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皇后天授二年,武后迁社稷于东都。时年七月,龙台将军府大火,妖出长安,惊大明宫神弩营。狄公亲率神都三百一十一不良人,追剿狐妖至东都青华山,终斩狐首,昭罪天下。”
……
半月之后,孽境台前。
一个披头散发的灰衣青年木然伫立,身上伤痕累累,已经结成一道道难看的血痂。四肢却还被自地狱业火中伸出的九条黑铁锁链死死锁住。
狐妖生性凶残,地狱十王亦怕他挣脱封印。
在孽境台中,映着他的往事种种,既有那日火光冲天的长安城,也有那被妖火焚烧、尸横遍野的大将军府。
其中恩怨是非,都与他脱不开关系。
十恶不赦。
他知道,在自己身后,是七万里的刀山地狱,刀刃成山,每一把尖刀都足以将他千刀万剐。
孽境台前无好人,这里是前往地狱道的必经之处。
来此地者,要么是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要么是手上沾满鲜血、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大妖。而他两者皆占。
羽玄对着镜中自己的狼狈模样冷漠一笑,并不感觉到后悔。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杀了一群恶心凡人罢了,算什么大错?
羽玄从小就擅长干脏活,他生来为妖,吃人血肉,惑人心神,本就该杀人不眨眼才对。
现今终于怨气消了,恨也泄了,那群凡人皆已被他千刀万剐,甚至死时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简直叫人畅快。
而作为代价,自己不过是下个地狱而已。这笔买卖不亏。
一双巨大无比的红色眼睛俯视着灰衣男子,对他威严宣告:
“狐王羽玄,引妖火降世,祸及无辜,导致长安大乱,罪无可赦。故,捉其魂魄,钉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钉,永生永世镇于刀山地狱,受刀割之刑。”
一语言罢,又沉声问道:“狐妖,你可有不服?”
羽玄低头,安静许久之后,才缓缓回答:“悉听尊便。”
只在刹那之间,地狱的烈火就已包围羽玄,一把把刀刃从各个角落穿过羽玄身体,带起一道接一道的鲜红血花。他抓紧锁链,感觉这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仿佛烈火煎熬。
羽玄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火焰焚烧,万剑穿心。他这一生,杀人太多,满手鲜血,付出真心过,也感觉失落过。现今虽有不甘,可他懒得再去折腾了。
就暂且听一回老天安排,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窗外的青山翠湖,燕舞莺歌,正是一年开春好时节。长安城也一如往昔,九衢三市,皆是一片车水马龙,欣欣向荣的景色。
有一只灰色的雀儿自南山飞来,穿过密集的街市人潮,叽叽喳喳地落在一户人家的窗户上。斜着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朝里屋看去,便瞧见榻上一个正昏睡的美人儿。
鸟啼声悦耳,羽玄睡在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睛,又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悠扬小曲,春风不醉人自醉。
院子里的海棠花也开得正盛,绚丽风流时,竟还随风飘下一瓣,落在自己枕边。
此情此景,倒有几分像自己初来长安时的惬意模样。
“是谁外面在唱曲儿?”羽玄低低一问,本打算起来一探究竟,却又惊觉不对。自己的声音,何时变成这样了?还有自己……不是应该在刀山地狱受刑吗?
羽玄捏着嗓子坐起,正感觉一头雾水。不料臂弯处一软,又脱力跌回床上,“哐当”一声撞在床头。
一番动静引来了外面侍应的两个小丫鬟,进来发现羽玄已经睁眼,皆瞪大了眼睛,泫然泣道:“小姐、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可急死奴婢们了!”
其中一个镇静些的丫鬟对另一人指挥:“老夫人和各位大人都在外院戏台听曲,春袖你快去禀告!小姐这一晕就是三天,老夫人可急坏了!”
旁边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鬟连忙点头,擦了擦泪便转身出去,一路跑一路嚷:“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快去告诉老夫人!小姐终于醒了!”
小姐?这两个小丫头为何叫自己小姐?这一幕看得羽玄瞠目结舌。而后兀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好像这两个小丫头叫的不错……为何自己的腹下空空,似乎是少了些什么。
等一下,他侧身坐起,又下意识抱了抱自己身前,脸上震惊更甚。为什么现在……自己是具女身?
他懵了。
羽玄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情况,感觉这里确实不像地狱界,倒像是人间。
难道自己这是……重生了?
“这位姑娘,敢问一下,现在是天授几年?我姓甚名谁?”羽玄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识问旁边那人。
“小姐……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那丫鬟听见也是脸色一白,身体忽然抖成了筛子。
“不是、不是。”怎么说现在羽玄也是占着这美人的身子,自然连忙安抚,干干一笑道:“我就是记不太清楚了。”
“小姐你是门下省侍中独女,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舟字。我是陪小姐一起长大的丫鬟彤云呀。不过小姐刚才说天授,是什么意思?小人只知道今年是天宝十年,干支辛卯。”彤云老实回答。
“辛卯兔年,年号天宝。”上官舟一愣。遥想当初自己大闹长安时,便是辛卯兔年,年号却是天授。六十年一甲子,也就是说,自己最起码也死六十年了。
靠,那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重生?
难不成是某个没眼色的邪道人士看准他穷凶极恶、罪孽涛天,所以想把他再召出来,附在这个女人身上,帮忙为祸人间?
羽玄思考到这个可能,只感觉一阵蛋疼。不对,他这身上已经没有蛋了。
他想不明白,虽然自己在西疆曾经有些名气。可天底下狐妖多得是,他又不是饕餮、穷奇那种,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妖兽凶兽,没价值让人如此费心吧?
这可是从刀山地狱里把一个人捞出来啊!其中曲折复杂程度,羽玄都不敢想象。
彤云见小姐一脸混乱,似乎还没回忆清楚,也走过来安抚说:“莫非小姐忘了?你是春分那日溺的水,整整晕了三日,可急死大家了。今日老夫人大寿,外面来的许多大人物,都是过来贺寿的。小姐无恙醒来,还真是双喜临门。”
溺水……听到这里,羽玄脑子却是兀地一阵抽痛,居然回想起了一些她溺水时的场景。周遭汹涌着寒冷的暗流,是一只很长很长的人手,在拽着她往河底去。
虽然记忆模糊,可那种恐怖的感觉,还犹在心上。
什么鬼?为什么这具身体的记忆和感觉,自己也会有?羽玄更加懵逼。
因为他还从未听说过,世上有什么夺舍术,会把寄主的记忆也夺来。若非亲身经历过,一个人的感觉与记忆,又怎么会与另一个人重合?
可惜还不待羽玄想明白,一伙人便火急火燎踏了进来,个个都对羽玄嘘寒问暖,关心责切。一下子让他思绪更乱。
进门为首者,是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人,手缠一串檀香念珠,面相祥和,衣色淡雅,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一股贵气。
老人被两位年轻美妇搀扶着进门,看着半躺床上已经清醒,面色依旧惨白的上官舟,眼底满是心疼。
只听老人低声一叱:“你这丫头,自小不服管教,没大没小。现在叫你在那水底溺上一遭,可尝到苦头了?”
老妇人一开口,周遭其他人便全部噤声,可见地位之高。
羽玄盯着她,过去的记忆愈发真切。不是沉睡六十年羽玄的记忆,而是这十六年,属于上官舟的记忆。
“你是……祖母?”羽玄的神情复杂,又小心翼翼。
“自然是你祖母!你这小丫头,昏睡几天,莫非还睡出失魂症了?”那个在左侧搀扶老人的年轻美妇,看见少女一脸的不自信,忍不住斥责。
“不、不是,我没失魂。小娘。”羽玄下意识回答。不过他这一开口,就自己捂住了嘴,表情有些欲哭无泪。
因为羽玄感觉,自己出大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