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病隙碎笔
杰佛僧2025-01-06 11:3011,780

   罕见地做了大半夜的梦,冗长又甜蜜,曲望远梦到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们,或者说,女孩们。他的恋爱史在他25岁那年戛然而止,在他正式踏进社会之前。可以说,他还没有真正遭遇过“女人”,就已经丧失了原始的繁衍欲望。他为此反复反省过,确认自己丧失的的确是根本的、繁衍的欲望,而并非对爱情的向往。先前的五段恋爱经历像是触碰到他的阈值,他再也没对谁出过手,不想谈恋爱,更谈不上考虑结婚生子。

   随着他年近而立,眼看孙子从校园情种转变成不婚不育的状态,孙尚珠着急了。她常常催促,口中反复念叨即使不着急结婚,至少也要见到起色,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在作为妹妹的曲灵铃成婚之后,这种催促达到了顶峰。

   但半年后,曲灵铃光速离婚,让曲望远有了说辞——难道妹妹的经历就是奶奶想要的结果吗?这说辞让曲望远立于不败之地。

   案例近在眼前,孙尚珠再也无从催促。

   然而在这场梦里,五位曾经的女孩同时露面,她们的身份都是曲望远的大学同学,和他一起在自习室学习,一起在操场漫步,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店吃饭。女孩们帮他打理好生活起居,应付各科考试。他游手好闲,不用为任何事担忧,仿佛成了后宫文的男主。

   随着剧情深入,曲望远本人的意识无意间苏醒过来。他突然有了清晰的认知,自己一定身在一场梦境当中。这五个人既不可能同时出现,他也从没有过韦小宝式妻妾成群的直男幻梦。

   当他拥有了主动权,开始尝试控制梦境发展的时候,变化出现了。女孩们本来一直在帮他应付各科考试,却相继在临考前的关键时刻撂了挑子。没有任何准备的曲望远匆匆上阵,搞砸了一切。他在梦中恢复的神智,并不足以让他调动思维去应付眼前的高数题目,也不足以让他控制身体去应付一场马拉松。

   这场甜蜜的梦境终于在晨光熹微时遁入黑暗,他既清醒,又无助,想从无穷无尽的考题和山高水长的马拉松里中脱身,却只能在路途中越陷越深。

   好在昨夜睡觉之前忘了关窗帘,物理意义上的晨光驱散了他脑中的黑暗,叫醒了他。他艰难地直起身子,身子才徐徐苏醒过来,脑子好像已经自顾自转动了一个小时,像台过度发热的马达,从他的鼻孔往外“呼呼”吐着粗气。

   他听说过“清明梦”,在做梦时保持清醒,得以控制梦境走向的一种状态,操作得当能在梦境里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但这样的操作会极耗做梦者的心力,就像他现在。

   他艰难爬下了床。身体被调动得并不顺畅,每走一步,都需要脑子对脚尖传递出最明确的信号。

   走出房间,他懵懵懂懂地张望四周,脖颈的酸软让他无法正常抬头。低处,茶几和沙发仿佛没有根基,漂浮着,缓缓摇荡,连带茶几上的茶杯烟缸和沙发上的抱枕也悬在半空。

   脖颈终于恢复状态,他抬正了头。窗前影影绰绰的,有两个人影,凑出来一副画面。

   他定定神,眼前这一幕场景让他惊魂未定。

   他困惑地揉了揉眼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爷爷安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一只脚搁在矮凳上,悠然自得的体态。奶奶则坐在另一条矮凳上,从她的姿势来看,似乎正在为爷爷按摩脚背。一缕阳光突然绽开在两人中间,光区缓缓地向两侧延申,给俩人的身影镶上柔软的金边。

   曲望远眼前,一副琴瑟和鸣的画卷徐徐展开。

   他使劲眨巴着眼睛,想确认这只是一场梦境。他怀疑自己陷入了梦中梦,像《盗梦空间》里讲的,一重接一重,每一次苏醒,都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醒了过来,但离奇的细节往往暴露真相。真相是不止不休旋转的陀螺,告诉他仍在梦里。

   他宁愿相信前一重梦里的五个女孩儿同时出现,相信王响是个瘦弱青年,黄鑫是个博士后,秦昭和自己素昧平生,曲灵铃和自己是兄弟,也不愿意相信眼前这般景象:爷爷和奶奶,曲尚鸣和孙尚珠,一个人在为另一个人按摩……

   但紧接着,温馨的画面里出现了一丝裂痕,爷爷的身体正剧烈发颤,他的手猛地握住椅子的扶手,一紧一松地抓挠着,指尖仿佛正竭力往扶手里钻。

   情况不对劲。曲望远走到俩人身边,“怎么了?”

   曲尚鸣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呼吸仿佛断断续续。

   “他说他脚背疼,我去院子里切了两支芦荟下来,给他抹抹。”孙尚珠手里轻捏着两片鲜切的芦荟叶,叶片上的刺已被削去,切口上渗出晶莹的汁液。

   “不行。”芦荟叶片只是轻飘飘地搭在曲尚鸣的脚面上,他便叫苦不迭地喊了一声,嘴里间歇传出忍痛的“嘶哈”声,他连连说,“不行不行,不能碰。”

   “奶奶,别弄了,去医院吧。”曲望远说。

   “芦荟管用的,消肿止痛。”孙尚珠又往曲尚鸣脚上贴了一片芦荟叶。刚贴上,曲尚鸣吃痛,脚挪动了一下,把芦荟叶颠到地上。孙尚珠有些埋怨地说:“你忍忍。上完药,敷一会儿,不就好了吗?”

   “痛啊!忍不住啊!”曲尚鸣突然睁开眼睛,目眦欲裂,小孩般嘶吼。

   孙尚珠撇撇嘴,抬眼看他,大人看小孩无理取闹的无奈眼神。

   “是不是撞到哪里,被割伤了?”曲望远走到曲尚鸣身侧,安抚着他的肩头,眯着眼睛观察他的脚。

   “没有伤口,脚背上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孙尚珠指着曲尚鸣的大脚趾,“仔细看,趾甲盖有点发黑。”

   曲望远蹲下身子,仔细审视了一番。曲尚鸣右脚的脚面很干,微微发红,没有明显的肿胀,大脚趾的趾甲面上有糟碎的甲片,边缘微微发黑,像是被人踩了一脚,呈现出灰指甲的病态。曲望远脱下爷爷左脚的袜子,问,“左脚也疼吗?”

   “不疼。”孙尚珠说。

   曲望远埋头比对他的左右脚,看不出太大区别,非要较真,右脚脚面上的血色分布得更散乱些,夹杂着浅浅的白斑。

   “爷爷,是大脚趾疼?”

   “都疼……”曲尚鸣缓了口气,“整只脚都疼。”

   “去医院吧,黄师傅!”曲望远起身,大声喊。

   刚收拾完早餐洗过碗的黄鑫甩着湿手走了出来,好奇地瞅瞅窗边,“怎么样曲伯,上完药好些了吗?”

   “准备准备,去医院。”曲望远直接下达指令,他又回头看了眼曲尚鸣,“感觉他走不动,叫救护车吧。”

   黄鑫:“不至于,你开车,我背曲伯上车。”

   曲望远略有迟疑,“医院有租轮椅的吗?”

   “有,我能找到。”黄鑫一边说,一边已经去曲尚鸣房间里收拾东西。

   “等会儿。”曲望远喊,“你们先收拾东西,我让管家送个轮椅来。你背他,他晃来晃去的,可能也疼。”

   曲尚鸣实在疼得难受,小腿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抽搐,脚面上的芦荟叶扑棱棱地被打翻到地上。孙尚珠眼看自己的一番心意被糟蹋,心里不是滋味儿。但当她抬头,看到曲尚鸣额上细密的汗珠,她意识到这不像是装出来的,把到了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她默默弯下腰,一片片捡起那些芦荟叶,扔进了垃圾桶,冲着房间喊了声,“小黄,记得把他之前的体检报告单也拿上。”

   黄鑫应了一声,收拾好东西出来,给曲尚鸣好的那只脚穿上袜子,又给疼的那只脚拍了张照片。

   秦昭打扫完楼下的卫生,提着吸尘器走上楼,看到三人各自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氛围。他轻轻放下吸尘器,走到黄鑫身边,悄声问,“怎么回事?”

   黄鑫给他看了眼刚拍下的照片,“老爷子腿脚不舒服,说不清症状,准备去医院检查。”

   管家很快把轮椅送到,秦昭开门让他推进了屋。几个人七手八脚,避着他的腿,把曲尚鸣抬到了轮椅上。黄鑫试着推了推,冲管家点点头,“挺好用,回来还你们。”

   年轻的物业管家鞠了个躬,“没事,先把老爷子的病治好。”

   管家陪着众人把轮椅推到电梯口,曲望远见奶奶也穿戴齐整,要跟着去医院的意思,伸手拦住了她,“奶奶你回家,我和黄鑫去,让秦昭在家陪你。”他看着秦昭,“先送我们下去,一会儿你回来陪她。”

   秦昭点点头。

    

   “让曲伯坐前面后面?”黄鑫问。

   “后面,后面宽敞些,能让他把腿伸开。”曲望远说。

   黄鑫让曲尚鸣把下巴架到自己肩头,他抱起他,把他往后座上塞。曲望远车后座的门是朝前开的,旁人不方便伸手帮忙,黄鑫塞人也塞得别扭。人倒是进去了,等他退出来的时候,头和胳膊在车框上一磕,脚下一打滑,踢到了轮椅上,轮椅瞬间启动,“砰”的一声,给了车门一记猛撞。

   随着一连串急促的“啧啧”声,曲望远的埋怨如电流般在空气中噼啪作响,“你慢点儿,这车现在撞坏了没法儿修。”

   黄鑫不敢接话,赶紧把轮椅折叠起来,但越慌越乱,轮椅不听话地抵抗着,不允许黄鑫压迫。秦昭见状,一把接过轮椅,推搡着黄鑫去了另一边车门,“你先上车,轮椅我来放。”

   关掉后备箱,秦昭拍拍车屁股,“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曲望远发动了车,“黄师傅,你觉得……去哪个医院?”

   “就近吧,反正还不知道是什么病……”黄鑫想了想,“要通知你妹妹吗?”

   “先别告诉她……她最近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给秦昭也说一声,让他告诉奶奶,这个事儿暂时别对任何人讲,尤其是我爸妈,他们知道了也是干着急。”

   曲望远从后视镜看了看爷爷。他依旧双目紧闭,胸口一起一伏。

   黄鑫发完了信息,轻轻抚摸着车门扶手,“你这是什么车啊,没法儿修?”

   “高合,傻逼车……”

   黄鑫没听说过,“为什么不能修?”

   “公司破产了……”

   黄鑫朝前探头,打量着车的仪表盘,“电车?”

   “对。”

   “那你可千万别开自动驾驶,公司都破产了,一会儿给咱们带沟里去。”

   曲望远没说话。

    

   到了医院,黄鑫轻车熟路地从塑料袋里拿出曲尚鸣的社保卡,递向曲望远,“你先去挂号,我推曲伯。”没等曲望远问,他提前补充,“先挂骨科。”

   “听你的。”

   骨科一路上没什么人,很快完成了初检。医生皱着眉看报告,笃定说骨头方面没有问题,又开了血和尿的化验单,让重新去一个挂风湿免疫科的号。

   说到风湿免疫科,黄鑫突然想起幸达春。这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病情如何,他问曲望远,“那个大胖子的关节炎怎么样了?”

   “问他具体情况,他也不说,本来打算今天去他家看看他,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儿,改天吧。”

   风湿免疫科人很多,预估的排队时间很长。黄鑫说去上个厕所,回来时手上拎了两瓶矿泉水,他递上一瓶给曲尚鸣,曲尚鸣刚伸手要接,黄鑫又猛地把手收回来,把瓶盖拧开了给他。

   黄鑫见曲尚鸣喝水时颤颤巍巍的模样,肩上的压力骤减,浑身筋骨说不出的舒畅。也许是因为深陷病态中的曲尚鸣和所有老人一样,像个对世界无能为力的小孩,必须依赖他人才能存活,准确的说,是依赖他。他把另一瓶水递给曲望远。

   “买的?”曲望远有些惊讶。

   “拿的。”黄鑫咯咯笑。

   “不愧是你。”

   黄鑫坐到曲望远身边,一脸神秘,凑近了对他说,“我打听了一圈儿下来,听说最近有传染病,闹得严重,这边住院部人都住满了。”

   “疫情又来了?”曲望远左右看看。周围等待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戴口罩的。越是小城市,越是早早从疫情的习惯中抽离出来,回归了生活的原貌。他对黄鑫说:“你去买几个口罩吧。”

   “不用,我去拿几个。”黄鑫抬头看了看叫号的屏幕,起身又消失了。不一会儿回来,手里已经捏着三只医用口罩。他递给曲望远一只,帮曲尚鸣罩上一只,自己也戴上,说话声音变得闷闷的,“他们还说,最近世道不太平,传染病是一回事,前两天楼下有个外卖员,着急送餐,撞了病人家属的车,家属冲着小哥一顿臭骂,小哥急了,抽了把刀,把人砍了……还好是在医院门口砍的,直接拉进急诊救治,人倒是没死……”他嫌口罩勒得耳朵难受,把口罩摘了下来,塞进裤兜。

   “但是手筋断了……残废。”

   “多事之秋啊……”曲望远一边听着八卦新闻,一边在爷爷的肩头轻抚着,“还疼吗?”

   曲尚鸣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无力地点点头。

   风湿免疫科的医生也无法根据现下的状况下判断症结,让曲望远先带爷爷去化验,等明天取了报告再看结果。尿样可以当即去取,但抽血需要空腹,最早也得等到明天一早。俩人没办法,只好先把爷爷推回了家。

    

   孙尚珠见仨人开门,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关切地问东问西。发现他们折腾一趟,连个结果都没有,她面色一沉,“这不是白跑一趟嘛?”

   “不是空腹抽的血,抽出来也没用啊。”曲望远解释。

   “现在的医生是真没用,不靠仪器,什么都看不出来。”

   “用科学仪器是为了准确地诊断,不能总像以前一样土法治疗吧?哪儿疼砍哪儿?”

   “赶紧治,赶紧治。我看他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烦。”

   话虽难听,但曲望远能从奶奶的焦急的状态里解读出关切,在担心爷爷的病情之外,他心里窃喜。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好歹让俩人回归到正常状态,至少奶奶这一半已经回到了正常状态。

   黄鑫把曲尚鸣扶回床上躺下。

   曲尚鸣罕有地拍了拍黄鑫的胳膊,嘴唇颤了几颤,吐出一句,“辛苦你了啊。”

   黄鑫心里暖洋洋的,“没事儿曲伯,应该的,我去给你烧壶开水。”他走出门,把曲望远拉到一旁,低声问,“要不要给曲伯吃颗布洛芬,缓解疼痛,我看他的样子太难受了。”

   “那东西不是不好吗?医生说发烧升温是因为白细胞在和病毒打仗,吃布洛芬让温度降下来,打仗就停了。”

   黄鑫觉得莫名其妙,“你说的是发烧,他现在是疼啊!”

   “能不吃药就先不吃药吧,等医生看完再定。”曲望远肯定地说。

   黄鑫拗不过他,叹了口气。他又歪着脖子往屋里看了一眼,曲尚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周遭的空气都是紧绷的,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痛苦。黄鑫于心不忍,转身去了厨房。

    

   第二天,曲望远早早起来问候爷爷,发现奶奶已经起床了。曲尚鸣说难受得一夜没睡。曲望远盯着他的脚面观察,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就算有黄鑫的照片作对比,非要细抠细节,能看出前脚掌稍微红了一点点,指甲盖边缘稍微黑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还不能排除是光线差别导致的。

   到医院抽过血,仨人去了医院门口的面馆。曲望远吃不下,只点了一碗清汤口蘑面,曲尚鸣更是没有胃口,要了一碗蒸鸡蛋,稀里糊涂吞了,烫得上牙膛起了泡。黄鑫点了一碗牛肉面、一碗排骨面,浓汤赤酱,吃完了面,还豪饮了半碗红汤,吃得脖颈发汗。他擦过嘴,舒坦地叫唤了一声,劝曲尚鸣多吃点,过一会儿指不定还要折腾,做其他检查。

   曲尚鸣阴沉着脸,“昨天一夜没睡,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刚拿到检验报告,曲灵铃就发来信息询问情况。昨晚她知道情况之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说今天要来医院陪诊,好说歹说才被劝住。

   黄鑫凝视着报告单,多项数据后头都画着高高低低的箭头,呈现明显的亚健康状态。他若有所思地昂起头,“曲伯这报告单看下来,像是尿酸高,痛风。”

   “连你都看得出来?”曲望远问。

   “我有痛风,我尿酸也高……”他凝神观察着曲尚鸣,“痛风发作起来,还是很折磨人的。”

   如果是痛风,至少不是危及生命的疾病,曲望远心里打着鼓,“看医生怎么下结论吧。”他说。

   十分钟后,医生确认了黄鑫的诊断结果,痛风。

   黄鑫拿着非布司他的药盒,在手上抛来抛去,像是在和老朋友玩闹,“好久没吃这玩意儿了。”他笑着对曲尚鸣说,“没事儿了曲伯,在痛风这方面,可以听我的,我是专家。”他向曲尚鸣展示手指关节上的痛风石,像战士展示勋章。

   回程路上,曲望远打开车窗,感受微风拂面,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虽然爷爷还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但好歹不是疑难杂症,也找到了治疗的方向。

   回到家,秦昭听医生确诊为痛风,惊异地看了黄鑫一眼,又斜眼瞟着他手指上的痛风石,“好长时间没听你喊痛风了。”

   黄鑫诡异地笑笑,摩挲着手指,“吃得好,睡得早,还不喝酒,我在这儿把痛风都治好了。”他转而对曲望远说,“不过得控制曲伯的饮食了,不能吃火锅,不能喝啤酒,不能吃蹄花汤……”

   曲望远正埋头在网上查资料,把痛风患者需要规避的饮食罗列成笔记,发给了黄鑫和秦昭,让他们一定注意不要再给爷爷吃这些东西,抽烟喝酒也要戒掉。

   “痛风和抽烟没关系。”黄鑫说。如果不让曲尚鸣抽烟,那基本也剥夺了他在家抽烟的权利。他既不想顶着寒风去室外抽烟,也不想因为曲尚鸣的痛风把自己的烟瘾戒了。

   “你去听听她说有没有关系。”曲望远指了指厨房。

   厨房里,孙尚珠正在做饭,菜刀砸在菜板上笃笃作响,嘴上不住念叨,“早就说了几百遍,年龄大了,少喝点酒,少抽点烟,少喝肉汤,非不听,现在痛风了吧,富贵病,折腾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黄鑫站在门口,迎面扑来孙尚珠的怒气。他没有向孙尚珠科普的想法,所以暂时放弃了对抽烟的幻想。

   照顾病患,黄鑫有很多经验之谈,更何况是痛风的病患,简直正中黄鑫的下怀。曲尚鸣因为疼痛难耐,表现得极为配合,不但戒烟戒酒,在饮食上言听计从,甚至连服药时间都靠自己记录,吃每顿药前,会提前半个小时提醒黄鑫。

    

   痛风药和止痛药双管齐下,几天下来,曲尚鸣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他依旧喊痛,止痛药似乎不起效果。和前几天拍的照片对比下来,脚面更红肿了几分,大脚趾顶端多了一块小小的黑斑。最明显的变化在大脚趾根部,像是从肌理深处渗出来一点液体,不多,被表皮包裹着,形成一颗淡黄色的晶莹小包。

   黄鑫用棉签轻点着小包问曲尚鸣,“这里疼吗?”

   曲尚鸣闭着眼感知了一阵子,摇摇头,“还是一样,不知道具体哪里疼,感觉哪里都疼。”

   黄鑫把曲望远拉到曲尚鸣身边,轻轻在他的黄色小包上比划,“再去医院看看?”

   “医生不都确诊了吗?”曲望远问。

   “痛风药和止痛药一起吃,效果不会这么差。”

   “你是医生还是人家是医生?”

   “医生也很容易误诊。”

   曲望远偷瞄了一眼曲尚鸣,他的状态比前几天更差了。他背过身去,低头捣鼓手机,表情从茫然逐渐变为紧张。

   他把黄鑫拉到窗边,“你有什么建议?”

    

   虽然在百度上搜索症状,起步是癌症,但曲望远还是按照爷爷的症状搜索了一阵子,看网友们五花八门的说法,最常见的是说有血栓的可能性。

   他们再次踏上了征途。

   黄鑫对血管外科并不熟悉,挂完号,他抬头在指引栏上搜寻,最后说,“上五楼。”

   电梯很窄,一趟上不了几个人。等了两轮,仨人才终于挤上电梯。曲望远最后踏进电梯,刚踩进来,电梯传来尖利的叫唤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先上,我走楼梯。”

   爬上五楼,曲望远气喘吁吁,黄鑫已经推着轮椅在楼梯口等待着,他说,“不对,五楼那边门全关着,护士台也没人。”

   曲望远皱眉往里探了探头,“不对吗?”

   他不信黄鑫,亲自去看了看。

   “这他妈什么医院。”他喊了一声,空旷的五楼传来他的回声。

   科室的标牌是对的,但一个人也没有。

   回到一楼,曲望远又在指引栏上看了一会儿,血管外科的的确确在五楼。黄鑫过来拍他肩膀,指着身后大厅里的一块告示牌,牌上写着“血管外科暂改在一楼看诊”。

   曲望远不忿地嘟囔,“谁家好人没事儿看告示牌啊。”

   仨人又在一楼兜了一圈,依旧没找到血管外科的踪影,黄鑫去了护士台问。护士头也没抬,指了指三米外的一道小门,“喏,就在这儿。”

   终点近在眼前,一段毫无意义的冤枉路。

   曲望远气呼呼的走到门边,见到门上贴了一张A4纸,写着“血管外科”,推门,门纹丝不动,低头看,门上有把小锁。他又回到护士台,“五楼不开门,这里怎么也没开门?”

   护士终于抬起头,狐疑地朝小门看,“应该是有人的,医生可能去上厕所了,等等吧。”

   千呼万唤始出来,血管外科的医生终于出现。他掏出兜里的一把小钥匙开了锁,问了一句,“看血管外科?”

   曲望远点头称是,让黄鑫推了曲尚鸣进屋。医生悠然坐下,呷了口茶,嘴角沾上两片茶叶,他朝外“噗噗”喷吐,嘴角的茶叶纹丝不动,口水反倒是落雨般飞入杯中。

   一切行动都很迟滞,曲望远感觉自己眼前的世界被按了慢速播放。医生慢悠悠地接过检验报告,又慢悠悠地看向曲尚鸣的脚,缓缓开口问了一句,仿佛一字一顿的,“有糖尿病史?”

   “没有……应该没有,之前查都没有。”曲望远急吼吼地从黄鑫手里拿过塑料袋,翻找着曲尚鸣先前的体检报告。

   医生缓缓抬手,“不用看了。”

   曲望远的手停在半空。

   医生敲打起键盘,“先做一个动脉造影。”

   “还做?”曲望远把体检报告塞回袋子。

   医生丝毫不理会曲望远的情绪,“动脉造影肯定要排队,你们去问问,估计明天下午才能做。”

   一趟趟折腾让曲望远彻底急了,“前前后后做这么多检查,就不能先看看是什么病吗?”

   “看了报告才知道。”医生的眼皮慢吞吞地抬起来。

   “他已经好几天都痛得睡不着觉了。”曲望远感觉自己紧咬着后槽牙。

   “还得加一个超声。”医生补充了一句。

   推门出来走了几步,曲望远想了想,又折回去,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是血栓?”

   医生缓缓地说:“有可能……”

   看他要死不活的模样,曲望远闭上了嘴。

   

   几天没睡好觉,曲尚鸣的身心深受折磨,面相上看像是骤然老了十岁,从古稀稀里糊涂地踏入了耄耋的行列,枯叶般易碎。 

   他衰朽的小臂皮肤上,血管如绵长的丘陵般耸立,针头如钻机扎进深处,尾部连接着一支巨大的针筒,被医用胶带绑在他的手臂上。曲望远只在小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针筒,那会儿学校组织集体打疫苗,用的就是这么大的针筒,吓得好多同学哇哇大哭,一堆针头张牙舞爪地放在铁饭盒里,消毒水浸着,也不知道会不会重复使用。

   他看爷爷平躺在仪器上,手上插着针管。他在电影《烈日灼心》里见过这场景,像是在赴死。

   黄鑫对曲望远说,针管里装的是造影剂。

   

   “现在看是有血栓,血管堵塞。”

   又是一天过去,血管外科医生看过报告,哀叹一声,久久没有讲话。等了半天,曲望远刚要开口,又被医生慢悠悠地打断,“我们住院部现在人满为患,可能没办法处理。”

   “那……”

   “按以往,你们应该去成都,去华西。”

   “那……”

   “但是现在华西住院部也闹传染病,很难收治病人。”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绕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曲望远焦急地问。

   “我也没有办法。”医生右手一摊,“先去把脚趾上的伤口处理了,别感染。”

   “光处理伤口有个屁用……”曲望远在心里骂。

   他低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脚趾上的小包破了口,有脓液往外流出……

    

   一次次的白跑终于浇灭了孙尚珠的耐心,她大发雷霆,问为什么医生一趟趟检查下来,不说治疗方案,连个诊疗结果都没有,既然治不了,还浪费那么多时间,让去华西,又说去不了华西,好话歹话让他一个人讲完了……

   最后,她抛出问题,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莫名其妙撞在孙尚珠枪口下的是黄鑫,他明明只是个帮工的,全程没有出谋划策,却只能默默受。因为理应挨骂的曲望远借故打电话,逃到了楼下。

   炮火声刚歇,曲望远从楼梯上匆匆出现,没等任何人说话,他说:“我联系了老郑,把大概情况和之前的检验报告都发给他了,他说宾城的公立医院根本不行,看个感冒发烧还行,疑难杂症根本看不懂,让赶紧把爷爷送到他的私立医院去。”

   “老郑是谁?”曲灵铃问。

   “老爸的朋友,在新区开了个私立医院。”

   “你已经和老爸说了?”

   “没有。我自己联系的老郑。”

   “我想给老爸老妈说一声。”

   “我处理得来!”曲望远不耐烦起来。

   “多少得让他们知道情况吧!你现在越带越偏。”孙尚珠插话道。

   “唉呀,不用多事!听我的!你让他们知道了,除了瞎担心,有什么用吗?就算他们千里迢迢跑回来,不也得走这些流程吗?何必呢?”曲望远横眉怒目地打断孙尚珠,转眼,已没了踪影。

   曲灵铃一愣,她很少见到曲望远和老人讲话用那么重的语气,刚想呵斥两句,但转念一想,现在事态紧急,换了谁都情绪暴躁,不如冷静下来,做点实事。她深呼吸几口,稍稍缓解了情绪,但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爸妈远在澳洲,鞭长莫及,几天下来一直跟着哥哥的节奏走,没什么成效,病情好像一直在被耽误。不过思来想去,现在似乎确实没什么其他办法。

   她再一抬头,发现曲望远已经收拾好行装。

   “现在出发。”曲望远说。

    

   天色已暗,私立医院的大楼依旧灯火通明,没有要下班的意思。

   大门口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站在阴影下,像是在迎接他们。曲望远小跑了两步,上前和他握手,“郑院长您好。”

   那人连忙摆手,“我不是郑院长,他现在有事不在医院,让我来接,帮你们安排好,叫我小崔就行。”

   曲望远凑近了些,打量着他的法令纹,“崔哥崔哥,麻烦您了。”

   虽然郑院长本人没来,入院的流程却比想象中顺利。和公立医院不一样,私立医院里的病人不多,所有当下能做的检查都得以及时进行。崔医生拿到曲尚鸣之前的检查报告,一边走路一边翻阅,嘴里一会儿一句“哎呀”,一会儿一句“哎哟”,脸上满是不容乐观的神情。

   “看起来……像脉管炎。”崔医生问曲望远,“病人抽烟?”

   “抽。”曲望远回答。

   崔医生没再问。

   “严重吗?”摸不准崔医生的意思,曲望远问。

   崔医生抬头看了看曲望远,仔细端详了他的脸,倒没有藏着掖着,“不是小病,院长安排了,先办理住院,大量输液试试看。”

    

   除了刚做完的血管造影,血、尿、超声等检查照例又做了一遍,曲尚鸣的躯体不断穿梭在各个病床和仪器之间,像一件任人摆弄的玩具。不过这一趟,他的左右围满了人。全家人倾巢而出,把病房里挤得满满当当,等待私立医院给出的会诊结果。

   私立医院的输液和止痛药也没能奏效,做完检查的曲尚鸣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嘴里不断念叨,“我一周没睡觉了……”

   崔医生把曲望远单独叫到门外,“明天,前宾城二医院的副院长来住院部查房,了解完情况,之后的手术是他来操刀。”

   “手术?”崔医生一股脑输出的内容像是在曲望远大脑的沟回中打了几个结,让他的思维变得迟滞,他很难理解崔医生要表达的意思。

   “目前看,脉管炎的可能性很大,可能需要截肢。”

   曲望远的后脑勺像是挨了空气挥来的一记重击。

   等崔医生走了,曲望远感觉住院部的走廊空荡荡的,脑子空荡荡的,心也空荡荡的。眼角有泪想跌落,他不允许,他认为自己没有哭泣的资格。抬头看到窗外有霾,在灯光下显得厚重而张扬,拼命地想往室内挤。

   曲望远打开窗,雾霾像他的疑虑一样涌上脑际。

   爷爷的病情有这么严重吗?

   爷爷的病情本来有这么严重吗?

   爷爷的病情是因为我的判断才变得这么严重吗?

   上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下一个问题已经冒了出来,挤压了前一个问题的生存空间,每个问题都得不到答案。对病情的轻视,对医生无条件的信任,对他人建议的忽略,好像他的每个决定都在为答案蒙上一层面纱。这一周以来,虽然紧张、担忧,但好歹日日能睡着觉,他完全无法设身处地从爷爷的角度体会被病痛撕裂身体,闭不上眼睡觉的艰辛。

   他的四肢像是前几天从“清明梦”中苏醒时一样无力。

   艰难推开门,他看到靠近门的床位上是个被砸坏了手的男人,挺着腰坐在病床上,肩上罩着棕色的皮外套,手上的伤口暴露着,在紫外线灯下杀菌,他的女人把脑袋靠在他的皮外套上。中间床位是个婆婆,头发花白,腰间插着尿袋,刚做完手术,身子一颤一颤的,她的女儿在躺椅上坐着睡觉,嘴巴张得大大的。最远端床位上是爷爷,他平躺在病床上,脑袋歪着,像是终于睡着了。

   他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家里人的目光,像乱蓬蓬的利箭,遮天蔽日地涌到他身上。

   他们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结果。

   “医生说,可能要截肢。”

   如曲望远所料,得知消息的孙尚珠和曲灵铃一时陷入语塞,走廊上回荡着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曲望远耳中,这声音有如海岸线绝壁之下的怒潮。

   “怎么对他说呢?”曲望远的讲话声在怒潮之下尽显微弱。

   “这又不是癌症,没办法骗他……”曲灵铃率先恢复神智,她往后靠了靠,用一只手抵着墙壁,“难道等他被推进手术室做完手术,麻醉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吗?”

   “不能对他说!”孙尚珠抱着手臂,用手臂顶着心脏带来的剧烈起伏,“你要砍他的腿,不如砍他的头。”

   “医生就是这么说的,再不做点什么,他还能撑几天?”曲望远反驳。

   “去华西吧,要做手术也不能在这儿做。”曲灵铃说。

   “医生说了,华西住院部有传染病,现在根本住不了院。”曲望远强调,“我们把他带过去,再折腾他一趟,也是白跑一趟,他经得起吗?”

   孙尚珠:“这几天折腾得还少了吗?”

   曲望远翻了个白眼。

   “你想折腾就折腾,你不想折腾了就砍他腿?”

   曲灵铃不想在此时此刻陷入无意义的争吵,她努力克制情绪和眼角的泪水,制止了孙尚珠的情绪输出,“现在应该和爸妈商量了吧?”

   大腿的震动声中断了曲望远的叹息,他拿起手机,脸色骤变,是父亲曲震的电话,未卜先知地过来了。

   “你说的?”曲望远望向曲灵铃。

   曲灵铃摇头。

   曲望远接起电话。

   曲震:“为什么不去华西?”

   曲望远叹了口气。

   接过电话,曲望远空洞的眼神看向远方,他无力地说,“让我们等消息,做两手准备,一方面,明早先听二医院前副院长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去联系华西,明早也会有答复。”

    

   第二天一早,除了黄鑫之外,病床边的所有人都神色凝重,焦急等待着。

   走廊里突然乱哄哄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一轮一轮,时隐时现。黄鑫在曲尚鸣身边安慰着,“院长来查房了,等他给你看完,就知道怎么治了。”

   黄鑫的话给曲尚鸣灌注了些许力气,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半睁着眼,对着门口翘首期盼。

   声音终于传到了他们所在的病房外,门被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钻了进来,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刻着劣质的笑容。很明显,他的社会阅历尚且浅薄,还没学会如何利用脸部肌肉刻画标准的功利式笑容。他贴着墙,弯着腰,把门拉到最开,向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二医院前副院长身着绿色西装,金丝边眼镜,油亮的大背头,精英般气派。随着他进门,身后仿佛一个排的随行人员也鱼贯而入。崔医生也在,陪在前副院长身侧。前副院长站在病床边缘,和病人亲切握手,凑到身边交待几句,像个体察民情的官员。但仔细看,他的动作雷厉风行,说话语速也很快,流水线机器般高效。病人脸上的笑容尚未消失,他已经讲完了自己的话,随流水线流到了下个床位。他的交待犹如医生手写的病历本,只有医生能懂,留给病人一头雾水。

   最后,他停在曲尚鸣的床位边。床边围站着曲望远,秦昭和黄鑫,孙尚珠本来坐在椅子上,此时此刻也站了起来,贴在前副院长身侧,期待他能奇迹般给出“砍腿”之外的解决方案。

   “就是他是吧。”他指指曲尚鸣,问崔医生。

   崔医生点点头,向他递上曲尚鸣的检验报告,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前副院长的眼神在报告单上草草掠过,随后在曲尚鸣的腿上停下。

   曲尚鸣艰难睁大了眼睛,向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曲尚鸣的声音微弱,仿佛日理万机的前副院长没听见,也没看曲尚鸣的脸,他伸出手,在曲尚鸣的腿上打量,“截时候从这里截!”他的手停在曲尚鸣的小腿肚上,“从这儿截,还能留下这么多,挺好。”

   他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话音未落,流水线再次启动,他转身,年轻医生们也转身,大部队即将撤离。

   曲望远胸口里的凉气还在气管里乱窜,他无法想象依照爷爷的性子,听到前副院长的话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局面应该怎样收场……

   他的思路尚未理清,眼前猝然闪过一个身影,伴随“啪”的一声脆响,前方那团绿色发生了剧烈的晃动——有人往前副院长脸上扇了一巴掌。

   局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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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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