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八月初的上海,烈日下弥漫着一股难捱的焦灼,汽车的速度比从前快不少,马路上的人们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虑。是因八月天气的闷热,但更因华北事变与人人皆知的必将引爆上海的战火。
这天,黄宁正在家中伏案写新的剧本。
上月事变后,她与另外几位剧作家一同合写的那出《保卫卢沟桥》,这两天已在好几个剧院演出,她听说场场爆满,甚至有个剧团白天都开始加演一场。演出后的抗战募捐会,观众们也都兴致高昂,听说募捐到的钱,已经足够买几辆小卡车。她倍感欣慰。
她的剧团也是负责演出的剧团之一。今天上午她才刚盯完彩排,此刻便又写起新的剧本。这次战争一爆发,恐怕再也收不住,必定是一次全民族的殊死一战,自己的笔杆子也决不能停下。
写着写着,“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她警觉地打开门,是剧团的一位年轻男助理,气喘吁吁。
“怎么了?”她镇定道。
“黄老师,欧阳予倩先生传来话,说邀请话剧界救亡协会的大家,周日去卡尔登大戏院开大会。”
黄宁嘴角现出一丝欣慰。上月末,上海话剧界的同僚们成立话剧界救亡协会后,她已多次嘱咐会长欧阳予倩先生,说上海一定会打起来,恐怕也会危及全国各地,所以一定要尽快开展救亡活动。
终于要开始了。
可还没等到周日,便打起来了。
大多数文化界同僚,早在上月文化界救亡协会成立的那天,在蔡元培先生等人的叮嘱下,尽量退到了租界。但在华界战火纷飞之时,即便是身在租界,出门时也难免心惊胆战。
不过卡尔登大戏院的大会依旧按时召开了。
除却部分已经离开上海的工作者外,话剧界人士几乎都到了场。剧场内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纷纷扛起枪上战场。
黄宁站在剧场边,双手交叉着,没有参与这场讨论。
除一些工作场合外,她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她的想法早就跟欧阳予倩与洪深先生私下讲过。
“此次抗战,恐怕如蒋委员长所说,将会是一次没有任何退路的、关乎全民族同胞命运的殊死决斗,绝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能解决的战斗。但中国国力虚弱,唯一的优势便是人多,可四万万同胞当中,还有太多对这场战斗一无所知的民众。而如何唤醒他们,如何让他们意识到,中华民族已经到了危亡的时刻,这便是我们文化界的责任……”那天私下开会时,她铿锵有力道。
她的想法与两位话剧界前辈不谋而合,这也是今日开会的目的。
一番讨论后,欧阳予倩最终公布了协会的决定:根据当前情况,组建数支战时话剧团,分赴祖国南北四方,通过演绎抗战剧目,唤醒人民群众的抗战决心。众人纷纷鼓掌,以示支持。接着,刚刚临危受命的组织部长于伶根据戏剧家们的情况,组建起13支队伍,又根据大家的籍贯与资历等信息,将每支队伍分配到不同地域。
到了黄宁这一组,于伶刚准备分配,欧阳予倩先生却忽然插话:“黄宁……至于你……你和你的队伍就退守租界吧!”
黄宁站在一旁,心中一惊,脸上写着万分不情愿。刚刚等候之时,她已吩咐她的剧团成员们,等回去后便尽快收拾行李,最好明天就可以出发,不料此刻却等来这样的安排。内陆虽尚未开始打仗,但照如今这态势,也是迟早的事。日本人绝不敢轻易入侵租界,届时租界恐怕将是相对安全的地方,自己怎能退到这里?
“会长……”未等黄宁往下说,欧阳予倩便摇摇头,摆摆手,黄宁明白他有话讲,欧阳予倩接着说:“租界还有几百万中国人,而且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多……租界也是需要我们支撑的。”
确实如此,这两日逃往租界的人越来越多。来剧院的路上,黄宁便看到许多难民们席地而坐,身边往往还带着两三个孩子。
黄宁领会了会长的心思,点了点头。
最终,她与于伶等人成为为数不多的退守租界的剧团。
那时组织给的经费有限,只够租下一间很小的剧场。等后来国军从上海撤退时,黄宁才明白欧阳予倩先生的先见之明。
尽管那时他们均已用起化名,而且日本人本没有权利搜查任何租界的机构,可他们偷偷通过那些从前为非作歹,日本人一来就化身小汉奸的地皮流氓,暗中观察并记录着租界的种种抗日活动。
因而隔三差五地,在那些抗战剧目演出时,时常演着演着,一些流氓便忽然打着莫须有的机构名头来收取费用,演出往往也由此被打断。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被迫停止抗战剧目,可那些严肃剧目很难吸引来观众,而迎合底层观众的低俗戏,他们又不想演。
时间长了,剧团没有足够的收入支撑,加上日方势力在租界的渗透,剧团演出所受到的干扰越来越大,黄宁后来不得不暂时关闭一段时间,为此她苦恼许久,以至于养成了抽烟的习惯。
好在又过了些日子,在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界人士的帮助下,她得以连线公董局的一位华董,在他的帮助下,打着“中法联合会”的名义,又在法租界开起这家青剧社。可到这时,日本势力与租界当局历经数次矛盾后,租界退让了几步,已明令禁止抗战剧目的演出。
黄宁和其他戏剧家们不得不一起想起办法。毕竟,退守租界是身体意义上的退,但为的是为精神上的进。很快,他们想到借古喻今的法子,编撰起各式各样的古装剧,往往讲得是过去历史中各种民族英雄们的故事。虽然当中偶尔也有些过激之词,依旧会被租界的审查部门叫停或责令修改,尤其自去年法国人向德国人投降后,法租界的审查越来越严苛,但这个题材切口依旧行之有效,而且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好些剧目连演数月都依旧长盛不衰,一票难求。
沈月如今晚来看的这出《无名之士》便是如此。好在有黄宁阿姨在,她不愁没票,还是免费的。此前她已独自看过两遍,但依旧看不腻,今晚又带着于佩文来看,是为演出后见阿姨,但也多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撬开于佩文的那颗榆木脑袋,把她变成自己的同类。
这出戏的故事发生于明末清初,讲述了一个书生在一位志士的感召下,如何走上抗清复明之路的命运故事,有些像沈月如与于佩文之间的关系,这也是沈月如带她来看的原因。
虽然故事最终以这名书生的牺牲为告终,而且他与其他士兵们的牺牲最终也未能抵御清朝的铁骑,但故事弘扬了其死得其所与为民族奋战的精神。如此看来,它虽也能够打动部分观众,令他们泪流满面,但从格调上来看并不深远。因而它长盛不衰,自有其道理。
慷慨激昂的“书生之死”这幕结束后,舞台灯光渐渐暗下……观众们以为演出结束,纷纷鼓起掌,准备离开,可舞台上接着却又亮起一盏昏黄的聚光灯,灯下是一桌、一椅以及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正伏在桌前奋笔疾书,舞台静悄悄,观众们也都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盯着舞台上的演员,只见男人轻轻地推了推眼镜。
这时,舞台四周的喇叭中响起一个浑厚的男性声音:
是的,我亲爱的剧团伙伴们,我明白你们看到这出《无名之士》时的内心感受,我完全明白。在你们看来,这一定又是一出乏味的,或者至少是不足够精彩的一出剧目。然而我要说得是,这并非这个故事,或是故事中的书生、志士与战士们的错,而是因为你们——你们这些活在此刻的年轻人,认为自己已经逃离了那个时代。清兵的压迫早已逝去,泱泱中华早已成为满清王朝的一部分。因而,你们不再用历史的眼光去打量那位书生,而是用起所谓的“艺术标准”去衡量他。可是我的朋友们啊!他这人可是真实存在过的呀,在真实的过去中,真正存在过一位——为我们民族存亡而牺牲的书生,他为华夏而死!为正义而死!而你们又如何能够以艺术的眼光去蔑视他呢?我的伙伴们啊,我之所以要写这出戏,甚至一定要把它写得不那么精彩,便是要借此告诉你们,在那些历史深处的角落中,真实存在着无数这样不起眼的人物与故事,他们的牺牲或许并未获得结果,诚如这书生与战士的死,并未阻挡清兵的铁骑……但是伙伴们,至少我想通过这出戏,让你们,也让观众们知晓,在苍茫的历史之中,纵然有无数牺牲的名字无法被史书记载,但若干年之后,总会有人,至少还有我这一个人,依旧铭记着他们,在用我的笔复述着他们的故事。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便是:无名……
原本觉着这出戏不够精彩的观众,渐渐都打起精神。旁白的声音一开始铿锵有力,渐渐变得慷慨激昂,感染了台下的每一位观众。等旁白说完后,台下寂静无声,只听“无名”两字回荡在剧场。
待余音消散后,舞台后方传来激情澎湃的交响乐,舞台两侧的工作人员奋力地挥舞起巨大的红色旗帜,舞台霎时变成一片红色汪洋,在音乐的烘托下构成一股狂热之势,像一片滔天巨浪似的朝着舞台下方涌去,观众们的身心原本像是即将沉陷海底的鱼儿,软绵无力,但这股力量卷起了海底的泥沙,也将他们的身心骤然托起,穿过数百米的海水后浮出水面,由此令他们能够畅快地呼吸,感受到海平面的温存与阳光。众人刚刚便已湿了眼眶,这下更是彻底被点燃,由此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当中夹杂着不少欢呼声与口哨声。
上面那段话说得虽是书生,但所有人都明白,它暗指如今奋战在前线的战士们,他们亦如这书生一样,或许牺牲最终也不会有结果,但牺牲并非无谓的,历史最终一定不会忘记他们。这让那些正准备去参军的青年深感安慰,甚至也激起另一部分人去参军的念头。
沈月如和于佩文坐在前排一些,目光炯炯地盯着台上,和观众们一起拼命鼓着掌,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着。于佩文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在欢呼声中呜咽着问道:“月如,你说我们能赢吗?”
沈月如立即坚定地点点头。
于佩文又问:“那我们能看到那一天吗?”
沈月如的脸上划过一丝犹豫。如今,焦灼的大面积热战已经过去许久,虽然时不时地会有战役,在看不见的角落也一定有很多斗争与牺牲,但总体上,目前国民政府与日军处在僵持之中。大半个成为沦陷区的地方,名义上虽然有着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华北也有中国人的政府,但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日本人的提线木偶。可重庆政府与日本的国力差距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赶上的,即便加上延安也差得很远。上学时,老师虽说过日本人的野心,但也提过中国与他们的差距。
但顿了顿后,沈月如还是点了点头。信心至关重要。
她抬起头,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目光异常清澈,瞳孔也放大不少,眼球中折射着那位演员的姿态,接着,荡漾起她对自己未来的想象。 她想成为演员,这是好多年前,她便已萌生的念头。
小时候爸爸时常把她送去黄宁阿姨那里,可阿姨一直在剧团忙碌,不能把她丢家里,只好把她也带到剧团。到了剧团,除在后台玩弄那些戏服和道具外,话剧一开场,她就又免不了跑到舞台两侧凑热闹,一看才发现:哇!原来“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竟也是一门职业,而且大家还可以一起假装玩儿!每次到话剧的高潮部分,她都站在两边,吃着小手指,兴奋地来回跺脚。等回到阿姨家里,她依旧忘不掉那些桥段,甚至有时还忽然和阿姨演起来,阿姨偶尔也会跟她对上几句词。
“啊呀,我们月如是个小明星呀!”演完,黄宁如此开玩笑。
等长大些后,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成为了她的习惯,爸爸不喜欢她忽然间开始演戏,她便时常在于佩文那里演,于佩文通常不会陪她演,但也渐渐习惯,甚至有时几乎分不清真假,还说她是个“戏精”。
只是,小时候她对自己这“爱好”没有太多意识,尤其是爸爸每天逼着她学钢琴,她的脑袋也没有容量想别的事。
直到四年前,她和爸爸以及黄宁阿姨一同从华界搬往租界的路上,听说上海话剧界的叔叔阿姨们组建起十几支队伍,正准备开赴外地演出时,沈月如的心一下子便被勾了起来。先前她便渐渐察觉到,其实相比于机械般冰冷的钢琴,其实她更喜欢表演这事。她喜欢那种仿佛另一个人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这让她得以体会到不属于自己生命经验的情感。更关键的是,她还能够借此参与抗战,她之前甚至萌生过参军的念头,但因很多原因最后放弃了,可现在又有了为抗战做贡献的方式,还是自己喜欢的事,岂不是一举两得?
“阿姨,我也想去外地的演剧团!”她知道爸爸大概不会同意,便在抵达租界后,偷偷地跟黄宁阿姨这么说。
“哈哈,阿姨我自己还想去呢。”黄宁没当回事。
“阿姨,”她严肃了些,“我是真的想去……”
“啧,小小年纪就开始做明星梦啦?”
“我不是想做明星!”
“那是想去外地玩儿啦?外面很乱的!”
沈月如本想说是去抗战,但因这两个字代表的性情与她平日在阿姨面前的形象截然不同,她竟一时有些无法说出口,于是只是嚷嚷着要求,逼着阿姨帮自己想办法,可阿姨无论如何都不愿答应,最后在自己的强求下,阿姨妥协道:“好好好,等你十八岁阿姨肯定帮你!”
沈月如虽不满足,但最后也接受了,毕竟爸爸管自己那么严,铁定不会放手自己远走他乡,跟着演剧团走南闯北,况且自己还不到14岁,确实过于小了些。但她把阿姨的话记在了心里。
此后的四年,她从未放弃这个念想。
早几个月前,眼看自己即将十八岁,她便跟阿姨重新念叨起来:“阿姨,你还记得不记得四年前你答应我的事?”
“啊?”
“你说等我成年后,就推荐我去外地的演剧团呀!”
黄宁愣了愣,调侃道:“哈哈,你怎么还做着这个明星梦呢?”
沈月如懒得解释内里的原因,知道自己在阿姨心里就是个小孩。她只是揪着阿姨的这个允诺不放。黄宁又唠叨了半天,这次感觉到她是笃定了要去,最后拗不过她的执着劲儿,才应了下来,“好好好,过几天我要去外地一趟,到时候帮你问问外地的剧团。”
“嘿嘿嘿!”沈月如傻笑起来。
今天是黄宁阿姨回来的日子。
从昨晚开始,她便忐忑不安,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