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舟扶着那王氏母女坐下,外面的围观人群已经大多散去了。
王氏刚坐回板凳上,又马上站起来,看着楚昀和上官舟两人,行了一个大礼道:“多谢两位恩人,今日大恩,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上官舟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她与人相处全凭眼缘,若是看着不腻烦的人,无聊帮上一帮倒也没什么。更何况按昭夜说的,这还是可以帮她积攒功德的好事。
“这孙府家仆,态度如此之嚣张,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楚昀也道,“不过他们说你们是欠了孙赴文的钱,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
王氏微微一叹,道:“这是我夫君以前的事,其实我也不知道真假。只是我夫君死后,孙公子突然拿着借条来收债,一时间我们家也还不上,才被他们拿去房产作为抵押。”
“原来如此……”楚昀点头,继续问:“刚才那些人说你夫君在长安自杀,也是真的吗?”
“不是的,我阿爹才不会自杀呢!他以前最疼我和我阿娘了,还说去朝廷做官之后,要天天给我和阿娘吃肉……”旁边那个小女孩小声说。
上官舟听着也是微愣,若不是自杀,那是如何死的?
“小孩子说话,两位大人不要当真。”王氏却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抹悲戚,无奈说:“长安那边的官府都传来消息了,说就是自杀,进京当夜吊死在客栈里,想必也是不会骗我们的。”
“你们也不要太过伤心,不管怎样都是要过日子的。”上官舟递给王氏一块玉佩,道:“你把这玉当了,拿钱去打官司,先把自己的宅子给要回来。我们回长安后,会派人来云阳,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们,你不用担心。至于欠孙赴文的钱,我也会派人处理,先看看你夫君是不是真欠了那小子债。”
孙赴文此人,上官舟以前也相处过几天。虽算不上了解太深,不过上官舟亦看得出他惯来心术不正,是故意诓王家人的也说不准。
“这……”王氏的表情犹豫,她看出这玉肯定价值不菲,当然不好意思收下。而上官舟直接把那玉佩塞到了她手上,继续说:“夫人收下就是,本小姐自幼看不惯这等欺凌百姓之事,权当是做好事了。”
“噗嗤——”在上官舟身后,同时传来两个笑声。一个是正瞧着上官舟说什么的楚昀,另一个则是还隐匿着身形的昭夜。
告别王氏母女后,楚昀陪着上官舟一起往客栈走,半路上官舟又忽然好奇,问楚昀道:“你说这王氏的夫君,好端端地为何要自杀?还是偏偏是在自己中举,仕途豁达之后,这不合常理吧?”
“确实不合常理。”楚昀点头,道:“依我看来,理由不外乎两个。一是因为他自己,他初入官场,又孤身一人,势必会与一些为官者有所牵连,若是以前多有得罪,此刻是别人眼中钉、肉中刺。那被人为难,不堪压力,自杀也是有可能的。”
上官舟不禁狐疑:“虽说官场黑暗,可长安城毕竟是在天子脚下,会有人如此嚣张,还逼人自杀吗?”
“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权臣,逼个百姓自杀何其简单。”楚昀眼中掠过一丝特别的光彩,像是无奈,又像是嘲讽。而他想了想,接着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并非与人相干。所以长安城官府,才会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上官舟惊道:“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妖干的?”
楚昀颔首:“若与那些善于蛊惑人心的妖牵连上,再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上官舟摸了摸自己下巴,而后笑着拍拍楚昀肩膀,道:“这我倒是感兴趣了!”
楚昀笑笑:“那我们回长安之后,抽空查查就是。”
而就在楚昀带着上官舟,坐在一辆摇摇前进的马车去往长安时。千里之外的北境,却正好上演着另一幅光景。
萧山关前,山道崎岖,遍布着杂乱无章的马车痕迹,有往南方去的,也有朝北方来的,一片狼藉地搅在一起。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泥地里,溅起一道道泥泞的水花。
雨,已经下了半个月。看这路况,可能不适合再往前走了。
北边的雨季不同于南境,满目的萧杀冷落,秋天的枯叶还挂在树上,被雨水打出阵阵噼里啪啦的烦躁响声。地面偶尔窜上来的几丝寒气,也刺得过路人骨头疼。
一个披着蓑衣的年轻人独自坐在驿站之外,默默远望着前方关隘,过了许久也不说一句话,水滴淅淅沥沥地滑过他的雨篷。他怀抱着一把长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马帮的一个年轻伙计栓好马匹,见着年轻人还呆坐在外面,不禁疑惑地看向身边帮主,问道:“关老大,你说外面那个兄弟,是什么来路?”
他们是一个通行在长安和新罗两地的商帮,帮里有大半是新罗商人。每年都要去新罗低价换购人参、鱼牙锦、海豹皮等特产,再千里迢迢运到长安售卖,换成大量的白银和铜钱,同时也会运一些长安的特产回新罗。
是在半个月前,他们遇见了这个年轻人。说来也是奇怪,刚刚见面时,这个年轻人背着一副棺材,似乎是独自一人从白雪皑皑的太白山下来,偶遇众人后,只开口说了几句话。问关老大是不是要去长安。
关老大刚回答说是,那年轻人就递给了他好几锭银子,十分豪爽,说是想要关老大捎带他一程,借两匹马带他回长安。
反正也是顺路,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商帮众人当然不会拒绝。
关老大站在驿站二楼,深吸一口老烟,望着雨中人影说道:“他自太白山上来,自然不是普通人,我们莫要亏待便是。”
这段日子关老大不是没想过打探他的消息,奈何青年实在嘴巴太紧,和关老大唯一多说的一句话。也是前日他们在林子里点燃篝火,一群人聚在一起时。
关老大开玩笑问:“看你武器样式,莫非是东洋的倭国人士?”
青年靠在自己带来的那具棺材旁边,对众人轻轻摇头,一对漆黑仿佛深井的眸子里,倒映着篝火的光亮。他说:“我自更北方来,要往南边去。”
太白山以北,那可是真正的险地,传闻有群妖盘踞,凶险无比。若青年真是来自那种地方,跋涉千里到太白山,只为运下来一具棺材,可见他的非凡之处。
关老大闯荡江湖多年的直觉告诉自己,在青年那两只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蕴藏着一丝自己这种普通江湖人绝对应付不了的危险意味。
小伙计瞧这场大雨终于停了,又问伙房要了一份煎肉包,跑到驿站外把两个热得冒蒸汽的包子递给年轻人,自来熟笑着说:“这位大哥,我看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稍微吃点吧。”
年轻人听见少年的声音,只是微微抬头。在他的笠帽之下,藏着一张相当冷冽英俊的脸,看上去年纪轻轻,发色中却夹杂着几缕苍白,平添一分沧桑之感。
他迟疑片刻,才接过那两个有些烫手的包子,而后盯着自己手中的食物,低声道:“你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青年的声音沙哑难听,与他俊俏的外貌极不相符,像是带着一种刀刃擦过金属时的沙沙声。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拽出来的一样。
小伙计听着一呆,这才发现在自己身后的驿站里,所有的灯火居然都在刚才那一瞬熄灭了。窗户和大门随之紧锁,只剩下小伙计一个人落在外面。
沉默的青年拔刀,这样潮的天气,兵刃亦是湿透的。修长的刀身折射下一段雨霁月明时的光芒,直叫人一阵寒意凛然。
耳边传来一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只不过是在几个呼吸之间,一群黑压压的蒙面人影便已包围驿站。这些人的脚步声很轻,身上带着一股杀手特有的血腥气味。看得出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剑客。
而且看这阵仗,对方至少有数百人。
少年是第一次跟商队出远门,本来便是初出茅庐而已,撞见这个场景,早吓得两个膝盖一软,差点倒在泥地里。
“不想死的话,就自己躲到驿站门口的那口棺材后面去吧。”青年开口,伸手又将少年刚才给自己的食物递了回去。
他说:“过了萧山关,我们也该分开了。”
少年咽了咽口水,就算反应再迟钝,他也看出这些杀手肯定是冲着青年来的。听见青年如此说,连滚带爬便想跑回驿站,却死活推不开门,里面的人好像都被迷晕了,他只好听青年的话,怯生生躲在棺材后面。
看着少年离开,青年才缓缓转头,盯着那群剑客,一只手握着长刀,自言自语道:“现在追上来,倒也不算太慢。”
上百把长剑同时对准了他。
青年低声问:“李晟……还活着吗?”
为首的一个黑衣剑客出列,回答他说:“院长大人坐镇长安,自然无恙。只是沈寒时,你不该回来,当年诸位大人放你出萧山关,你再回头,便是死路。”
透过雨后的月光依稀可以看见,在黑衣剑客脖颈与锁骨的临界位置,烙印着一个漆黑的长翼蛇标记。这是第六院最高级别的不良人才会拥有的印记,同时也象征着烙印者对上级的忠心。
“还活着……”听见这个消息,青年男子另一只手捂着自己半边眼睛,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容有七分狰狞,三分扭曲,差点笑岔了气,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等他自己笑够了,青年才重新抬头,在他那副疯魔的表情之下,居然让人感觉藏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还真是个好消息呐……看来这次我回长安,又可以多杀一个人了。”
“沈寒时,回北方去吧。”蛇纹男子的眼神平淡,最后警告说:“当年夫子嘱咐过要留你一命,只要你离开萧山关,我可以再最后对你容情一次,不禀报你回来过。”
“呵,夫子……”沈寒时阴恻恻地盯向对方,伸舌头舔了舔自己长刀,咧嘴笑道:“我知道,你一向自诩夫子门生……要不然你再猜一下,这些年你们派去北疆的各院不良人,有多少死在这把刀下?”
“你果然疯了。”蛇纹男子缓缓拔剑,心底亦是一沉。他知道,对方是铁心要强闯了。
“我疯没疯,你可要亲自试试才知道!”沈寒时的表情狰狞而嚣张,猛一挥刀便朝对方砍去,就仿佛是一头饥饿数日,终于看见猎物的雪原恶狼。
蛇纹男子回剑抵挡,与沈寒时错身经过。等他再回头看时,自己身后好几个属下,竟都已经被对方的那一刀剁下了头颅。
不过这些围困沈寒时的黑衣人,也皆是身手不凡的六院高手,即刻在蛇纹男子的统帅之下作出反应,转换阵型想要继续将他困斗其中。
一时间刀光剑影,两边针锋相对,无论是众多黑衣刺客的剑,还是沈寒时的刀,都快得如风如雷,以至于旁人只能窥见道道虚影。兵刃的碰撞声带着雨水,也带起一片片横飞的血肉。
沈寒时杀红了眼睛,喘息之声犹如困兽。
马帮的少年被吓得都不敢抬头看,战战兢兢地捂着耳朵缩在棺材后面,却依旧可以听见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也不知道两边的人杀了多久,甚至少年已经快麻木时,他才感觉这个世界终于恢复了清净。
有一个人朝着他这个方向走近,眼神寂寞地望了一眼少年,最后自己扛起棺材,转身想要离去。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熏得他一阵干呕,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原本在驿站前的这块泥地,早已变成一片修罗场。到处都是碎得七零八落的内脏和肉块,就像是被小孩玩腻的玩具般散落在一个个踩踏出来的水洼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甚至放眼望去,他都找不到一具稍微完整些的尸体,全部被砍得稀碎。到底是多大的恨意?才会让人愤怒到如此地步。人类的本能让少年忍不住干吐起来。
注意到身后人反应,沈寒时只是略微侧目。他的目光依旧冷淡,却让少年感觉是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盯着自己。
他被吓得直接瘫倒在地。
沈寒时说:“我走了。”
他呆呆望着青年,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青年的身体,怯声说:“可你……你……受伤了……”青年背着棺材,鲜血却在顺着他的伤口止不住地往外流。少年看得出他伤得很重。
沈寒时没有说话,背着棺材独自走向了林子的入口处。
少年给自己壮了壮胆,居然还追出去两步,好心道:“这么重的伤,你现在离开,会死的。”
沈寒时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在北方的雪原里,我就已经死了。剩下最后一口气,也只是想再带他回故乡一次。”
又顿了顿,他说:“你不知道,他是个很温暖的人,不该一个人待在那么冷的地方……”
青年落寞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后那具棺材上。
少年愣住,等他反应过来时,青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他一个逐渐消失在夜里的模糊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