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沈月如自己也已忘记,是具体从哪天开始,每天清早去学校的路上,必须买份报纸关心关心这个国家的了。
她只记得尚未开始关心前,自己大约十来岁。某日,爸爸喊了些朋友来家中做客。原本气氛是欢快的,可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人提起了“九一八”,大家顿时便少言寡语起来。接着,又聊起生活在东北的中国人们,黄宁阿姨甚至湿了眼眶。
那时她蹲在旁边,来回看着叔叔阿姨们,心有不解。
她眨巴着眼睛,问爸爸:“爸爸,九一八是什么呀?”
学校虽会讲诸多中国历史,但“九一八”那时尚未进入课本。
应弦之强颜欢笑,摸摸女儿的头,说:“等你再大点就知道了。”
但她不甘心,想尽快知晓,究竟是什么会让黄宁阿姨哭红眼。
次日去学校的路上,她蹲在报刊亭旁,来回拨弄报纸,目光搜寻着“九一八”的信息。不一会儿,通过对数则新闻的阅览,她终于明白,“九一八”是指前一年发生在东北的事,是日本人侵占了中国的大片土地,成立了另一个国家,使得东北的中国人失去祖国,成为了所谓的“亡国奴”。这之前,她虽说算不上咬牙切齿地恨日本人,可老师上课时说过:“日本人一直想要霸占我们的国家。”想到一些东北小孩子已经生活在这种屈辱之下,她默默地掉了几滴泪。
怪不得去年冬天班上转来几个东北同学,她心想。
与此同时,她也忽然明白: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就像小孩子与小孩子之间会起冲突,国家与国家也会打架,而且会死人。
自这天之后,她就每天都要把零用钱分出来一点,买份报纸,潜意识里觉着这不好,怕被爸爸发现,便偷偷放在书包的夹层里。她通过报纸关心着东北人的生活,也关心着这场架会打到什么程度。
她还暗中对班上的东北同学更好一些了。
可过了两三年,她在报纸上看到,国民政府非但没能把东北同胞们救回来,现在就连华北也似乎要独立了。而且即便如此,国民政府却依旧忙着围剿另一些中国人。每天看着这些信息,她几乎要急哭了。
好在不久后,报纸上的主论调,变成了号召全民族同胞统一战线,一致对外抗日,全国各地人民亦在为此闹游行,她这才感到舒心一些。
人称“七君子”的那几位志士因号召抗日而被逮捕进监狱时,她还在去学校的路上,偷偷地在游行示威的人群旁边看了一会儿。
可惜又过了半年多,也就是北平的卢沟桥事件后,报纸上的头条,就时常是关于战况的了,过了不久,战火便烧到了上海。
她虽未亲历战场,但四年前,从华界随着难民们一起逃往租界的路上,日军满天的战斗机嗡鸣声、周遭的爆炸声以及街边四处可见的血肉横飞,时至今日想起依旧心有余悸。后来的许多噩梦里也少不了这些身影,从梦中惊醒时,想到那些可怖的过去,想到看不到的战场上的模样和它牵连出的无数痛苦,她的眼泪便会夺眶而出。
因而四年的战争落在她头上,带给她的是流离失所,是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也是滑过她脸颊的那一串无能为力的眼泪。但是时间久了,纸上的关心与泪水全然无法缓解她的忧虑了。她总觉着身体上也得行动起来,即便是不去前线,也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自从来了租界,虽然年纪越来越大,但爸爸给的零用钱却越来越少,而且物价上涨得厉害,钱越来越不经花了。不过她依旧省吃俭用,每天攒一小点,积少成多,到一定数额后,就兴冲冲地去往那些背地里在支持抗战的募捐会,把钱塞进募捐箱里,便能高兴得活蹦乱跳一整天。虽然少得可怜,最后或许只能变成前线几块包裹伤口的纱布,但她觉着,也比吃进自己肚子又屙出来强。也是因此,她才不愿和于佩文去吃那西餐厅,一顿西餐或许便能顶上救一条命的青霉素。
前两年年纪小时,她总是听爸爸的话,躲避着明面上与抗日有关的一切。毕竟,租界虽无战事,可五花八门的势力始终在这里暗流涌动,各种暗杀、谋杀、绑架事件时有发生。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勇气也在她血液里成倍骤增。自去年大汉奸市长傅筱庵被刺杀,另一大汉奸陈公博成为市长后,她便偶尔偷偷参与起一些社会事件。
去年12月,永安纺织三厂工人们组织罢工时,她站在一旁,跟着那些工人们大喊了几句口号,提心吊胆的同时又兴奋地跺起脚。今年5月,听闻四年前坚守在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遇害,她在屋子里痛哭流涕了一下午,后来她跟着那十几万人一同去吊唁时,一整个鼻子都是红的。又过了两个月的暑假,她主动去给一家募捐会帮忙,人家不想要她,她不惜扬言:“你们若是不要我的话,我就去举报你们在抗日!”吓得人家赶忙把她招揽过来,还同意了她的同学于佩文一起。之后,俩人每天站在烈日炎炎下的南京路街头,胸前挂着笨重的木质募捐箱,手上来回挥舞着国旗,嘴上响亮地念着口号,像是两个宣传队伍的小战士。一个假期下来,俩人都晒成了小黑煤球。
好在有这些事,才不让沈月如觉着窝心。
沈月如的心情,自然是中国人的人之常情,往小了说,不过是租界四百万之众当中不起眼的一个。跟那些民不聊生的沦陷区比起来,这四百万人虽过着相对安稳的日子,可至少有一半,其实是被那大水冲了家的小蝼蚁,是因逃难而背井离乡,就像学校的那位房东那样。
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清楚自己的血肉是什么米铸成的,都明白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黄河、长江和松花江的水。每每看到报纸上的战况,江流都难免再次波涛汹涌起来,因而痛心疾首地叫骂道:“娘希匹!小日本鬼子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但也并非个个儿如此。
且不说汪精卫这位头号卖国贼,也不说极司菲尔路76号那些认贼作父的狗奴才,即便是沈月如身边这位于佩文,其实也没有沈月如这么高昂的兴致。去募捐会做志愿,是沈月如好说歹说,最后不惜要挟道:“你要不去的话,以后我们就不是最好的朋友了。”这才得逞。
对于沈月如做得这些事儿,她时常嘟囔道:“啊呀,全中国那么大,你这点儿小贡献算什么呀?缺的是你这点儿吗?”
“大大大个屁咧!”沈月如轻轻敲着她的脑袋,说:“再不贡献全中国可就越来越小了!”接着,沈月如继续跟她讲起各种道理。
等她一通说完,于佩文眨巴着眼睛,却还是俏皮地说:“是是,你说得都对,可小归根结底是小,你说是不是呀?”
沈月如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哀叹道:“唉!我泱泱中华五千年,只可惜如今许多人民智尚未开启啊……”
不过,于佩文倒也不是不爱国,前几个月战争好不容易消停许久,结果长沙又打起仗,沈月如跟她说战况如何时,她也哭得稀里哗啦,情绪起伏甚至比沈月如还大,让沈月如都不好意思流眼泪了,擦干眼泪,哄起她:“好啦好啦……我们最终一定会赢得啦!”
可她越安慰,于佩文的眼泪却越掉越多。
沈月如灵机一动,“哎!你不是说今晚要去红房子西餐吗!”
于佩文这下忽然抬起头,依然流着眼泪,但笑容已挂在嘴边。
不过她依旧打心眼儿里觉着,自己年纪还小,又身单力薄,还是个在上学的学生,往大了看,不过是漫漫历史中的一只小蚂蚁,一片汪洋之中的一小滴海水,这个世界差得从来不是她这一小丁点儿。
如此说起来,沈月如的这性子其实不无一些由头。
从她的生活经验上来看,是得益于那些持续宣传报道的报刊。
前年春天,日军和伪政府特务接连暗杀了好几位新闻工作者,还勒令租界当局彻底禁止新闻报刊的抗日行为,不少报社为此关了门,可过了些日子,大家又打着洋旗,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
但若没有他们,或许沈月如依旧会如此。
因为她承袭了妈妈的基因。
妈妈在他四岁时就死了。
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27年初夏时的一个傍晚。如今已过去十几年,但她依旧记得那天爸爸抱着自己,仓皇不定地狂奔在路上的颠簸,有些像在游乐园里玩过的某种玩具,这让她“咯咯咯”地发笑。
但不一会儿,当爸爸抱着她,闯入十字街头的一堆围观人群后,她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渐渐收起笑容,她看到人群中央躺着一个人,穿着一件绿色的旗袍,格外好看,可红色的鲜血浸润了腰间的绿色,像山间的小泉水往外流淌着,又如小溪似的往四周蔓延。
爸爸缓缓地放下自己,独自冲了过去,跪在那女人旁边,轻轻地揽起她的腰,声嘶力竭地呼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有没有医生啊!!快来人啊!!”这是她见过的爸爸最绝望的时刻。
在爸爸的颤抖中,那女人的头被甩向她这一侧,这时她才看清,那是自己的妈妈。爸爸的呼喊让她有些害怕,周遭高大的人群也让她感到不安。她低下头去,那条小溪已经浸润她的双脚。
妈妈究竟因何而死?爸爸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她也没有恰当的机会去问。但是有一天,在黄宁阿姨那里,说起发生在那一年的另一件事时,黄宁阿姨说得是:“你妈妈牺牲那年……”
“牺牲?”沈月如问道。
“哦哦!”黄宁愣了愣,忽然一拍脑门,说:“什么牺牲牺牲牺牲!你看我这!真是报纸看太多了!呵呵!”
黄宁阿姨刻意伪装着,但这逃不过沈月如的眼睛,沈月如由此知道了妈妈的死并非意外。那时她已刻意了解起许多事情,隐约知道那年蒋委员长的国民政府四处搜捕共产党人。加上她暗中观察到的一些蛛丝马迹,例如黄宁阿姨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是红色,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颜色也是红色,她由此对妈妈的身份有了更笃定的猜想。
而如今,因为更多的事,她对这个猜想更加笃定。
不过,爸爸对此依旧缄默不言,平日里爸爸最不想提及的话题,一是抗战,他自己向来不参与这些事,也不喜欢把它抬上饭桌,这是她讨厌且不钦佩爸爸的核心原因,二便是妈妈,每当她想要打听时,爸爸便念叨道:“哎呀!都是过去的事了!人要向前看的呀!”
爸爸的语气轻快,还面带笑容,搞得似乎他已彻底忘怀。
但沈月如知道,爸爸没有,绝对没有。
她瞥见过爸爸在背地里偷偷抹眼泪。
那是战前好几年的一个深夜,她起床如厕,动静很小,没有惊扰到爸爸。经过爸爸房门口时,她从敞开的一点门缝中,瞥到他坐在床上,手中攥着妈妈牺牲时的那件绿色旗袍,屋里传出微弱的抽泣声。
那天是妈妈的忌日。
但即便如此,后来沈月如还是和爸爸矛盾重重。
发觉这个国家的处境之前还好,她活在爸爸的呵护之中,只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给到,她就可以嘻嘻哈哈地给个笑脸。
可等意识到国家危亡后,她骤然意识到,别的文艺界工作者都忙着号召统战,心系家国,活跃在各种社会活动中,不少作曲家,例如萧友梅先生、黄自先生或冼星海与聂耳先生等,无一不写了大量振奋人心的抗战乐曲,可爸爸呢,却依旧陶醉在他那些先锋派作曲中,甚至他不准学校同学公开演奏抗战歌曲,对此他宣称:“抗战自然没有错,是好事,我支持你们,可我们也要保持音乐的纯粹性!”
她不由地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爸爸,懦夫一个!她心想。
她也曾经试图挑起这话题,某日吃饭时她问道:“爸爸,你为什么不像萧叔叔一样,去写一些抗战歌曲呀?”
“这些歌曲不是已经有很多人在写了吗?”
“可我们还是需要更多这样的曲子呀!”
“月如,总要有人去做超越时代的音乐的……”
沈月如心中不禁白了白眼,心想,倒是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超越时代!怕是现在这个时代还没结束,就要被人彻底忘记!
因为妈妈的缺席,她自小就和黄宁阿姨走得很近。
小时候爸爸去外地时,时常会把她送到黄宁阿姨这里。
每次去黄宁阿姨家,她都兴奋地来回蹦跳。
有一年冬夜,爸爸已经回来好多天了,可她却依旧不愿离开。
她躺在黄宁阿姨的床上,用棉被把自己一裹,露出一颗小脑袋,噘着嘴说:“我不要走嘛……这里才是我的家……”
黄宁站在一旁,温柔地笑笑,她也希望这里是沈月如的家。当年她的好朋友、沈月如的妈妈尚未离开前,她就几乎已把她视作自己的女儿,她妈妈离开后,她更是把她视作了自己亲女儿。
女孩子扮相上可以女孩,可内心一定不要把自己限定在这个性别中,一定不要觉着自己身为女孩,就一定要如何如何……关于这种性别的道理,是黄宁阿姨告诉沈月如的,说这才是“新女性”。
女孩子在十二三岁时将会遭遇的那些事,也是黄宁阿姨告诉她的,她用的第一条卫生带,是阿姨亲手帮她缝制并教会她怎么用的。
发觉爸爸的胆小懦弱后,她与黄宁阿姨走得更近了。她对爸爸的不满以及生活的种种琐碎,时常一股脑地倾泻给阿姨。
“阿姨,我爸爸抠死了,我在永安百货看中一条碎花洋裙,试穿的时候整个商场的人都说好看,可他却大声说,等再过几个月换季会便宜,所有人都听到了!羞死了!”有年夏天她埋怨道。
“好了好了,阿姨给你买阿姨给你买。”
“嘿嘿嘿!”沈月如傻笑起来。
在沈月如的心里,她也几乎将阿姨视作了自己的妈妈。
很小的时候,某日她跟阿姨撒娇,说:“阿姨,以后不准你结婚!你若是结了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不知是因自己的要求还是什么,阿姨如今已经四十多岁,却依旧独身一人。在沈月如的印象里,几乎连相好都不曾有过。
许多年前,黄宁是妈妈生前在话剧团的同事。如今,她是话剧团“青剧社”的团长,他们剧院青剧院的院长,还是上海知名的话剧编剧。但最近几天,阿姨是那个能够决定她未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