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后,想着阿姨刚从外地回来,或许会有事务需要处理,沈月如便没有直接去找阿姨。于佩文走后,她便独自守候在剧院门口。
黄宁对沈月如宣称自己外出考察,但其实是前往昆明参加文化界的一场秘密会议,当时延安的中央也来了一些人。
他们这些救亡话剧团,在战前多是旗帜鲜明的左翼人士。四年前卡尔登大戏院的会议,便是江苏省委的同志在暗中协助。
黄宁的剧团如今除承载日常的抗战宣传外,偶尔也会暗中接洽一些地下工作者。剧院人来人往,极其适合藏身。
早在她的挚友即沈月如妈妈牺牲那年,她便也走上了这条革命道路。但因那时共产党员必然遭受到的迫害,黄宁一直身处地下,时至今日依旧如此。除剧团成员外,少有人知晓她的身份。
那年之后,她再也没有坠入爱河,也从不去想这件事,是因她从前最爱的人也在那时牺牲,但更因牺牲也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宿命。
前两天昆明的会议上,中央的负责人说:“根据日本和英美关系近些日子的情况来看,日军或许要在未来一段时间入侵租界。身在租界的大家应当尽快退到重庆或者广西云南一带,以防万一。”
当时黄宁嘴上应承了下来,同时向组织汇报了上海近来的情况。随着日本与西方国家的进一步交恶,法租界的话剧演出越来越艰难,许多旁敲侧击乃至正常的剧目都被叫停。有次被叫停后,甚至还被公董局撂下狠话,扬言再这样下去,就要取消对其原有的支持。
第二天,剧团还是照样演了那出戏,结果在后台角落发现一颗手榴弹,好在最后发现是假的,但也恐怕是来自特务的威胁。
黄宁外出的这几天,又有一出剧目被禁演。
“团长,我们……”演出后的会议上,剧团同志汇报完近况后,问道,“最近是不是需要收敛一些了?”
黄宁站在十几个人的中央,双手插在胸前,她总是看起来如此干练,让人觉着事情交给她一定不会出错。她听罢面不改色,此事也算预料之中,不足为奇。她低下头,思忖着,想起跟组织汇报完后,负责人跟她说的话:“还是要以安危为重,量力而行啊。”
但几秒后,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抬起头,神色坚毅地说:“继续这个演出节奏吧,上海人民不能没有我们。”
哪怕日本人真的要来,那也要演到最后一天,她心想。
会议结束后,演出已经结束很久了,观众早已彻底散去。
沈月如孤零零地在门口来回踱步,一阵冷风袭来,她裹了裹单薄的衣服,向手中哈了口气。不知为何,11月上旬还未过去,就有些初冬的意味了,寒冷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走着走着,转身之际,她的余光中闪过一个身影,停下脚步,扭过头去,脸上顿时现出欣喜,视线中正是黄宁阿姨。黄宁走着路,正从兜儿里掏着手套,一抬头,看到了沈月如,也缓缓停了下来。
俩人隔着十几米的大厅,彼此对视着,沈月如吐了吐舌头,摇头晃脑,惹得黄宁一阵欢笑,又无奈地摇头……
四年过去了,但黄宁依旧记得,那天是和话剧界同志们刚开完会没几天,才长到自己肩膀的小沈月如忽然跑来,噘着嘴,信誓旦旦地说她也要加入演剧队。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知的消息。但她没当回事,权当沈月如是一时兴起,平时演戏演上瘾了,现在真的做起演员梦、明星梦,向往起那些看似五光十色的生活。
自己倒是巴不得她成为小明星。
可同样是做演员,但演剧队归根结底是为抗战,还是走南闯北的流动演出,免不了要下农村,进工厂,兴许还要去往前线,给战士们加油打气,若只是吃些苦头也就算了,她自小没吃过苦头,吃一吃是好事,可战争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走向尚不明确,内陆大概免不了要打起来,万一真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又得经历自华界逃到租界的惊心动魄,何况她还是个孩子,自己又无法陪同,即便是他爸爸同意,可自己也不忍心,毕竟从来都是把她当亲闺女看待的。
于是,她以沈月如年纪小为由而拒。
可沈月如不依不饶,“那我以后再也不来你家了!”
黄宁虽不相信,但见她这倔强的样子,找了个借口搪塞,说等她成年后,自己一定唯命是从。好在后来沈月如再没提过。她以为是小孩子的三分钟热度退散了,不料前些日子才知晓,竟是一直在暗中等待时机。她这点跟她妈妈似的,看着大大咧咧不着调,口无遮拦,但下定决心的事都藏在心里,且有一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儿。最后拗不过她,况且是自己早些年的允诺,前两天应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阿姨,沈月如立马笑嘻嘻地,挽着她的胳膊边走边说:“走走走,我带你去爱多亚路夜市摊大开眼界!”
“我又不是没吃过!”
“哎呀,这不是想着你离开好多天了嘛!我请你!”
“哎!”黄宁一声叹息,盛情难却,无奈地走起来。
一路上,沈月如叽叽喳喳地,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个遍,还提起白天和郁经义的争执,愤恨地斥责了几句,然而却只字不提演剧队,搞得好像她已忘却。但其实是怕太主动,反而遭致坏结果,她早就想好,等阿姨吃饱喝足,即便结果有些消极,也得继续给她想办法。
爱多亚路这片夜市摊,在整个上海也是出了名的。
夜晚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卖拳术的、变戏法的、清唱小调的,各路江湖艺人齐聚一方,你方唱罢我登场。自然也少不了五湖四海的美食小吃,热气蒸腾。原本的寒冷都被熙熙攘攘的气氛驱散了不少。
黄宁阿姨是南京人,沈月如便挑了个南京排档。
还没坐下,她便兴冲冲地招呼道:“两碗鸭血粉丝汤,两份生煎包,额外再加一份鸭血!再要……”
“哎,点那么多干吗!”
“这不是怕你饿嘛!”沈月如笑着。
“你以为阿姨跟你一样,是个小饭桶呀?”
沈月如嘿嘿傻笑起来。虽然一直没提正事,但其实早就按捺不住,兴奋得像只小兔子,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于是立刻拿起桌上的杯子和茶水,利索地涮涮杯子,倒着茶,她很少有这种勤快时刻。
黄宁则全程温柔地看着她,月如那点小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猜得到是故意不问,但也为此有些心疼,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早就在起身前,她便已有了对策,抗战都已到了第五年,各地剧团早已数不胜数,依然想去的人也不少,于是心想,到时不如就说,实在是没有剧团招新,如此一来也不能怪自己。
喝了口茶后,黄宁瞥了瞥沈月如,她那眼神里的异样和嘴角的笑意分明是在说:“阿姨,现在可以告诉我结果了吧。”
黄宁便微微叹了叹气,缓缓地放下杯子,神态颇为自然,语气甚是轻松:“别琢磨去演剧团的事儿了啊!”
沈月如的大脑轰隆一声,笑容瞬间消失,缓缓直起身子。
黄宁接着说:“啊呀,不是阿姨不帮你!是现在想去演剧团的人太多了,早就不需要人了……前两天阿姨还参加了个会议,全国各地的剧团都有代表过来,阿姨问了个遍……啧,实在是没办法!”
沈月如愣了十来秒,眉头微微皱着,渐渐地,心跳加速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路却彻底堵死。
过了几秒,她微弱地问道:“但是你跟他们不都是朋友吗?”
说着,老板把几只碟子端了上来:“您的鸭血粉丝汤。”
黄宁终于把这话说出了口,一身轻松,把鸭血粉丝汤递到沈月如面前,边捣鼓着酱醋边说道:“是呀,但即便是朋友,也得有基本法则呀!而且有时候吧,正是因为是朋友,才不能想这些邪门歪道,”说到这句,黄宁恰好抽出筷子,抬起头盯着沈月如,像是在拷问她似的,继续说道:“是不是?”
沈月如一下焉了下去,阿姨说得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纵然自己是她的亲人,可也不能让她如此“滥用职权”。可问题是若没有剧团招新,便是从根本上断绝了可能,这让她万分沮丧,把头低了下去。
见似乎折服了沈月如,黄宁心中一乐,吹起热气腾腾的粉丝,缓缓下嘴,即便只是离开了几天,她也已异常想念这口。
结果粉丝刚吃到嘴里,还没咽下去,沈月如却忽然身子一挺,抬起头,眼中闪着希望,恳求道:“那要不让我去你们的剧团吧!”
“咳咳!”黄宁差点把粉丝呛出来。
咽下去后,她抬起头看看沈月如。
“这个你说了总算的吧?”
断了刚那念想,沈月如骤然想到这办法,顿时势在必得。她虽更想去外地见识祖国的五湖四海,但去阿姨这里也是个选择。
“呃……”黄宁频频眨着眼睛。
理论上确实是轻而易举,毕竟自己是团长,可自己剧团有着战斗属性,自己和大多数剧团成员们都是党员,若是要接纳新人,是要向上级汇报并审批通过的,这可不比加入共产党容易。而且,即便能接纳,可这也并非自己本意,自己是希望她能安安稳稳地,过她原本的生活,在租界弹弹钢琴,成为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钢琴家。
能拒绝的理由不能说,可却又完全想不到其他理由。
看来需要坦白了,她心想。
思忖几秒后,她抬起头,神情异常庄重。
“月如……演员真的不是那么好当的!”黄宁很少如此严肃,“且不说你现在还没经过系统的表演训练,就算训练过了,还不一定上台呢!”她的语气更加严厉了,难得地带着批评意味,“演艺这行当,从来都是台下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现在几年功了?你什么功都还没有呢!”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不是你突然一拍脑袋就能成功的!”
沈月如长这么大以来,阿姨从未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听阿姨说着说着,沈月如不知不觉中湿了眼眶,缓缓低下了头。
是因为阿姨的批评,但更是因为自己被误解。
但黄宁还继续着,“况且即便上了台,你以为就容易啦!?离你的明星梦还远着呢!”说完后,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胸口上下起伏着,不过她如此“生气”,多半是刻意通过这种方式拿捏月如。
沈月如煞是委屈,小声嘟囔道:“我又不是想做明星……”
然而黄宁阿姨却放下茶杯,继续说道:“不想做明星就更好了呀!那去做演员就更没有必要了!你看以前大家怎么叫那些戏曲演员的?是戏子!是下三滥!这又不是什么好职业!你看看你弹钢琴多好,是西洋玩意儿,多光鲜亮丽啊,这才是能上大舞台的!”
阿姨的情绪不断堆叠在她的身上,让她的委屈成倍骤增,也让她心中萌生出一些愤怒,现在又提到钢琴,这个她早就已厌烦甚至痛恨的东西,她再也忍不住了,可也懂得不应跟大人大声讲话,尤其是她敬爱的黄宁阿姨,于是小声说道:“但是……”她抬起头来,眼眶泪光闪闪,语气中有些绝望,“弹钢琴什么都改变不了啊!我去做演员……至少……至少我可以在舞台上演戏,给大家带来一些力量,说不准还能激发一些大家的抗日热情……”
黄宁一愣,忽然感觉坐在对面这小女孩有些陌生。没想到她的嘴里,竟有一天会蹦出“抗日”二字。在她心里,月如昨天还是那个会在路上嚷嚷着让自己给她买冰糖葫芦的小姑娘。
自己这些年忙着抗日,一不留神,她竟这么大了。
她愣了几乎有半分钟。
不过,即便这让她瞬间一身鸡皮疙瘩,但心理上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虽然理智上她也知道,她应当为她的成长与热情感到高兴,她应当鼓励她、支持她,为她排忧解难,可于私来说,又有哪个母亲,真的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沾染哪怕一丁点危险?她无法接受。
黄宁在沉默中寻找着新的办法,很快有了想法,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她,继续说道:“月如……阿姨知道你是好心,可就像抗日不是非得上前线打仗,你看,像我们做话剧的,也可以是抗日力量的一部分,而你弹钢琴也可以是抗日,也可以为国家做贡献呀!”
沈月如目光坚毅地看着阿姨,苦笑了下,自己开始学钢琴那年恰好是1931年,这十年来,自己每天在琴房练琴,钢琴技艺愈来愈成熟,可中国的危机却越来越深,如今甚至有亡国的趋势。
“贡献”听起来有些好笑。
等阿姨说完后,她顿了顿,说:“可是我弹了十年钢琴了,东北沦陷的时候我在弹钢琴,上海沦陷的时候我也在弹钢琴……”泪水在她眼眶即将决堤,她的语气也越来越重,甚至有些颤抖,“现在大半个中国都沦陷了,我还在弹钢琴!可是我什么贡献都没有看到啊!”
月如的语气与逻辑让黄宁有些动容,胸中也涌动起同样的情绪,令她不敢再直视月如,她避开眼神,但依旧不甘心,几秒钟后,小声说道:“但是等我们胜利后……会需要钢琴家的。”
沈月如这下提高了嗓门,迅速且坚决地回应道:“可是我们还没有胜利啊!!”黄宁心中“咯噔”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又听到月如小声说:“而且……其实我们不一定会胜利啊……如果没有胜利的话,成为钢琴家又有什么意义呢……”
黄宁这下忍不住了,心一颤,眼一眨,一颗眼泪掉了出来。沈月如也低着头,眼泪不停地从她的眼眶中流淌出来,“嘀嗒”在地上。
黄宁心想,是啊,我们不仅还没有胜利,而且其实真的不一定会胜利,就像自己虽写了反清复明的故事,可那终究还是失败了。如今,从国力情况来看,也看不到重庆国民政府在短时间内反扑回来的可能。只是平日里大家相信着会胜利,渐渐地忘了这种可能。
年纪轻轻的小月如都明了这道理,自己又如何能执着在自己的私心上,不让她成为抗战的一部分?如此想着,民族大义渐渐盖过亲情,在她的内心占据了上风。她心一横,心想也只是去演剧队而已,又不是真的上战场,遭遇危险的几率不比生活在租界高。
她抹了抹眼泪,抬起头,看着沮丧的月如,说:“但是……演剧队都很辛苦的!西北比咱们这儿冷多了,西南咱们又吃不惯……”听着听着,沈月如缓缓抬起头,渐渐眉开眼笑,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黄宁继续说:“你这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身子,能受得了吗?”
沈月如狠狠地点点头,黄宁也不禁笑出了声。
俩人在欢笑中拿起筷子。
但刚吃进去一口,沈月如便想起问题所在,问:“哎阿姨,你不是说没有剧团要人了吗?”
黄宁一愣,拍拍脑袋,说:“啊呀!阿姨忽然想起,之前好像是忘了问了。”
沈月如顿时明了之前是在骗自己,又一次嘿嘿傻笑起来。
黄宁看着她纯真的模样,不禁想起自己那离世14年的好友,俩人的模样长得一般俊俏,也有着如出一辙的倔强与勇气。
街上熙熙攘攘,新漆的柏油马路映照着昏黄的路灯。
黄宁嗦了口粉,不经意间问道:“哎对了,你跟你爸说了吧?”
“呃……当然!当然说过了!”
但其实还没来得及说,不过爸爸答应过自己,等十八岁后便不再干涉自己的任何选择与决定。月底即将十八,一切水到渠成。
她还保持着孩子般的天真,对所有的允诺都信以为真。
她不知道她的未来,早在几个月前就被爸爸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