胆大包天,忘记誓言的反面典型。

  主任又冷笑了一声,又挤出一个鼻涕泡。曲望远紧攥着笔杆,更想哭了。

  抽烟的人明明是幸达春。

  

  此时此刻,当年的鼻涕泡似乎凭空出现,又一次在他的眼角破裂。曲望远下意识紧攥了手,他手上是他的手机,他仿佛紧攥着孙傲。

  新仇旧恨,他决定利用孙傲,与主任斗上一斗,两手一摊,“我们已经办好入住了,吊瓶都挂上了,总得看先来后到。”

  护士怔了怔,听到了一模一样的理由。既然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先来的,那肯定出了问题,问题正好出在自己身上。她略作掂量,理理思绪,对曲望远说,“另一个病房是个两人间,和这边差不多大。”她回头,“他们住的时间长。你们明早第一个做手术,很快就会出院,所以……”

  乍听前半句话,曲望远还想据理力争,但后半句话大大影响了他的战斗欲望。原来礼没送到,孙傲已经安排妥当了,还没来得及通知他,就找他帮另一个忙,不礼貌。

  他看着护士殷殷期盼的眼神,想起了江护士,再瞟了一眼那位教导处主任,一脸蓄势待发。

  “算了,算了。”他想。

  离开前,曲望远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卫生间,他透过虚掩的门,看到墙上挂着的淋浴喷头,身上又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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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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