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灵铃无心上课,下午送走了他们,人虽然回了学校,思绪却随他们飘去了华西。课堂上,她一直心不在焉,总不自觉地掏出手机,眼神空洞地扫过屏幕,期盼曲望远发来爷爷的近况。
直到天色渐暗,她的手机屏幕上依旧一片寂静,中间她忍不住问了黄鑫,黄鑫说曲望远独自推爷爷进了急诊科,现在应该在忙着做各种检查,只要没出来,就说明急诊科收治了,让她不用担心。知道曲望远一个人在急诊科忙碌,她便没再想过打搅哥哥。
她没留意到什么时候说的下课,学生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又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望着地板发了多久的呆。
整个世界仿佛都与她隔绝了。
忽然,有只纸杯闯进了她的世界。
曲灵铃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牛振华憨憨的笑脸。
“谢谢啊……”曲灵铃接过他递来的纸杯。温润的杯壁在她冰凉的手中传递着暖意。她轻轻摩挲着杯壁,感受那丝暖意从指尖蔓延进血管,随血管缓缓流向全身。
“咋的了曲老师?”牛振华大大咧咧地问。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在曲灵铃眼前挥了挥,“这家伙,失魂落魄的。”
“你搁哪儿整的东北口音?”曲灵铃一时没注意,口音也被他带往了东三省。反应过来自己的口音被他带偏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感觉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最近看了乡村爱情,抖音解说的,片子是东北口音,解说人也是东北口音,被带偏也正常。”牛振华挠了挠头。手在他的平头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哎妈……乡村爱情还用解说?”曲灵铃被逗得轻笑出声。东北口音的亲切感和感染力在牛振华身上显得顺理成章,她也顺理成章地被这三两句话舒缓了心绪。心中的牵挂被抚平了些,她的眼神里重新焕发出星点活力。
“咋的了到底,课上老看手机。”牛振华问。
“很明显吗?”
“那可不,频率高的时候,一分钟能看两次。”
曲灵铃能回忆起自己不停地看手机状态,但全然不知有这么高的频率。
“我自备稿件里整段忘掉一段词,你也没察觉。”
“不好意思啊。”曲灵铃无奈地笑笑。
“王老师最近没来呗……”牛振华贱兮兮地蹲到她旁边。这句话搞得曲灵铃又气又笑,张起手做出拍打牛振华的样子。
“我等女孩儿回我信息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状态。”
对于曲灵铃,这几天根本没有余裕思考关于王响的事,经牛振华一说,反而突然想起来,王响的确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男人果真靠不住,曲灵铃哭笑不得。
见曲灵铃脸上只有不断变化的表情,却迟迟不讲话,牛振华心里也没了底,不知道自己到底猜得到底准不准。他盯着曲灵铃的嘴角,等她发言。
“牛振华。”
听曲灵铃喊他的名字,牛振华轰然起立,甚至扬起臂膀,像样板戏里的角色一样,朝曲灵铃敬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
“到!”牛振华高声喊。
他以为自己敬的是个军礼,其实他的手抬得过高,高过了头顶。在曲灵铃的视角里,看到的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少先队队礼。
曲灵铃明明没哭,却有种破涕为笑的感受。
“我想问问你,你现在最害怕的事是什么?”曲灵铃问。
牛振华深深蹙起眉头,做出屏气凝神的样子。他的五官扭成一团,内心的思考和斗争似乎全写在脸上。
“现在最害怕的事,考不上北电……”
“不对。”他自己打断自己,“考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现在最害怕的事……”他像个念经的和尚,嘴里来来回回重复着,刘备和刘欢在他的身体里上演反复夺舍的戏码。
“我现在最害怕下周周考拿不到第一。”随着他宣布最终答案,刘备和刘欢被他请离身躯。
曲灵铃不解地看着他。
“虽然第一也不一定会被铭记,像世界上第一个提出日心说的人,不是哥白尼,是古希腊的阿利斯塔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西行取经的人,也并不是唐玄奘,而是东汉明帝时期的秦景一行人,他们从大月氏国——现今阿富汗——带回了两名天竺僧人和《四十二章经》。还有……”
曲灵铃眼看他卖弄,憋不住想笑,打断了他,“从哪儿学来的冷知识?”
牛振华恢复了讳莫如深的笑容,“秘密。”
“抖音吧?别说那些屁话。”
牛振华鼻孔一扩,一脸谎言被戳破的夸张表情,“我就是想让戴清绪看看,只要我认真,拿第一根本不在话下!”
“但他下周出差去成都,看样子他是看不到你的精彩表现啰……”曲灵铃也做出夸张的表情,眯着眼看他。
牛振华一怔,很快又恢复了轻松的神色,“没事儿,咱们直接让他看结果!打分的时候,烦请您高抬贵手。”
“这又是那部戏的切片里看的?”
“笑傲江湖。”牛振华憨憨笑着。
曲灵铃的眼神又变得空洞。在牛振华的年纪,最害怕的事还是作业没做完、上网被抓到、不能给副校长一点颜色看看,离生老病死还很遥远。而她自己,已经到了面临“病”的年纪。亲人的病痛让她忧心忡忡,无法进行日常的生活与工作。
她突然想起秦昭,他已经面临了生死……
急诊科负一楼的观察室像一间战时病房,大床边上紧挨着小床,仅留下一条恰好让护士通过的空间,整体来看,串联成了一张大通铺。通铺上躺着横七竖八的病人和陪同人员。中间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竹签将他们串在一起,串成一支乱七八糟的京葱鸡肉串。
想到京葱鸡肉串的比喻,因为曲望远刚才顺手挠了挠头发,挠得手指间满是油腻,擦到轮椅把手上能留下印子。好几天没洗头了,现在正式住进观察室,上蹿下跳的流浪暂时告一段落,他才反应过来。
观察室内不但人多,空气也不流通。曲尚鸣最先感到不适,他觉得呼吸困难,让曲望远摘掉他的口罩。曲望远本来还在纠结传染病的事,但仔细盘算过观察室里的人员和空气状况。住院部的传染病毒要是飘到这里,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戴十层口罩也逃不掉。
曲望远唉叹了一声,帮爷爷摘掉了口罩,随后把轮椅推到病床边,堵得道路水泄不通。他艰难地把爷爷从轮椅上扶起来,尽量避过他的腿,用拎小动物的手势“拎”他,但他发现手臂又酸又涨,没什么力气。在曲尚鸣的积极配合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成功平躺到床上。
护士过来确认了病人身份,让曲望远签了《待床告知书》。
见护士也没带口罩,曲望远偷瞄了一眼她的工牌,护士姓江。他一边听她叮嘱,一边把轮椅推到门外折叠起来。几套动作下来,他也像爷爷一样,感觉呼吸困难。他一把扒下了口罩。进门时,他朝观察室深处望了一眼,心想病床就在大门边,空气尚且流通的情况下,呼吸都如此费劲,若再往深处,得闷成什么样。
曲尚鸣的隔壁床位,躺着一名正在输液的年轻女人,她的身侧斜躺着一个男人,俩人挤在病床上。病床是单人床,男人把大部分空间留给了女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倚在床边,有一半屁股露在床外,但他一直把女人搂在怀中,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臂膀上。
感情真好。曲望远不禁感慨,在病床上还要紧贴在一起。
江护士为曲尚鸣插上输液管,细心地把输液速度调慢,转身看见曲望远在东张西望。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里带着责备,“年轻人,听清楚我说的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他像个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的走神学生,忙不迭地应付着,一脸尴尬。他的眼神停在江护士的脸庞上,又渐渐忍俊不禁。
灯光掩盖了江护士脸上的疲惫,她的小圆脸显得格外柔嫩,与曲望远此时胡子拉碴、头发油腻的邋遢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精致的瓷娃娃与落魄的流浪汉,放在一起,绽放出巨大的反差感。
“真听清了。”曲望远呆呆地重复。
江护士又着重叮嘱了几点注意事项,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喊,歪头看了一眼,嘴里还在叮嘱着“记住了吗”,身体已经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曲望远早已经闷出一身细密的汗水,本来没察觉,等他把行李收拾妥帖,在病床边坐下,脊柱一弯,内衣和背部贴在一起,汗水渗到内衣里,黏糊成一片。
他强忍着不适,给曲尚鸣喂了两口水。
“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曲尚鸣的眼珠缓缓下移。他抬起手,看了看手上交缠在一起的血管和针管,慢吞吞地说,“这里头好像有安眠药,感觉没那么疼了,还有点儿想睡觉。”
“那就好,那就好……”曲望远又回顾起超声室里杀猪般惨烈的场景,爷爷难堪的病容让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你歇着,我去给老爸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
“去吧。”
他走出门,拨通曲震的电话。
“现在急诊留观了,之后的安排,要等明早上的专家会诊。”
“我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黄师傅通知的。”
“他有你的电话?”
曲震没回答,“你今晚,能行吗?”
曲望远也没回答,“如果真的要截肢……”
“人都有生老病死。”曲震说。
曲望远害怕传话过程中出现差错,又分别给妹妹和奶奶打去电话,对她们说了完全一致的内容。他很清楚,知晓情况的她俩,必然不可能放松下来,大概率会和他一样,经历一个不眠之夜,于是他还专门给秦昭说了一声,让他今晚多上心陪伴一下她们。
他想了想,各个事项应该安排到位了,除了黄鑫——他自己肯定能把自己安排妥帖——暂时不用在意他。挂断电话后,曲望远如同被抽去了脊柱的骨架,失去了支撑,骨架上的肌肉如肥肉一般,一股脑儿坠了下去。自从踏入急诊科的那一刻起,一直有明确的目标在指引他,他的身体如同一张紧绷的弓,蓄满了力量。他推着轮椅在医院里上下穿梭,全然不顾疲惫与干渴。直到此刻,一切落定,直到明天会诊结果出来之前,他只能在等待中度过。
他的感官从紧绷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渐渐恢复了敏锐。鼻腔开始感知空气里的细节。空气里既有北方的尘埃,又夹杂着南方的湿气。观察室外的空气并不比室内清新多少,整个负一楼里一视同仁地弥漫着一种未见天日的陈腐气,有新风和空调也收效甚微。这空气疯狂挤压曲望远的肺部,让他每走一步都感觉沉甸甸的。
他的视力也逐渐恢复。之前的他像一辆高速行驶的跑车,周遭景物被高速度撕裂,还没成型便被远远地甩到后方,只剩模糊的轮廓。直到此刻,他略有闲心地看看四周,视野里的人与物才重新变得清晰,逐一显现出细节。
华西医院的急诊科和绝大部分三甲医院一样,没有昼夜之分。即使早已入夜,曲望远眼前依然人流如织。距他挂掉电话只过了两分钟,身旁已有三波人潮奔涌而过,人潮围推着平车,一头扎进急诊科深处。车速很快,比他白天驾驶轮椅的速度还快,风驰电掣的。他没能看清平车上血肉模糊的脸,只清晰地闻到遗留在空气中的血腥味,新鲜的,给空气增了温。他也清晰地听到由远及近又骤然远去的哀嚎,野猫般绝望。
候诊椅上,一只摩托车头盔规矩地被放置在椅子上,它身边是一名身着成套骑行服的摩托车骑士,他表情焦躁,不断搓揉着太阳穴,时而抬头看向前方,像在祈祷,时而低头,像在忏悔。
他的隔壁是一名身着老旧军大衣的老人,在椅子上蜷成一团,他拿起手机贴在耳边,只讲了两三句话,就放了下去,表情略显哀伤,又把手机凑到眼前,伸出手指,笨拙地划划屏幕,再次举起电话,这一回的通话时长更短,貌似刚刚接通,就被对方挂掉,他甚至来不及哀伤,像个机器人,继续划拉屏幕,周而复始。
远方开水房门边的角落里,一副两米左右的巨大身躯如烂泥般跪倒,眼眶里的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手机跌在一旁。那副躯体因为巨大的骨架作支撑,即使跪倒在地,也是山一般的奇景。他正泣不成声,也许有声,但被淹没在急诊科的空气里,无法向外传递分毫,呈现出默片特有的视觉表现力。
另一个身影从开水房里踱着碎步走出来,双手合捧着一碗方便面。方便面没加盖,热气喷薄向上。他从那副从巨大的身躯身旁掠过,不小心踢到了他的手机,他朝着空气说了声抱歉,看也没看他一眼。
那副巨大的身躯也没抬头看他一眼。
也许是因为方便面的诱惑,也许是因为饥饿感也逐渐复苏,曲望远心中陡然产生了强烈的不悦,他觉得是血糖下降导致的。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九点,想起爷爷从入院起还未进食,他急忙转身往回走。
途径护士台,无意往护士台里扫了一眼,曲望远定住脚步回头。有位护士坐在里头,熟脸,是刚才有过交流的江护士。她正拆开外卖袋,从袋子里拎出一杯奶茶。
“江护士。”曲望远靠在护士台上,瞪着大眼睛,一脸赤诚,“咱们医院里现在还能找到吃的吗?”
“现在没有。”江护士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右手不停摆弄鼠标,没注意说话的人是曲望远。她用左手把吸管插进奶茶杯,低头啜了一口,眼睛依旧没从屏幕上移开。热饮烫了嘴,她又赶紧把吸管从嘴里抽了出去,吐了吐舌头,这才回过了神,发现发问的人还在护士台前站着,她抬头,看到是刚才在病房里心不在焉的那个人,“最近都没有。传染病闹得厉害,紧张程度都快赶上疫情那会儿了,你点外卖吧。”
“外卖能进?”
江护士想了想,“话说大了。”小圆脸上绽出毫无心机的笑容,“倒也没有疫情时候那么厉害,能送到大门口,自取。”
曲望远道了声谢,回了病房。
进门后,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爷爷身边坐下。
曲尚鸣发现他回来了,勉强睁开眼,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怎么说?”曲尚鸣问。
“总不能告诉你他说人都有生老病死吧。”曲望远心想。他随便想了个理由糊弄过去,朝屋里看了眼,靠里的那些床位传递出偃旗息鼓的状态,病人安安静静的,陪同人员也都平躺着,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玩手机。那对男女依然拥抱在一起。
曲望远放低了声音,“爷爷,九点了,想吃点什么?”
曲尚鸣深吸了一口气,喉头隐隐传出响动,像小猫在示威,示了一会儿,声音又渐渐弱了下去,仿佛他遇到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爷爷肯定没食欲,但吃点儿肯定对身体更好,曲望远打开外卖软件寻找灵感。毕竟九点过了,在这个时间点打开外卖,映入眼帘的更多是烧烤、串串和夜包子。对劳累一整天的曲望远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
“想吃这些吗?”曲望远把手机屏幕怼到曲尚鸣眼前。
“想吃点甜的……”曲尚鸣突然发出了声音。
“但没力气……”他又说。
“喝粥呗。”曲望远突然想起江护士手里的奶茶,“干脆给你来杯奶茶吧,加点儿料,比粥好喝。我也想来一杯,全糖,补充糖分,行吗?”
曲尚鸣没提出反对意见,算是默认。
曲望远点了两杯奶茶,肚子“咕噜”叫唤了一声,似乎在发表不满,为了安抚它,曲望远赶紧跳入另一家店。看着满屏幕的夜包子,肚子终于心满意足,驱动着他的手指,点了川味麻辣包、香菇酱肉包、香辣牛肉包……
也许是因为孙尚珠早晨动手打人的画面过于凶悍,秦昭潜意识里产生了对她的惧怕,虽然一直守在她左右,但又尽量与她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孙尚珠好像又因为那件事激发出大量肾上腺素,整个人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还不断拉着秦昭讲话。
“你说说,这样没有医德的医生,我今天打得对吗?”
“你说说,他爷爷去了华西,能把病治好吗?”
“你说说,他爷爷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说说,他爷爷说这几天没有睡着觉,究竟有没有夸大其词?”
“你说说,万一他真要被截肢,以后他每天早上醒来,看着自己缺了一半的腿,会想些什么?”
“你说说,如果把你换算成他,你会想自杀吗?”
这些问题让秦昭疲于回应,只能东拉西扯凑合着讲。直到收到曲尚鸣正式进入急诊观察室的信息后,孙尚珠的状态才安定下来。似乎也是因为肾上腺素的过度分泌,入夜后,她的身心已成了强弩之末。她早早洗漱完毕,回屋歇下,房门里隐隐传出鼾声。
与孙尚珠的状态完全相反,曲灵铃则沉静得可怕。回家后,她像个幽灵飘飘荡荡,连走路都不发出脚步声,上一秒还在秦昭的视野里,转眼之间便消失。
需要同时注意两方的情绪,秦昭在冰火两重天里煎熬着。
听到孙尚珠的鼾声,秦昭松弛了一半。他一口气喝下半杯水,舒了口气,慢悠悠地在屋里逛了逛,寻找幽灵的痕迹。
跟到影音室门口,他听到屋里有声音。推开门,屏幕上放着电影,他往里走,看到了陷在沙发里的曲灵铃,她手里慢慢旋转着空酒杯,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看杯子还是在透过杯子看电影。
“又在自斟自饮?”秦昭在她身边坐下。
知道是秦昭,曲灵铃没抬眼,微微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这半瓶酒都让你一个人喝光了。”
“半瓶?”曲灵铃看向他,把酒瓶递了过去,“这是新开的一瓶。”
室内一片漆黑,电影里的世界也沉浸在漫漫长夜里,只释放出微弱的光。秦昭拿起酒瓶,凑到另一个世界的光照下看,确实和之前喝的酒瓶不一样。
他竖起大拇指,“海量……海量。”
“喝吗?”曲灵铃问。
“喝呗。”喝完那半杯水之后,秦昭早早料到有此一遭,一直把空杯子捏在手里。
秦昭轻轻啜了口酒,看向屏幕里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一大帮人围圆桌而坐,大眼睛、高鼻梁、身材臃肿的东欧人,他们正一对一按次序向下传递耳语,像影视剧里的常见桥段,伴随着每一次传递,语义便会模糊几分,直到最后,话传到一对新郎新娘的耳朵里,意思早已天差地别。他们近乎发狂地做着笑的表情,又尽量克制着不发出声音,脸上越是开心,行动上越是克制,像在出演一出闹剧,没有逻辑,只有滑稽。
“看的是什么?”秦昭问。
仿佛听到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曲灵铃抬起头,艰难地向屏幕里的世界寻求帮助,那个世界依然寂静无声,“我也忘了,之前明明一直很闹腾,从你进来开始就没声音了……是不是片源有问题。”曲灵铃拿起遥控板。
靠墙而坐的乐队起了身,假模假式地击打着乐器,桌旁的亲友也各自打着节拍,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鼓掌吆喝。新娘跟着新郎喝了杯酒,被新郎拉了起来,跟着这股来自虚空的节奏,跳起舞来。新娘的眼神一一扫过新郎的脸,扫过桌旁的亲友,扫过被捂住嘴的小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随着曲灵铃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新娘尴尬而落寞的表情上,她推开了新郎。
曲灵铃看到左上角的电影名《无声婚礼》,突然兴奋地扬手,“我想起来了!这个电影讲的是罗马尼亚的一个村子里,两个年轻人,两情相悦,排除了重重艰难要结婚。但是,就在婚礼即将开始的时候,部队的人突然到来,通知说斯大林死了,苏联治下的罗马尼亚按上级要求,必须全民默哀七天,禁止开展一切公众活动。但牲口也杀了,酒也酿了,外地的亲友也来了,他们不愿意浪费,于是在夜里悄悄的举行了婚礼,就是你刚刚来的时候看到的场景。为了不被发现,他们封死了门窗,用餐巾包裹酒杯,撤去刀叉改用手吃饭,把无法控制的小孩们绑起来封住嘴,连打嗝放屁都要尽全力去压制……”
电影名仿佛轰然击中了她脑中的壁垒,伴随壁垒的崩塌,之前储存在她眼睛里、来不及输送给脑子的画面和剧情如洪水奔涌而出。
“但是她现在好像看起来不太高兴。”秦昭指着新娘。
“我的婚礼要是变成这个样子,估计我也高兴不起来。”曲灵铃陡然想起自己盛装华服的样子,对面站着西装革履的方卿卓。她想起自己的身体被束腰紧绷着,并不舒服,被迫昂首挺胸,视线里是方卿卓脖颈处宽大的蝴蝶领结,丝绒材质,老派绅士的风格,和他年轻的面孔明显不搭,应该是他自己选的款。再往上看,他的眼眶里饱含热泪……
她不想再回忆,按下了播放键。
秦昭陪着她,饶有兴味往下看。
十分钟以后,电影戛然而止。秦昭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电影最高潮的部分,也是被黑暗吞噬前最后的一缕光。新娘的不甘影响了他的父亲。父亲在思考了一阵子后,决定抛掉顾虑,还女儿一个真正的婚礼。在场所有人都被煽动,认为自己的运气不会那么糟糕,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子,夜半三更,不至于受到军队的特殊关照。奏乐、起舞、狂欢,他们把压抑已久的苦难尽数向外挥洒。
但坦克和炮火还是不出意外地席卷了这场婚礼。坦克的履带从舞台上碾过,士兵带走了跌落在地的面包,新娘的父亲不停擦拭胸前的弹孔,他无法相信衬衣上渗出的红色的浆液是自己的血,还以为是红酒溅到了身上。
半个世纪以后,记者凭借敏锐的嗅觉,发掘了在当地颇有故事的“寡妇村”。被电视台采访的老婆婆取下头纱,露出和当年进行“无声婚礼”的新娘身上一样的胎记。她听不清记者的问话,也不知道记者和采访人员到底在笑什么,痴痴地问他们,“你们还想夺走什么?”
老婆婆最后的疑问似乎夺走了俩人的语言能力。秦昭如鲠在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下去。大口烈酒入喉,很快化成高温冲上他的脸颊。明明比曲灵铃喝得晚也喝得少,他的脸却显得更红。
他不敢往曲灵铃的方向看,一直盯着屏幕上的字幕。片尾的音乐渐渐淡了下去,他又倒了半杯酒,小口小口吞咽着,用喉头发出的声音遮盖他耳畔听到轻微的抽泣声。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曲灵铃,她的抽泣不是因为这部电影,而是身边正在发生的这些事。在生老病死面前,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无力的,他对此有切身的体会。半个多月来,他听过上百句安慰,没有一句记住的。
随着电影的最后一串字幕定格、消散,刹那间,原本被光影雕琢的世界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移动硬盘界面的蓝色底色,冷冽而深沉,它毫无预兆地铺满整个屏幕,释放出耀眼的光,如同深海中潜藏的荧光生物突然跃出水面,将整间屋笼罩在强烈的光晕之中。这光让秦昭感到无所适从,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逃避的空间。
蓝光也让曲灵铃抬起了头,她虽然抽泣了一阵子,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明天早上可能会迎来更坏的结果,现在还不到伤心的时候。她眼神里发出的光同灼人的蓝光进行着强烈的对抗。秦昭在光束里看到醉意也掩盖不了的悲切。
“你听说你爷爷生病的时候,像我一样吗?”曲灵铃说。
秦昭想了想,“你别想那么多。我第一次听说爷爷生病的时候,他只剩半年时间了,神仙也救不了。你爷爷到底是什么情况,暂时还没有结论呢。”
“要是他被截肢,这家里估计会大变样。”
曲灵铃的话让秦昭想起孙尚珠白天提的那些问题,作为一个外人,很难给出合适的回应。经历了白天的事,他也总结了规律,与其费尽心思回应,不如抛出问题让她继续往下说,“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呢?”
曲灵铃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好像并不相关的话,“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从来没了解过老人的过去。”
秦昭沉默了很久,最后不得不顺从地点了点头。
虽然在去寄宿学校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秦昭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每天住在一起,吃喝拉撒,关系比和父母还亲近。但仔细回想,爷爷奶奶很少谈及他们的过去,只会偶尔透露一些碎片化的细枝末节,秦昭也没有足够的好奇心去了解他们的过往。小学时写命题作文,被老师要求写《我的爷爷奶奶》、《我最尊敬的人》,秦昭没什么可写的,抓耳挠腮过后,想了个好办法凑到五百字上交。最后因为描写细致、感情真挚,被老师拉到讲台上朗读文章,与同学们共享美文。其实那些文章的主干是秦昭从作文书上抄的,是别人家孙子写的爷爷奶奶,掺杂了一两件身边发生的事,强行融在一起,爷爷先参加完抗美援朝,然后在家细心地养兰花草……
与黄鑫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秦昭不止一次地认为,黄鑫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做到了比自己更了解爷爷。他也想做点什么来扭转局面,但在几十年习惯的支使下,做什么都收效甚微。随着爷爷化为尘土,他的故事也随之归于尘土,好像从来没到世间来过一遭。
“你说得对。”秦昭说,“我对他们的过去,可以说一无所知,我对我爷爷的了解,可能少于对你爷爷的。”他自嘲地笑了。
“要这么说,那我对我爷爷的了解可能比你还少。”曲灵铃的嘲笑声比秦昭更剧烈。
“话越说越绕了……”秦昭继续笑着。
“你刚刚问我,如果截肢真的发生了,这个家具体会发生什么变化,我答不上来。我设想的每一种可能,都没有事实支撑,他会暴怒,会打骂,还是会消沉,我不知道。因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我并不了解他,这很讽刺,但并不假。”
又是一阵沉默。
曲灵铃突然起身,说要回屋睡了。
秦昭心里清楚,按她今夜的思虑程度,大概很难入睡,她只是不想耽搁自己。
“睡得着么?”秦昭问。
“睡不着也得睡,明天还有要明天要面对的。”曲灵铃刚跨出门,又回身,拎起自己的酒杯和酒瓶,“实在睡不着,我再干一杯纯的。”
曲灵铃走后,秦昭仿佛还置身于一场未醒的梦中。他懵懵地收拾起桌面,手臂机械地运作,眼神呆滞。收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发现,桌面上其实很干净。曲灵铃带走了酒杯和酒,桌面上只有自己带来的一只杯子和本就属于这间屋里的物件。
经历了漫长又跌宕的一天,秦昭也觉得精力透支。投影仪似乎也感受到这股弥漫着的疲惫,突然切入了屏保程序,原本刺眼的蓝光,变幻成一幅静谧的冬日村庄画面。雪花片片掉落,坠在屋顶上,叠成软绵绵的雪堆,给秦昭心底带来一股莫名的暖意。
“应该是喝多了……”秦昭自嘲。
奶茶比包子提前了很久到,曲尚鸣喝了小半杯,尝到甜味的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曲望远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吃下几口囫囵不清的碳水化合物,困意骤然袭来。他的眼皮愈发沉重,手机屏幕上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想往后倒。身体上的疲惫早已压过他认为“今夜不眠”的豪言壮语。
但爷爷还没输完液,在结束之前,他不能睡。
喝完奶茶之后,曲尚鸣好像合眼睡着了,中间传出过一阵呼吸不畅的鼾声,每一阵鼾声都会释出一群瞌睡虫。曲望远用手支着越发沉重的脑袋,半躺半倚的怪异姿态僵持着,一旦躺下,鼻孔就变得堵塞起来,鼻子一堵,身体就开始发痒,他翻来覆去,肌肤上的不适像是在打游击,刚挠完一处,另一处又燃起星星之火。
隔壁病床突然有了动静,床上雕塑般的男人终于起了身,曲望远做贼般把脑袋低了下去,凝神听他讲话。他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们。女人年轻漂亮,病床上那抹病态的蓝色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光彩。她的说话声也嗲嗲的,透着柔弱的甜美。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一向如此。男人则看起来成熟可靠,典型的老夫少妻组合。中间几次进出,曲望远都不得不留意他们,俩人一直如胶似漆地贴着,咬耳朵讲话,是沉闷空气里最甜美的柔情蜜意。
女人轻声问起身的男人,“输完了吗?”
男人捏捏输液袋,“差不多了。”
“还有吗?”
男人想也没想,“这是最后一袋。”
女人甜甜地笑了,“你记得比我清楚。”
曲望远原本没有刻意偷听他们的交流。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以为自己的说话声很小,但处在观察室又闷又热的环境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成噪音,不受控制地往耳朵里钻。曲望远听他们一直在谈论关于房屋装修的事。女人提出了很多奇思妙想,由于内容过于天马行空,几乎没有实操的可能性,引得曲望远发笑。但男人一直在温柔地接受,偶尔会在间隙里提出一些更切实际的观点,但从不打断她。
由于长时间抱着女人,男人的手臂明显僵硬,他不停搓揉手腕,晃动手臂,关节“格格”作响。
女人怜惜地抚摸着男人,“你辛苦了。”
“爱你。”
“爱你。”
互诉衷肠后,男人挺直了身躯,“你休息会儿,我出去抽根烟,顺便通知护士来拔针。”
女人轻轻“嗯”了一声,没话说,从眼神里传递出“早去早回”的讯息,恋恋不舍的光,一时驱散了观察室内的黑暗。
曲望远收到姗姗来迟的外卖信息,身子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像个蹩脚的跟踪者,跟在男人身后离开了观察室。
越是入夜,急诊科越是热闹,如同宋元时期的勾栏瓦舍,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曲望远视线里很快便失去了男人的踪影。
接过外卖员递来的夜包子,曲望远傻了眼。他明明记得自己点了五个包子,手里的外卖袋却鼓胀得不像话,里头像是装了五斤包子。
他狐疑地拎起送货单看,川味麻辣包、香菇酱肉包、香辣牛肉包、川味火锅包、藤椒鸡丁包,品类没错,数字也没错,但量词错了。他以为是大包子,一份一个,其实是小笼包,一份一笼。
他一口气点了40只小笼包。
肚子不争气的叫唤起来,它仿佛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持久战,倒逼曲望远清空肠胃,做好万全准备,甚至吝啬地不给曲望远时间,叽里咕噜卯足了劲儿,要往外钻。
人有三急,曲望远来不及返回观察室,也觉得带着40只小笼包去上厕所不雅观,奔向厕所的路上,途径护士站,他急中生智。“江护士,暂时放一下。”他把袋子重重地砸在江护士面前。
“五分钟不回来就没收了啊。”
他听到了江护士的玩笑,但没有时间回头。
钻进隔间,长叹一声,腹爽身空,听到耳畔传来说话声。
“老婆,我还在忙,晚点才能到家,你困了就先睡。”
是个深沉的男人。夜晚的急诊科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在负重前行,曲望远无奈地摇摇头。
“最近的确很辛苦,新来的傻逼领导,天天要求加班。”
原来是一匹牛马,白天加班,晚上还得在医院照看病人。男人好难,白天男子汉,晚上汉子难。
“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就好了……你要是饿了,冷冻室里有我之前放在里头的清炖牛腩,虽然也是预制菜,好歹是我做的,比外卖有保障。”
不但要工作,要照顾病人,还要照顾家里。按理说,一个人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生活上很容易一塌糊涂,在生活上爱家顾家,事业上很可能只是个泛泛之辈。隔壁坑位的男人能兼顾两头,着实不简单。
“最近确实太忙了,我也觉得亏欠了你……好了好了,我准备回去忙了,挂了,爱你……”
曲望远身躯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直起耳朵,听到男人又说了几句“爱你”。这“爱你”一遍一遍脱口而出,感情真挚,没有一点点不耐烦。他一直觉得隔壁男人的声音有熟悉的味道,没深想,直到听到连绵不断的“爱你”,曲望远才得以确认他的身份,几分钟前,是隔壁床的病友,此时此刻,是隔壁坑位的伙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他讲电话的声音和观察室里咬耳朵的声音有细微的区别,但说到“爱你”,语调和态度完全一致,让曲望远瞠目结舌。
男人不但兼顾工作与生活,还兼顾着出轨。
任务完成,男人从坑位里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哼着轻快的调子走了出去。
曲望远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人都会犯错,他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等什么时候一个女人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也不被指责的时候,那就是文明社会天下大同了。
从厕所出来,见护士台没人,曲望远先回了病房。女人手上的针头被取掉,更能心无旁骛地和男人搂在一起。男人果然恢复了对病床上女人的爱,他的细心无时无刻浇灌着女人。女人双手环抱着他,他用单手回抱着,另一只手扭曲在自己背后,手指尖精准按压着女人伤口上的医用胶带。
有清炖牛腩,也有扭曲的止血姿态,男人对两个女人的爱都是挚烈而真诚的,也许还不止两个。曲望远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凑到曲尚鸣耳边,轻声问,“爷爷,想吃包子吗?”
曲尚鸣像是被他从睡梦中唤醒,恶狠狠地皱了皱眉。
“辣的不辣的都有。”
“不吃。”曲尚鸣哼唧了一声。
“那我去外头吃两口。”
曲尚鸣鼻尖动了动。
回到护士台,曲望远东张西望一阵儿,没见到江护士,不知道她给隔壁床取完针之后,又被召唤去了哪间病房。拉空了的他难忍腹中饥饿,鬼使神差地在护士台上拆开外卖,站着吃了起来。
“唉你怎么在这儿吃啊?”江护士急匆匆回来,。
“我两口就吃完了,不耽误你们工作。”曲望远嘴里塞着两个包子,话讲得含混不清。
江护士习惯了病人浑浊的口齿,对她来说,识别曲望远的话并没有难度。她看了看台子上重叠的包子山,冷笑了一声,“你两口吃得完吗?”
“你不是说我五分钟回不来,就没收了吗?”
“谁让我这么忙呢?”江护士没好气地说。
“来点儿不?”曲望远把一盒包子往前推了推。
“不吃!”
也许是闻到包子的香味,护士台里传出一声尖锐的咕噜声,是江护士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
下一秒,她加入了曲望远的饭局。
“急诊科里真是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曲望远感慨。
江护士斜眼看了他一眼,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阴阳自己,“才来半天,就有这么多感悟了?”
“隔壁床那个……”曲望远把刚才的经历对江护士讲了一遍。听完,江护士捂嘴笑,捶着胸口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这是我见过他的第三个女朋友了,每个都是酒精中毒来输液的。”
一个爱得炽烈的时间管理大师。曲望远的内心更释然了。
“唉?”江护士用胳膊肘怼了怼曲望远,“刚才查房,有个老头儿大半夜不睡觉,手机屏幕锃亮,我注意看了看,看到他在看同城擦边直播,还是个老江湖,知道把静音打开。换作是你,你制不制止他?”
想起黄鑫照顾秦昭爷爷的那些瞬间,曲望远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中年人来说,再不放纵就老了,对于老人来说,再不放纵就死了。
“爱干嘛就干嘛呗,管他们呢。”曲望远说。
“屏幕里喊了声‘哥哥’,他血压飙升到180,你还不管他?”又收到病人的呼唤,江护士理了理衣着,抓了只口罩戴上,又消失在走廊里。
输液起了效果,拔掉曲尚鸣手上的针头后,他只是歪了歪头,继续沉睡过去。独留吃饱喝足的曲望远在一旁辗转反侧。他并没有思考爷爷的病情,也没有像曲灵铃一样往深了想,考虑爷爷之后的生活状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开始浮想联翩,想起女人来,想起过去在他生命中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准确的说,女孩们。隔壁床的男女已经走了。曲望远没有出过轨,也没有经历过出轨,刚才出轨男女的经历不至于让他的某段记忆复苏。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上一次在夜深人静时思考女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明明是在爷爷会不会变成残疾人的紧要关头,他竟然不可控制地想起女人。他想起李安的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美国大兵在全场起立、歌声嘹亮的庄严时刻,脑子里出现的是那幢房子,那只金毛犬,那间卧室和卧室里巫山云雨的画面。眼前的景象越是宏观盛大,脑子里浮现的场景越是私密轻浮。美国大兵落了泪,他的抑郁与挣扎在宏大叙事面前被无限放大,只有在温柔乡里能得到缓解。
难道自己和他一样?
远远不如。
美国大兵经历生离死别,被战场上遗留下来的PTSD困扰。自己这点儿经历算得了什么?
他的脑子里浮现了过往五位女朋友的脸,最后变成了江护士的小圆脸。他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变态。他不断驱使自己想别的事,至少应该是对病情和后续安排相关的事,但脑子越来越不受控制。越想驱使,越是被驱使。
他索性放弃了抵抗。既然她们的脸不断按顺序出现,那就干脆遂了心意,数起数来,把这些面孔当成羊来让自己疲惫。
这一招起了效果,在他最后的意识里,看了看爷爷的侧脸,终于顶不住困意来袭,几秒钟后便失去了意识……
经过一早上的专家会诊,最后留下来见曲望远的,是血管外科的邓医生。
邓医生的工牌上写着“邓震”,曲望远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的脸越来越像父亲曲震。但他说话的腔调与父亲全然不同,温吞而细腻,“你看,腿上三根动脉,其中两根已经完全堵了,这是他平时行动迟缓的原因。”他的手指在曲尚鸣的片子上指指点点,“为什么会导致堵塞呢?我们的血管就像水管一样,垃圾毒素渐渐堆积,血管变得闭塞。老年人,年龄大,又长期抽烟,久坐不动,长此以往下来,血管只剩下一根是畅通的,能够维持人体的正常运作。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第三根也堵上了,没血了,他的疼痛是缺血型静息痛,足尖局部也出现了坏疽。”
终于有人能用通俗易懂的话讲明白爷爷到底为什么陷入这场劫难,曲望远咽下一口唾沫,但从他话里听出的意思,这病症处理起来不会轻松。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转门诊住院部,准备手术。”
是祸躲不过!千辛万苦来到华西,还是要面临截肢。曲望远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仿佛是他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直接带走了他的三魂七魄。他感觉世界在颠倒,身体像是跌入了轮椅的轮胎之中,轮转不停,他身在其中,只能像只松鼠一样,无休止地往前奔跑,但永远无法触及终点。
想起奶奶说的那些话,按他的性格,一定很难接受这个结果。该怎么对他说呢?虽然应该承担这件事的父亲已经在路上了,但他也没法儿赶在手术之前到达医院,哪怕他在电话里和他说了,真正要面对爷爷崩溃的还是他自己……
曲望远没了招儿,用迷茫的眼神看向邓医生,近乎央求着说,“我想和我爸……家里人打电话商量商量。我是病人的孙子,截肢这种事,我做不了主。”
“啊?”邓震露出不解的神情。
“不用截肢吗?”
邓震笑了,“截什么肢?”
“您不是说要做手术?”轮到曲望远不解。
“微创手术。”邓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