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声一起,太太们立马支起耳朵,像先生们月底上缴的工资又多了几成,嘴角都现出笑意,衣服也搓得更起劲儿了。
这曲子已在她们耳中扎根数月,虽然好听,却有些费解,即便懂些音乐的王太太此前也感慨:“这种音乐全世界都怕是没有的伐?”
只听轻柔的钢琴独奏持续二十秒后,二胡的音色在恰如其分的时刻加入,钢琴清脆响亮,二胡婉转悠长,二者缠绵交织在一起,像一套刚柔并济的太极,节奏扣人心弦的同时,又有着一阵莫名的沁人心脾之感,但这味道只维持了半分钟,民乐之王琵琶与音乐贵妇大提琴又分别在恰当的时刻加入,为乐曲带来奇特的质感却又不显得突兀,接着,又接连出现古筝、小提琴等数件不同的中西乐器。
若是单拎出来听,水平与工部局乐队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其中西合奏的形式多少掩盖了个体的不足。综合来看,不得不说是一套继承了中西古典韵味又有着先锋意味的精妙之曲。
音乐来自位于三楼角落的排练室。
不过,说是排练室,但房内的诸多内饰依旧遗留着货运公司的气息。好在墙上的各种合影与破损的二胡、琵琶等小乐器,令人能够一眼分辨屋子的性质。教室只有三十多平米,局促了一些,但足以承载演奏上面那些乐器的八位学生。他们根据乐器的特性或坐或站在教室四周,形成了一种错落有致的美感,如同他们的音乐。
简陋的条件丝毫没有影响学生们的心态。
他们一个个儿青涩的面庞上,流露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庄严。他们竖着耳朵,神情专注地聆听着别的声部,双手正在或随时准备加入演奏。然而,也并非八个人全都全情投入在演奏中。
坐在钢琴旁那位,身着一身新式校服,扎着一个陡峭的马尾辫,约莫一米六五的个子,拥有一张俊俏的鹅蛋脸,名叫沈月如的女孩,她的双手虽娴熟地滑动在琴键上,但眼神却不自觉地滑向一旁墙上的钟表,似有心事。很快,她就为心不在焉付出了代价。
几个节拍后,角落里一位同学抬起唢呐,奋力一吹,一声裂石穿云般的声响响彻教室,这让女孩心中一惊,一只手一滑,弹错了一个键,虽然十分微小,但还是在原本协调的乐曲中造成了一点杂音。
那一瞬,她在猛然抬头扫视同学们的同时,赶忙专注起来。好在同学们依旧专注地演奏着,似乎无人受到影响,甚至无人发觉。
然而几秒后,二胡的声部戛然而止,曲子中霎时少了一丝悲凉之感,味道全然不对了,在它的影响下,其他乐器也渐渐停下。
沈月如知晓是因自己停下的,她看似平和的面孔中流露着几分不服,双手依旧弹奏着。待其他人都停下后,她将曲子彻底弹完,这才终于停下。最后,还狠狠地敲击了下钢琴,钢琴的嗡鸣飘荡在教室。安静下来后,她又抬了抬头,倔强地看着前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狠狠地吐出来,脸上写着几个大字:本小姐我不高兴。
不过不得不说,她那张小巧的脸,即便是生起气也颇为可爱。是那种看起来,只要给她一个小台阶,她就迫不及待要走下去的气。
停下手的那位叫郁经义,坐在教室中间一些,穿着朴素,他的脸色虽不好看,但细看一下,定能从他的浓眉大眼与国字脸中领略到一股正气凌然,也不免觉着,他手中拿着的不该是一把二胡,而应是一杆上了膛的步枪。他同样拥有士兵一样的警觉与灵敏,同学们此刻全都盯着他。显然,他是唯一一个听出刚刚那差错的人。同学们等着他发号施令,但他低着头摆弄着二胡,数秒后,他意识到或许还是要解释一下,抬起头小声说道:“沈月如刚刚弹错了一个键。”
同学们恍然大悟,纷纷架起乐器,准备迎接新的开始。
但沈月如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她已有些忍无可忍。
应弦之是这场演出的作曲家兼指挥家。几分钟前,他说自己有事要提前离开,让同学们各自练习。沈月如本打算借机逃课,晚上她有极其要紧之事,可没想到郁经义却违背校长意愿,指挥大家加练。
沈月如的脾气向来暴烈,她自然不会轻易同意。
但是,郁经义是应校长钦点的副团长,在八个人中年纪最大,已经22岁。而且,他这人虽然无趣,平时连笑都不会笑一下,但做起事却一丝不苟,同学们因而都听令于他。刚刚经过一番争吵后,沈月如最终才勉强妥协,答应一起再排练半小时。可现在这才第一首,就因这极其微小的错误停下来,难免让她觉着是在刻意针对自己。
她微微昂昂头,皱着眉倔强道:“就一个键而已,至于吗?”
和她的咬牙切齿不同的是,郁经义依旧轻声细语,沉着地说:“一个键错了就全错了的道理,你不懂吗?”
沈月如心中冷笑了下。从小到大读过的学校里,总免不了碰到这种精益求精、锱铢必较的家伙。虽然他说得也没错,刚刚他停下来,或许并不全是因自己,而是因大提琴的声部已经受到影响。再演奏下去,或许会一错再错,她知道这一点。不过她还是不服气,虽自知并不占理,但她不喜欢认输,更不喜欢连着输两次。
她扭过头去,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郁经义,与此同时抬起左手,指着一旁的同学们,轻快地说:“大家都没听出来。”
同学们被莫名拉入战争,且被戳破了真相,不知如何应对,纷纷愣着,或摸摸额头,或轻咳一声,不愿插手,亦不知如何插手。
但是,坐在她一旁的于佩文,她最好的朋友,和她差不多的个头,长了一张圆润的大脸,130斤的身板穿着同样大小的制服,效果比她紧致不少。于佩文这体态,即便是在租界也不多见,一眼看去便知道,大概出自大户人家。她轻轻戳戳沈月如的腰,试图让沈月如就此打住,是为阻止事态继续升级,也有她作为大提琴手的愧疚。沈月如微微摆了摆头,但没有理会,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郁经义。
郁经义这下也把头抬起来,盯着她,铿锵有力道:“但是我听出来了!”声音也提高了一度。
沈月如立刻轻蔑地笑笑,“你听出来了重要吗?”
俩人火药味十足,但沈月如似乎占据了上风。
郁经义愣了下,把头扭回去,又低了下去,似乎有些认输。但几秒后,他却又轻轻地说:“我听出来了,到时候台下的外国音乐家们就能听出来……”
沈月如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掉了,笑意也瞬间消散,心虚地眨了眨眼。依旧是输了,但输在这里,她认。
几个月前的开学日,应弦之宣布要组建这支乐队以演绎他最新的作曲成果时,全校学生个个儿兴致高昂,几乎全都想要加入。大半个中国沦陷已愈四年,上海也许久没有发生新鲜事,他们太需要找点事情解解乏。况且,应校长的作曲虽不如冼星海先生那样,因一组《黄河大合唱》而传遍大江南北,但若只是看音乐格调高低,别说冼星海,他甚至是可以与黄自先生一决高下。能亲自演绎校长的曲子,实乃可遇不可求。可惜乐团只要八个人,他们为此还经历了两轮筛选。
沈月如是学校特约教授、混迹在上海的俄罗斯钢琴家鲍里斯·查哈罗夫为数不多的关门学生,且在战前的两年,获得过上海市少儿钢琴比赛12岁年龄段的冠军,连工部局乐队的指挥家梅百器先生听罢都曾连连称赞,说她是不可多得的钢琴天才。
更关键的是,她还是校长应弦之的独苗千金。
她姓沈,是因随了她妈妈的姓。
毫无疑问,无需选拔,沈月如已是钢琴手的最佳人选。
然而,沈月如是为数不多的不愿参加的学生。
“这是为什么呢?”爸爸轻柔地问她。
“我不喜欢集体演奏,这让我觉着很难受。”她如此回答。
不过她骗了爸爸。
她不想加入是因为,她钢琴虽弹得好,但她并不志在钢琴。她觉着钢琴也好还是这场演出也好,在这个战乱的年头,一丁点的意义都没有,钢琴这种西洋破玩意儿,就该卖了去支援抗战。
应弦之好说歹说,不惜给她涨些零用钱额度,但她依旧不为所动。于佩文在应校长的叮嘱下也暗中出了几分力,打起友谊牌,却依旧未能奏效。直到几天后,她听说几个月后将会举办一场音乐会,想到届时会来不少外国人,也会来不少的外国音乐家,她这才动了心。
她弹得虽是西洋乐器,但这套乐曲里有中国乐器的元素,形式还是“中国音乐”最前沿的成果,因而也算是间接地为国争光。若往小了说,这只是租界众多演出当中的一个,但若往大了说,就像爸爸开学日所说得那样,“你们代表着的,将会是中国音乐的创新和先锋,也代表着中国乐器数千年以来的魅力和乐格!”虽然说得夸张了一些,有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多少确实有一分这意味在里面。
想到这微小的失误可能会影响这一切,她这下服软了。
再次抬起手,按下琴键。
不过,她之所以出错,也不全然是因郁经义,而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件心心念念许久的事情。她着急于等排练结束后,带着于佩文一起去青剧院看一场演出,好几天前她就和于佩文说定了此事。
结果,等排练好不容易结束后,于佩文却又出了幺蛾子。
“月如,咱们要不先去霞飞路吃我昨天说得那家餐厅吧。”
她不想去,唠叨道:“哎呀,再晚可就赶不上了!!”
“咱们吃快一点嘛,而且这不是还早呢嘛。”
“我不要。”沈月如皱着眉头。
“走嘛走嘛!”
“西餐厅很贵诶!”
“我请你!”
“我也不要。”
“那你不要的话,我也不要去看戏了。”
沈月如泄了气,对此颇为无语,只好同意。
于佩文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吃。
她生在上海,但爸妈老家是湖南人,家中开着好几家湘菜餐厅,除此之外,爸爸还经营着数家米店,在一家纱厂也不少股份。虽然跟上海滩那些响当当的商界闻人差得还远,但日常的吃喝玩乐是样样不愁。她嘴馋,而且只要有她的一份吃,就永远少不了沈月如的一份。
爸爸时常去香港或国外,回来时带着的那些更新潮的玩意儿,她第一时间也要拿去和沈月如分享。前些日子她过生日,爸爸带回来一套全套化妆品,说她成年了,是时候拥有这些东西了。隔日她便把沈月如喊到家里,结果沈月如一看,立马皱起眉头。
“噫!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屁咧!成年了还不化妆才是臭不要脸咧!”于佩文回道。
她俩自6岁起便是最好的朋友了。
小时候,她们一起住在闸北的同一个街区,那条街道承载了他们彼此的童年记忆。在街边玩耍时,她们一度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四年前的一切打乱了她们对未来的想象。战争一开始,她们就跑到租界避难来了,等几个月后战火消停了再回去看时,旧日的小洋房已成为延绵不绝的残垣断壁的一部分。大多数有用的东西,早就被日本人或一些拾荒者捡走,剩下的只有一些脏兮兮的小布娃娃。她们把布娃娃带回家,洗干净,像在保护死在路上的孩子们。
搬到租界后,于佩文家还有钱住花园洋房,但沈月如家囊中羞涩,只能屈居在旧式小弄堂里了,也离得稍微远了一些。不过好在俩人一直都还是同学,依旧能够每日腻歪在一起。
美食是于佩文赖以生存的必要条件,隔三差五地便要喊她一起去开拓各式各样的餐厅。平日里,吃饭时俩人也免不了一顿叽叽喳喳,聊聊最新的影坛八卦、新鲜发明,或是吐槽一番学校里的同学。
按理来说,今天沈月如大概会吐槽郁经义,但点完餐后,她却掏出一本书安静地读起来,于佩文见状,摇着头感慨道:“真是孜孜不倦呀!”接着,她也掏出最新一期的《上海生活》杂志,研究起上海滩最新的时尚潮流。看着看着,她忽然听到沈月如一声哀叹,她缓缓放下杂志,瞥瞥沈月如,见她愁眉苦脸,书也放在桌子上,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想起下午的事,她的心中有了笃定的猜想。
“哎呀,你别想了,男孩子喜欢人都那样儿!”
“啊?”沈月如抬起头,不明所以。
“啧,不就是那个姓郁的嘛!你别跟他计较了。”
“噗!”沈月如白了个眼,“还有完没完了!?”
自乐队成立以来,于佩文就时常说郁经义一定是喜欢她,才处处都与她作对,男孩的本性都是如此。可沈月如想得压根不是这件事,而且即便是这事,于佩文的论断也太过于荒谬。不过,这也是俩人在一起的常态,持久的相处并没有让俩人心有灵犀,或许是因为性格的差异,反而形成了一些脑电波永远错开的滑稽。
“啧,你别不信,男孩都这样,嘴上一套心里……”
“哎呀,我又没在想这个!”
“啊?”于佩文像个傻子一样愣住,“那你想什么呢?”
沈月如没好气地把桌上的书翻到封面,是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沈月如“喔”得一声,终于恍然大悟,想起沈月如今晚的要事。
“你真的打算去呀!?”
“废话,都跟你念叨多久了?”
“那……能去得了吗?”
“要不然我在这儿愁眉苦脸呢!?”
这件事,是等她月底18岁后,去往外地的演剧团做演员。早好几个月前她就跟于佩文说过,甚至几年前刚有这个念头时,她就跟于佩文讲过,只不过她早已忘记。于佩文脑容量很小,但也算因祸得福。
但是,她能不能去成,要取决于她身为话剧团“青剧社”团长的黄宁阿姨。她着急等晚上看罢演出后,去问问她向其他剧团推荐自己的结果,这便是下午时她心不在焉又那么心急的原因。
“那你走了后我怎么办啊?”于佩文嘟囔道。
“你还能怎么办?没我你又不是活不了了!”
“那可不好说,毕竟长这么大从来没试过。”
说着,她们的牛排上了桌,“你放你的心吧!”沈月如用头点了点盘子,继续说,“我看没了这些你才是真活不了!”
“嘿嘿!!”于佩文傻笑着拿起刀叉,“那走之前多吃点吧!”
沈月如又白了白眼,就知道于佩文脑子里只有吃吃吃,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她和于佩文其实一样不舍,从小到大,她还没有和于佩文有过长时间的分别,她也几乎从未离开过上海。
祖国其他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她不大清楚。
可表演和话剧对她的吸引过于深刻,已经持续多年。
这是出于生理与心理本能,但也是因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