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春夏秋冬又一春
杰佛僧2025-09-05 14:144,905

   曲望远没能沉浸在拼出结果的喜悦中太久,听过黄鑫的推测,他手心里渗出汗。

   黄鑫解释,先前忽略了细节。他曾照顾过几个这样的老人,记忆力减退,易怒,焦虑,孤僻,性格出现巨大变化……私生子的事,很有可能只是曲尚鸣的臆想。他患上阿兹海默的概率并不低。在王崇林家见周芝芸那天,他想过这件事。但一直以来在曲家唯唯诺诺,转眼又忘了提。

    

   楼上传来叫嚷,孙尚珠的房门开着,传出曲灵铃的声音。

   “奶奶,别提他了。”

   “你和王响吵架了?”

   “不是。”

   “他哪里不好吗?”

   “我不想因为我的事影响你们的关系?”

   “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愿意和王爷爷在一起,不用拿我当幌子。”

   “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和王爷爷在一起?”

   “奶奶……”曲灵铃叹了口气,“是你在咨询离婚吧?”

   “我……”

   “律师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我只是咨询了一下……”

   “你要是不想,怎么会咨询呢?”曲灵铃继续喋喋不休,“因为你想,想离开爷爷,想和王爷爷在一起,你才会咨询。”

   曲望远想劝劝曲灵铃,也想劝劝孙尚珠,却发现两个女人之间的战局里,男人是多余的,极其多余。他谨慎四顾,希望曲尚鸣呆的地方,在俩人的争吵声之外。

   事与愿违,曲尚鸣正坐在客厅的老位置。

   “不要吵了!”曲尚鸣喊。久违的声如洪钟。

   他手中握着手机,接电话的页面。

    

   季庄,赵氏老槽坊紧闭的大门敞开,门庭若市。林氏处了下风。但细看,赵氏门前并不是游人和买家,是吊唁的宾客。

    

   曲灵铃问曲望远,“他叫什么名字?”

   “赵乘风……乘风归去的那个乘风。”

   曲灵铃:“原来,我们俩也不是曲家的后人……”

   曲望远:“这事儿能讲吗?”

   曲灵铃:“当作不知道吧。”

   曲望远叹了口气,“是吗?赵灵铃?”

   曲灵铃苦笑,“是啊,赵望远。”

    

   堂内,曲尚鸣和孙尚珠互相搀扶在冰棺前。

   孙尚珠:“哪有母亲认不出孩子的?”

   龙头拐杖跌落在地,曲尚鸣轻声,“对不起。”

    

   曲望远:“到头来,我还是没忍住,问了爸。”

   曲灵铃无奈笑笑,“你心里真是藏不住事。”

   曲望远:“这事太大了,我必须向他求证。”

   “他说了什么?”

   “他发了一通火,把赵家人骂了一顿。”

   曲灵铃一怔,“哪来的火?”

   “其实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奶奶当年因为忍受不了怀孕的痛苦,剖腹产的同时私自让医生做了结扎。后来因为投机倒把的事入狱,爷爷独自照顾孩子,却发现孩子患上软骨病,抱着孩子四处求医,被告知孩子患的是不治之症。私心作祟,他出钱与穷困潦倒的赵武家换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回来。奶奶出狱之后,为了减轻心中的罪孽,爷爷一直想再生一个,但又心怀秘密,给不出说服奶奶的理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奶奶拗不过他,终究答应了,结果,取环手术失败,她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爷爷把把奶奶私自结扎的事当作了整件事的源头,奶奶心中也有芥蒂,两颗心越来越远,但那一代人的坚挺和隐忍还是让他们回归了生活的浪潮里。这些事爸都查过,他知道,甚至私底下给赵家钱,供着他们,让他们这辈子不要再提。赵家回季庄,轻而易举盘下‘周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老爸使了力气……”

   “这也算是帮自己原生家庭的忙吧?”

   “这么说也没问题。”曲望远点点头,“按他的性格,这样做,最高效,两边都讨得了好。总之,事情就这么平顺地过渡下来了。没人能料到,赵乘风挺着‘软骨病’硬撑了大半辈子……也许,老赵武为了完成‘儿子’的遗愿,终究没忍住,给爷爷打了电话。赵乘风躺在病榻上说的愿望,想见亲生父母一面,他想帮他达成,但……这通电话却成了他阿尔兹海默症爆发的诱因,一来二去,这些日子来回波折,导致他的遗愿没能达成。”

   曲灵铃感叹,“还记得我说过,我们去季庄那天,赵氏老槽坊关门闭户吗?我们和他近在咫尺,爷爷也和他的亲生儿子近在咫尺。但终究是错过了,没看到那一眼。”

   “这就是命吧……”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秘密。”站在二人身后的秦昭突然发声,“你爷爷自传的第一章,说过这个事儿。”

   终于等到秦昭开口,曲望远并不惊讶。

   “其实你们的爷爷也不姓曲,他姓刘,一岁半还没有记忆的时候,被过继给了他妈妈的亲妹妹,在曲家长大,改姓的曲……他只见过他亲妈几面……刘尚鸣成了曲尚鸣,曲尚鸣换来赵震并抚养长大,赵震生了你俩……”

   曲望远笑出了声,“原来,追本溯源下来,你叫刘灵铃。”

   曲灵铃也憋不住,“是啊,刘望远。”

   家大业大的曲家,百年家族,竟无一人血脉相连。

   曲望远仰天感慨,“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单拎一件出来,都足以让我们焦头烂额一阵子,而它们像约好了似的,接连不断出现。我觉得脑子好乱……”

   “毕竟关乎生死。除了生死,都是鸡毛蒜皮。”曲灵铃把头歪到一边。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曲望远问秦昭。

   “换做是你,你会说吗?”秦昭答复。

   曲望远埋头。

   “我不会……”

    

   解决了曲家的问题,秦昭黄鑫的组合声名鹊起。机构尚未成立,却不断有人找上门来寻求帮助。

    

   幸达春病情反复,膝盖再次肿胀起来。回医院一查,“抗O”又飙升至八百五。他想起十字韧带断裂的苦,想起父亲幸桐兵从巅峰跌落,想起爷爷幸遇良倒在国青队选拔的最后一步,想放弃,“再努力也没用,不如躺平等死。”

   “要真是‘不死的癌症’,命运都不会给你躺平的机会。”曲望远说。

   幸家两代人,一人困于肉身衰败却不服老,一人困于年纪轻轻却重病缠身。

    

   黄鑫主动照顾幸遇良。他每日带着美食段子登门,试图用喧嚣打破老人的孤寂,却屡屡碰壁。幸遇良对智能手机、麻将棋牌毫无兴趣,只盯着窗外单杠,“再练一个月……就能做回双力臂。”

   秦昭陪幸达春奔波求医。回归西医用药后,他膝盖肿痛稍缓,能勉强直腰行走,但血象指标始终居高不下。

   黄鑫渐渐探知往事。幸遇良年轻时吊环技艺惊艳,却在国家队选拔终试时被关系户顶替。他憋着一口气,考上成都体育学院,成为一时的天之骄子,却自此将人生囚禁于执念中。老伴去世后,他更与世隔绝,唯有街头单杠上的腾跃换来零星掌声。

   尽管那些年轻人常常在背后笑他。老倔驴迟早摔散架。

   黄鑫改变策略,借“康复餐”名展示厨艺。红烧肉焖得酥烂,鱼汤熬得奶白,哄他,“吃好才能练好!”

   幸遇良沉默咀嚼,几十年独食的冷清被饭桌热气融化,眼角渐柔。

   但黄鑫办事不牢靠,幸遇良发现黄鑫的“秘制酱料”富含各式添加剂,暴怒掀桌,“你和那些害我的人一样!只想敷衍了事!”

   美食计破产,黄鑫又生美人计,拉老人广场相亲。幸遇良却对莺莺燕燕漠然,“她们懂什么叫吊环分腿挺身吗?”

    

   曲灵铃一针见血:“他的执念不是体操和肉体,是被世界看见。”她替幸遇良开通健身直播。首次镜头前,老人绷着脸展示杠上绝技,弹幕刷过“爷爷威武”、“小心腰啊”,也有嘲讽“老骨头作秀”。

   他一字字读,沉默良久。

    

   幸达春重回西医治疗,渐渐康复,身体已无症状。

   医生看他异常的抗O血象,摇摇头,“从数值看,现在还是五百出头,但你的身体或许已适应了,变态了,当作反应性关节炎看,如无症状,即可停药。”幸达春怔怔接过报告,忽然大笑,“原来我得的不是强直性脊柱炎……是变异了!”

   笑中带泪,如获新生。

    

   幸遇良的直播日渐火热。

   一位ID“春姨”的用户每日打榜,“老哥,我懂你。”

   他开始与网友聊训练技巧、人生起伏,甚至自嘲“老顽固”。

   某天,他主动卸下单杠握带,落回地上,仰视幸达春的下巴,“孙儿,咱们再试一次减肥。”

   幸达春揶揄,“你不怕我,再躺平一次?”

   “我听说,你连自己的遗像都做好了,用的是高中时候的照片,说明你不想胖下去,你想回到那个时候。”幸遇良轻咳一声。

   祖孙俩一个不再逼迫完美,一个不再放弃努力,在康复训练中找到了平衡。幸达春笑称,“我现在是变异体质,跟蜘蛛侠一样,第一步,减肥,第二步,拯救世界!”

   前路漫长,但他的第一步已然踏出。

    

   幸家事解决,轮到马家,马家却不是马家。

   马沣说他的父亲晚上睡不着,长期便秘,便秘自然吃不下饭,一到天黑就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之前,他每天下河游泳,不分冬夏。他一直觉得他年龄大了,危险,劝他不要再去。

   但他一直不听,但前些日子突然就不去了。每天浑浑噩噩,在电视面前一坐就是一天,甚至白天就开始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家。本来,作为基层公务员,他的工作不算太繁忙,但当下的生活将他牢牢束缚住,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了。马沣笑称,他小时候根本不在意自己死活,现在反而成了掌上明珠。

   秦昭认为症结在于他生活不习惯,开了一辈子船,像《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在船上呆惯了,下不了地,得循序渐进来,从生活的各处细节帮他慢慢习惯。马沣不让人游泳,属于一刀切,多少会引发后遗症。

   团队决定从饮食、陪伴入手。黄鑫复刻江河风味的鱼汤,秦昭带来VR设备让马沣父亲虚拟游江,但老人只是漠然摇头。

   黄鑫不甘心,带他去江边散步。夕阳下的江水泛金,游泳者欢声笑语,马沣父亲却死死攥着栏杆,“再也不来了。”

   黄鑫疑惑时,遇到方卿卓。

   方卿卓轻佻发问,“上次我救了他一命,你还带他来江边?”

   黄鑫一怔。难怪对马沣父亲感到熟悉,原来当时下水要救的人,就是马沣的父亲。

   “不过老哥是好人,救他的时候,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落水的小孩。”方卿卓补充。

    

   回家后,黄鑫看到桌上静静躺着一张身份证,眼神扫过,把他的头生生拽了回来。他一把抄起身份证,凝神细看。脸是马沣父亲的脸,名字是对的,姓氏却不对。

   怀着疑惑,等马沣下班回了家,黄鑫把他拽回房间,悄声问,“你妈妈……姓马?”

   马沣愣了愣,摇摇头。

   “那你为啥姓马?”黄鑫朝客厅努努下巴。

   马沣回头,胸腹鼓胀,深吸了口气,“他……不是我爸。”

   话如闷雷,砸得黄鑫额头渗汗,“干爹?”

   “算是。”马沣盯着窗外,神情萧索,“三十年前,江上有艘采砂船——‘吉安号’,船长叫马建军,船上有个船工,叫陈波。他的儿子,陈云龙,比我大两岁,寒暑假的时候,会在船上帮工……那一晚,船上发生意外,钢索断了,把马建军和陈云龙甩到江里。陈波下水救陈云龙,却阴差阳错救起了马建军。夜里的长江是黑色的,陈波没找到儿子的尸体,马建军也因为溺水导致严重的肺部感染离开了人世。死前,把船陪给了陈波,又把十岁的我托付给他,让他照看我。”

   马沣的语调冷静,像是说了一件与自己没有关联的事。

   “我们以虚假的父子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年。”

    

   秦昭暗中联系心理咨询师应潇潇。

   她分析,“救人失败触发了陈波埋藏多年的创伤。他当年失去儿子,如今又失败一次,可能诱发了他的老年抑郁症。”

   马沣拒绝抑郁症的说法,“老一辈人硬气,吃饱穿暖就行,不会得这些少爷病。”

   然而几天后,陈波吞了安眠药。黄鑫撞开门,嘶吼着叫救护车。抢救室外,马沣颤抖着接过黄鑫递来的身份证、银行卡和纸条。

   纸条上只有几个字,钱都在这,密码是那一天。

   148万存款,密码是江难之日。​

   马沣终于痛哭,“我以为他养我是出于责任……可他攒了一辈子钱给我!”

   应潇潇私下告诉秦昭:“马沣也曾抑郁,是陈波和幸达春这帮朋友用最笨拙的方式把他拉出了深渊。”

   一月后,陈波病情稍缓。马沣每日陪他散步。

   某日黄昏,陈波忽然指向江面,“云龙小时候……总爱在那个坝子里扑腾。”马沣握住他枯瘦的手,“爸,回家吧。”

   称呼脱口而出,两人皆是一怔,又归于沉默。

   江水东流,夕阳将父子身影拉长,恩怨如潮汐般起伏,却终被时光磨成沙砾。

   秦昭轻叹,“有些结,不需要解开,只需系成新的扣。”

    

   二人组声名鹊起,新的委托者踏雨而来,脚步哒哒。

   开门,却是曲望远。

   “我们可以正儿八经做事了。我带我爸去成都温江逛了一圈,那边已经快建好一座养老城了。我说服了他投资,这事儿,有得做……”

   电话声响,秦昭皱眉迟疑,接起电话。

   应潇潇的声音,“一切还好?”

   秦昭内心一凛,多半是来算账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钱,不是我家里人给的钱。”应潇潇戳穿了他的心事。

   “我知道。钱是你给我的,有零有整。最近帮了我很多,谢谢你。”

   “也不是。”应潇潇知道秦昭的意思,“那些钱,是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年,存下来的。”

   “存下来的?”秦昭一愣,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应潇潇:“结婚基金。”

   秦昭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的心跳仿佛停止了,有一股无形的力出现在他身后,伸进他的肌理骨骼深处,拉扯着他往后仰。失重感袭来,他不由自主地随那股力量翻滚着,跌向地底深处。

   应潇潇:“本来是存给‘我们’用的,既然‘我’用不上了,就都给你了,放心用,不要迟疑。”她仿佛料到了秦昭的张口结舌。“我也不需要你啦。放心去爱,不要迟疑。”

   秦昭倚在楼梯的扶手上,他歪头往下看,有只手搭上一楼的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来。

   是曲灵铃的手。

    

   冬天是漫长的,但进入春天,是一刹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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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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