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轮转不停
杰佛僧2025-01-09 13:438,418

   曲望远站在病房的一角,整个人被定格在了原地,像是回到了梦境里,身体轻飘飘的,随时可能会被一阵风吹走。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微微张开,似乎想要发出惊呼,却被眼前的景象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停滞不动。前副院长的脸颊上,巴掌声清脆响亮,雷鸣般回荡。这一巴掌下去,他脸上瞬间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他愣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刚刚传递出的震惊被紧接而来的第二巴掌硬生生压了回去。第二巴掌更是用力,前副院长的头被扇得猛地偏转,他像个陀螺,在原地拧了半圈,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曲望远越来越认同这是梦,一个冗长的、无穷无尽的梦。前副院长就是《盗梦空间》里的那只陀螺,只要他不停止转动,梦境便不会迎来终结。这场梦从五个前女友出现开始,之后爷爷的脚疼,奶奶态度的转变,被各个科室耽误的病情,都是显得不真实,都是暴露梦境与真实相冲突的细节。

   而现在,最不真实的部分出现了。

   对前副院长扇出这一巴掌的人,竟然是奶奶孙尚珠。

   大敌当前,前副院长凭着本能往左右闪避,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左边是冰冷的二号病床,床上插着尿袋的婆婆急急捂住伤口,忍着痛蜷缩了腿,眼神里不愿给前副院长提供帮助;右边是坚硬的墙壁,墙上挂着的电视此刻也像是在微微发颤,为这场闹剧增光添彩。在他身后,明明有一个排的年轻医生作为后援。这些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小年轻,此刻却一动不动,愣成了一堵人墙,阻挡了他唯一的退路。

   年轻医生们听说过医闹,但从未见过如此突如其来的医闹。一个身体单薄的小老太婆,原子弹落地般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把崔医生吓得贴在墙边,生怕被孙尚珠的下一次攻击波及。反倒是最早开门的那个假笑脸年轻医生,不知从哪条人缝里挤了过来,第一个护在前副院长身前,试图阻止孙尚珠施暴。他张开双臂,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别打了!别打了!”他的声线虽然在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一如他脸上挂着的假笑。他对这个世界还充满梦想,没想过在危机关头明哲保身。

   事发突然,曲尚鸣病床边的几个人也瞠目结舌。混过江湖的黄鑫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人,他从孙尚珠身后抱住她,嘴里不停喊秦昭和曲望远,让他们赶紧把人拉开。

   孙尚珠像一只发狂的猛兽,不把猎物撕碎誓不罢休。黄鑫从她的背后感受到她迸发出的能量,似乎源源不绝。他想起在王崇林家的见到的周婆婆,发起疯来也是同样的难以制止。好在秦昭和曲望远一起发力,才暂时停止了孙尚珠的行动。

   眼看战况落幕,其他医生才如梦初醒,相继加入战局,把两派人彻底分开。前副院长的绿色西装在混战中被扯到肩膀处,原本整齐的白衬衣也变得破败不堪,像是被暴风雨席卷过,从领口往下的三颗扣子不知所踪,露出内衬的大红色保暖内衣,如同战场上炮弹遗留下的团团烈火,格外醒目。金丝边眼镜歪挂在鼻梁上,拧歪了整张脸,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小丑。他的假发片也在混乱中被扇飞,露出他锃光瓦亮的头皮,几根极长的长发倔强地贴在头皮上,横贯东西,是地中海里孤独的桥梁。

   站在孙尚珠背后的黄鑫,虽然身处混乱之中,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前副院长的假发片如落叶凋零,但并不是被孙尚珠扇飞的,罪魁祸首是他身后拉偏架的一名医生。那名医生趁着混乱的局面,从人群中伸手,目的明确地扇飞了他的油亮大背头。

  想必是有私仇,黄鑫想。

   目睹前副院长腹背受敌的狼狈的模样,黄鑫强忍着笑意,憋得满脸通红。

   年轻医生们似乎对孙尚珠身后的几名精壮男子心存忌惮,担心他们会突然出手,把事情闹得更大。区区一个小老太婆,已有如此能量,她的帮手自然也不是易与之辈。于是他们选择不和病人家属继续冲突,只留下崔医生和另一名医生负责断后,大部队则迅速转移,半抱半抬地将前副院长带离现场。

   空旷的走廊里,前副院长的嘶吼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场闹剧画上一个悲壮的句号。他的身体在年轻医生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像个找不着家的醉汉。他脸上的鼻涕像是两条小溪,汩汩不止,让他的整张脸看起来更加凄惨。

   病房里,一号床的女人一直把他的男人护在身后,让他把受伤的手避到墙边,人潮离开之后,她还在原来的方位守护着,目光紧盯着病房的门口,警惕着有可能重临的危险。二号床的婆婆似乎忘了自己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眼看战局远离了自己,捂着伤口也要直起身子来看戏。她的伤口被一层纱布覆盖着,纱布上渗出了血迹,但她的脸上却只有好奇和兴奋,享受着闹剧给平淡的生活带来的些许刺激。

   闹到最后,私立医院的郑义院长亲自来了一趟。

   眼看突发险情,曲灵铃第一时间向父亲打去电话,由曲震出面,联系了郑义。

   郑义匆匆赶来,一进办公室,看到人群里,前副院长红绿相间的倒霉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前副院长只顾着骂骂咧咧,一会儿说要报警,收拾这个死老太婆,一会儿说要告得她倾家荡产。他在情绪的浪潮之上翻滚,完全没注意推门而入的郑义。周围的年轻医生们也跟随他的浪潮,群情激愤着,闹了半天却也只是在原地干吼,没有一个做实事的。

   郑义左右为难,他不愿让局面继续升级,于是找了个身边的年轻医生确认情况。年轻医生和曲震说的情况几无二致。他理清了思路,推开人墙,上前整理起前副院长的衣领,“老巩,没事儿吧?”

   前副院长成了惊弓之鸟,本能驱使着推了郑义一把。

   郑义干咳了一声,“是我!”

   定了定神,前副院长见来的人是郑义,有了撑腰的人,撒泼撒得更狠,“你看看我,这能叫没事儿?”

   “我要报警!”他咬牙切齿地说。

   前副院长的头顶正好反射了一缕阳光,晃到了郑义的眼睛。郑义又想笑,他把手伸进裤兜,使劲儿掐着大腿,制止不听使唤的脸部肌肉。

   他走到前副院长身边蹲下,变得语重心长起来,“报警有什么用?那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按法律,拘留不了。”

   郑义的话不无道理。前副院长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他用坚定的眼神告诉郑院长,绝不轻易善罢甘休,“我要告她!”

   郑义左右张望一阵子,挥手驱散了人群,“你们先出去。”

   等年轻医生们散去,郑义也不继续讲,慢悠悠踱到办公桌后方,举起茶杯喝了口冷茶。半晌,他端着茶杯说:“老巩,我劝你,到此为止。”

   前副院长惊讶地望着郑义。

   “她儿子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先替他向你道歉。”郑义说。

   “他儿子算老几?”听出郑义话里的倾向性,前副院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听没听说过宾城的玄冥二老?”

   “谁和你扯武侠……”

   “曲震呢?”

   “曲……”前副院长嚣张的气焰顿时软了下去。

   见前副院长陷入沉默,郑义知道唱白脸起了效果,他轻轻放下茶杯,改换了张红脸,“这事儿,我也得跟你道个歉,曲震他爸来医院看病,我没太当回事儿,因为之前一直是他儿子和我联系的。你知道的,我这两天忙,忘了通知你。如果我早点告诉你,让你仔细点儿对待,也不至于闹得这么不愉快。你可能不知道,他家的两位老人,被称为‘玄冥二老’,曲家那么大的产业、资源、人脉,做什么都无往不利,偏偏拿他俩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得想想,对这样的人,你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郑义双管齐下,成功动摇了前副院长的态度,他心里不断打鼓,咬牙盘算着。

   郑义又喝了几口冷茶,每喝一口,前副院长的气便往下卸掉一分,那口气终究没能抗住郑义带来的无形压力。他恨恨地整理起衣装,把红色保暖衣往衣服深处塞,但失去三颗扣子的衬衣领失去了遮挡作用,战乱遗留下的红色烈火依旧灼烧着,烧得他脸颊发烫。阳光直晒他的脑门,空气暖洋洋的。他觉得四肢发冷。

   最终,他无可奈何地整理好衣着,起身往外走。

   郑义叫住他,“老巩,假发……”

   从茶几上捡起他的油亮大背头,前副院长拍了拍灰尘,戴到头上。大背头上缀着厚厚的发胶,依旧倔强而有形。刚走出两步,没戴稳当的假发陡然掉落,跌在他的肩头。他又捡起来,叹了口气,带上门,消失于走廊深处。

   处理好关键的一头,郑义如释重负。他赶紧放下茶杯去找另一头。

   孙尚珠在走廊里的候诊椅上坐着,曲望远和秦昭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守在她左右。崔医生刚从他们身边离开,朝郑义走过来,拦住郑义,低声说,“院长,您不用去了,劝好了。”

   “她那边什么情况?”郑义问。

   “巩老师那张嘴,您知道的……”崔医生说。

   郑义深知,前副院长恃才傲物,仗着自己履历光鲜,手术水平高超,没少得罪病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次恰好碰到硬茬,遭了报应。他算是自己人,不难收拾,但曲家的老人,是家喻户晓的烫手山芋,要是崔医生代劳处理得当,倒也省得把自己搭进去。

   “你确定劝好了?”郑义谨慎地又问了一句。

   “没问题。”崔医生笃定地说。

   郑义又想了想,对崔医生点点头,转身又拨通了曲震的电话。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医生?”

   见崔医生走远,孙尚珠又开始喋喋不休,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头的郁结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她将打在曲尚鸣“棉花”上的铁拳,毫不保留地释放到了一个陌生人身上,说来也怪,居然从中体会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爽快感。

   曲望远说,“他是前二医院的副院长,退休了。”

   “还是副院长……”孙尚珠冷哼一声,“连基本的医德都没有,病人的情绪难道一点儿都不需要注意?还‘从这里开始截’,砍腿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背着病人和家属说?什么破副院长,穿得花里胡哨的,带个假发,装得人模狗样……”

   “他可能也忙,不知道崔医生和我们都没通知爷爷。”曲望远赧然地说。

   “通知个屁!你爷爷那个性格,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布要砍他的腿,他要么让你直接砍他脑袋,要么直接跳起来把你的腿砍了!这医生真的要不得,要不得!”孙尚珠连连摆手。

   病房里,收到曲震的回复,郑院长已经妥善处理了事情,曲灵铃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她推开门走了出来,刚好听到奶奶在暴跳如雷,她柔声安慰,“没事奶奶,你别担心,爷爷没听见。那个副院长说话像机关枪一样,你的‘攻击’速度更快……爷爷压根儿没听见什么,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咱们还得好好对对口供,一起‘忽悠’他。”

   “他真没听见?”孙尚珠半信半疑地问。

   “其实他现在耳朵也不太灵光了。”曲灵铃笑着解释。

   “那现在……”孙尚珠朝病房里望了望,“怎么说的?”

   “现在黄师傅正在忽悠他,说这个副院长以前名声不好,老是诊断出错。之前你有个朋友在他那儿做手术,明明该摘左边的肾,结果他把右边那个好好的肾给摘了,导致朋友痛苦地活了几年,最后还是去世了。你见到他,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黄师傅真是编故事的一把好手,虽然这故事没什么逻辑,但现在骗爷爷应该不成问题。”曲灵铃信心满满地说。

   “你们不会也联合起来骗我吧?”孙尚珠突然问。

   “那不会。”曲望远接话。

   “我要是,我说要是啊,得了绝症,你们会告诉我吗?”

   曲望远和曲灵铃面色一僵,陷入思考,一时无法回应她。反倒是身为外人的秦昭接过了话,“您愿不愿意让他们告诉您呢?”

   这回轮到孙尚珠陷入了思考。

   伴随着思考,她身上散发的那股战斗的劲儿渐渐散去,气势一弱,忽而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她看着病房门说,“现在没办法了,只剩去华西一条路了。”

   曲望远的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是曲震。

   “收拾东西,办出院,去华西。”

   虽然他早早料到父亲的说话方式,心里也模拟过回应,只有接受安排一种结果,但曲望远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服气,他问:“华西能进了?”

   “你爷爷的腿属于重症,直接上急诊,能从急诊科转住院部。”

   “我……”

   “我找关系问好了,直接去。我明天回来。”

   “你不用回……”曲望远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到连手机话筒都没听见。

   “我让金师傅开了商务车接你们,下午一点半,从家里出发。”

   “我知道了。”曲望远泄了气。

   “记得带上之前的所有检验报告。”

   “我知道了。”曲望远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无力地挂了电话。

   听曲望远转述结果,孙尚珠暂时放了心,把门推开一条缝,往里张望。黄鑫还在眉飞色舞地讲故事,曲尚鸣打了个哈欠,似乎在享受黄鑫的废话。

   曲灵铃在曲望远身后悄悄问他,“所以,这件事到底是谁告诉老爸的?”

   “郑院长。我嘱咐过他别说,他不听我的。”

   “还好有个不听你指挥的人。”

   听妹妹说完,曲望远心底涌起一股酸楚……

   

   出院回家后,曲灵铃原本坚持要跟去成都,孙尚珠也想让秦昭一同前往,她再三强调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在家里留人。曲望远不断提醒,华西医院最近正在闹传染病,医院规定只允许一人陪诊,即便去了,其他人也只能在医院门口干等。有黄鑫在,他们可以轮流陪护,实在不行,金师傅也能搭把手。这么多人过去完全没有必要。

   然而,曲望远现在似乎缺乏公信力,大家并不愿意听从他的建议。直到黄鑫出面,补充说传染病的形势确实严峻,甚至宾城的医院也受到了波及。曲望远适时拿出华西住院部“风声鹤唳重返疫情时代”的新闻,才打消了她们陪同前往的念头。

   下午一点半,金师傅早早在楼下等候。他把车子里的座椅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切准备就绪。众人收拾好行李,下楼准备出发。 

   临行前,孙尚珠郑重地向曲望远嘱咐,“一定要多和曲震商量着来,有情况随时向他汇报情况。”她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显然对孙子的决策能力不抱希望,因此特别强调了与曲震沟通的重要性,希望借此确保事情稳妥进行。

   曲望远一直回应着“好好好”,但孙尚珠仍不放心,偷偷把曲震的电话号码发给了黄鑫,让黄鑫见机行事。

   又多一项间谍的任务,黄鑫顿觉如履薄冰。

    

   华西医院急诊科的分诊台前,人满为患。

   曲望远婉拒了黄鑫陪诊的提议,让黄鑫先在车里等候。他小心翼翼地把爷爷推到一排候诊椅的尽头,目光扫视了一圈,见周围坐满了人,心想万一有突发状况,这些人能帮忙照应。他对曲尚鸣轻声说:“爷爷,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挂号,那边人太多了,怕挤着你。”

   “快去快回。”曲尚鸣轻轻点头。他的双手插在袖笼里,像个企盼父母早点回家的小孩。曲望远于心不忍,又回头看了看前方密不透风的人潮,还是狠下了心说,“很快回来。”

   曲望远搅入人潮之中,耳边传来不同的声响。左边的护士面对一个捂着耳朵的年轻男子,四周本就嘈杂,他还捂着耳朵,护士只好大声朝他的手上吼,“你这个情况,急诊看不了,去门诊部挂号。”右边的护士面对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爷子,也大声喊着,“你这个病需要在门诊去做详细的检查,急诊的检查不够全面。”

   “去门诊!”她着重地补充。

   曲望远面对的是一堵冷漠的拒绝之墙,即便那位老人看起来已是风烛残年,在人潮中硬生生劈开一条血路,也没能打动那些铁面无私的护士。曲望远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开始快速权衡接下来的行动方案。起初,他并没有用力去挤,但很快发现自己被一股无情地外力推到了人潮外围。他只能硬着头皮,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分诊台的中心扑过去。

   越到中心,越能听到耳边此起彼伏的喧嚣,仿佛有一个班的学生在叽叽喳喳,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地诉说病情,盼望能用更大的声量引起护士的注意。曲望远不得不用力拔高了调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凌驾在他人之上。但护士似乎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表情中透露出困惑。曲望远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手中的检验报告递了过去,一边递一边吼,“脉管炎!脉管炎!重症!重症!能挂急诊的号。”他也顾不得护士能不能听清,只管大声输出。

   护士听到曲望远的说辞,接过报告打量起来,

   曲望远站在潮头,心中还在七上八下,他仿佛看出护士的犹豫,连忙打起感情牌,“老人已经一周没睡着觉了,身体扛不住了。”

   护士微微点头,简单向曲望远交待了几句。

   曲望远随即从人潮中被卷入下一波人潮。

    

   怕遇到像前副院长那样的医生,曲望远在远离诊室的地方停下了轮椅,“你在这儿等我,我先去确认一下,看医生是不是在这个科室。”

   曲望远加快步子钻进了屋,也没敲门,径直坐到医生旁边。强装镇定地柔声说,“医生您好。”

   急诊室医生看起来年纪不大,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副超乎年龄的慈眉善目。

   “曲尚鸣对吧?什么问题?”他问。

   “病人在门外,您先看一下检验报告吧。”

   医生扶着眼镜,往门外瞟了一眼,接过检验报告,看了主要的几张,点点头,“腿部主动脉有问题,先做检查。”

   经过几次医院经历的洗礼,曲望远料到还有此一遭。他在来的路上查过,为什么每家医院都要重新做检查,因为每家医院的检查仪器、医疗设备、化验水平不尽相同,计量单位有时候也不一样,检查结果自然也不同。医生拿着其他医院开出的、不熟悉的检查报告,稍有不慎,会做出错误判断。

   “把病人推过来,我看看。”医生说。

   曲望远把头顶的头皮挠得吱吱作响,迟疑着没说话。

   医生看出了曲望远的担忧,“你别担心,我看看状况,至少要明天专家会诊过后才会有结论。”

   医生的话像一缕春风,让曲望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他刚起身准备出门,却看到曲尚鸣的轮椅镶在门框里——他自己把车扒拉到了诊室门口。也许是孙尚珠打医生的画面过于激烈,黄鑫编的故事和家人给的答复并没有让他放心。疼痛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一定比任何人更担心自己的病情。

   曲望远把爷爷推了进来。医生俯下身子,看了看,用手指挨了挨曲尚鸣的脚背。曲尚鸣连连喊痛,医生赶紧扬手,让曲望远赶紧带病人去做检查。

    

   封闭的超声室里,一片肃杀的氛围。

   前一个病人歪坐在轮椅上,被家属推出门去,同曲望远推的轮椅擦肩而过。病床上垫着蓝色垫纸,被黏糊的液体浸透。医生正在收拾,像在收拾刚宰完猪的屠宰桌。他放上新的蓝色垫纸,说,“抬上来。”

   曲望远扶曲尚鸣躺了上去。他瑟缩成一团,像只待宰的猴子。曲望远靠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没事儿爷爷,这就是前天在医院做过的超声检查,昨天晚上在私立医院也做过,两分钟就结束了……”

   但曲尚鸣的疼痛程度比起昨夜加深了不少,医生刚开始在他的腿上涂抹润滑膏,还没抹匀,曲尚鸣突然伸腿一踢,差点将医生手中的超声检测仪打落。

   “小伙子,控制他一下。”医生转着手腕。

   曲望远轻轻按住爷爷的肩头,试图给他一些安慰。曲尚鸣虽然努力咬紧牙关,但剧烈的痛感如同利刃直刺神经,让他无法承受。他本能地张开嘴,喉头发出阵阵嗔唤。这声音让曲望远想起了过去看过的电影中,演员们表演疼痛时的各种声音和状态,哪怕是影帝,也没有一个能发出爷爷现在的声音,绝望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

   那一刻,他明白了表演和真实之间有如云泥的差距。

   “别让他动。”医生紧皱着眉,盯着屏幕,手持仪器在曲尚鸣的腿上上下划动,嘴里啧啧不停。

   曲望远一边说“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一边加大了双手按压的力量,他能从爷爷的肩头感受到他传递出的痛苦。

   曲尚鸣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对曲望远的安慰毫无反应,他的腿不自主地左右挣扎,上下抽动。让医生的超声仪器变成了追逐红外线的猫,忙忙碌碌却毫无收获。

   “别让他动!这样什么都测不出来!”医生明显不耐烦起来。

   “他疼!他受不了!你能不能态度好一点儿!你骂他能起到什么作用吗?”曲望远心里燃起怒火,朝医生吼去,但这场景只是他心里的想象。他很清楚,医生只需要完成检测,得到结果,病人也是一样,拖拖拉拉对两边都没有好处。他反复在曲尚鸣耳边叮嘱,“爷爷,再坚持一下下,马上就好了。”像大人常用的、哄小孩的话,只有温柔,其实是不讲逻辑的谎言。

   曲尚鸣衰朽的呐喊声里藏着几个含混的音节,曲望远没听清。他更用力地压迫着,把耳朵凑到曲尚鸣嘴边。

   “太痛……”曲尚鸣的面部肌肉在剧烈抽搐,额上暴出青筋。

   医生还是不满意,又“啧”了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这样,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放下了手中的仪器。

   一定要理智,要冷静!

   曲望远几乎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到爷爷身上,仍能感受到他剧烈的抵抗,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发出的、原始的、只是因为疼痛而产生的抵抗。

   在曲尚鸣的眼角滑落出一滴泪之前,曲望远喷出了眼泪。

   整个身体的压上终于起了成效,医生满意的重拾起仪器。

   逼仄的空间里回荡着曲尚鸣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喉头的嘶嚎。

    

   超声报告单的最后冷冰冰地写着,“病人不配合,结论仅供参考。”

   曲望远心里有火,无处释放。他推着轮椅在急诊科里来回穿梭,从一楼到五楼,从超声室到检验科。轮椅的轮子一直快速转动,急停急起,仿佛摩擦出他心中的火花。

   急诊科里计量时间的单位似乎有别于外界,曲望远没觉得做了太多事,但他偶然经过一扇窗户,发现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曲望远拿着报告回到诊室,照例把爷爷的轮椅停靠在门外。一面听着医生说话,一面用身体阻隔声波的传送,又时不时用余光回头瞟爷爷,确定医生说话的音量不足以清晰传递到爷爷耳朵里。

   医生仔细看过新的报告单,确认急诊可以收治曲尚鸣。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一早经过专家会诊后,他将被转到住院部。曲望远松了口气,一切还在计划之内,本来他还想多问一句,曲尚鸣的病情是否已经严重到需要截肢的地步,但他的余光瞥见爷爷在轮椅上探头探脑,迫切想了解病情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医生的眼神在曲望远身上打量着,“今晚留观,只能一人陪护,你行吗?”

   曲望远想起昨夜在私立医院守夜的是黄鑫,心有犹疑。思绪里突然刻画出父亲曲震的脸,他突然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对医生说,“没问题。”

   接过留观通知书,趁着缴费办理留观手续的时间,曲望远给黄鑫打电话,把情况说了个大概。

   黄鑫听完说,“晚上换我吧。”

   曲望远摇头,“别,我来。”

   “你已经陪了半天了,也很辛苦,我歇了半天,正好换。”

   “不用。”

   黄鑫清了清嗓子,“留观不好过。”

   曲望远反问:“能有多不好过?”

   见曲望远非要坚持,黄鑫乐得清闲,也懒得说出个所以然。他身上紧绷的那根弦放松下来,推开车门,下车点起根烟。

   “你去对面酒店开个房,晚上吃喝你和金师傅自己安排。”挂掉电话,曲望远推着爷爷进了急诊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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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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