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九月二十,公历1941年11月8日。距离太平洋战争开始暨上海公共租界沦陷整整一个月,恰逢立冬之日。
在全球变暖尚未来临的年代,寒气在此时已有些蠢蠢欲动。
下午四五点的光景,法租界辣斐德路的一个新式里弄热闹非凡。未到上学年纪的孩子们坐在摇摇椅上前后摇摆,到了年纪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去上那些则在一旁嬉笑着来回踢毽子、踢皮球,弄堂口的老刘师傅正将一辆破旧的兰令牌自行车大卸八块,弄堂中间些的自来水管旁,体态丰盈的周太太正与另外几位太太搓洗着衣物,其间聊着近来的米价变化,周太太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刚从外面回来的、穿金戴银的房东王太太,立马挤出一张笑脸,“呀,王太太回来啦!”
“对的呀,买了些大米回来的,周太太今天洗衣服呀!”
“这不是冬天就快来了,今天天气还算好,拾掇拾掇。”
“啧啧,还是你们湖南人勤快的呀!”
另一位太太一听,抬起头笑着说:“王太太你什么意思啦,我们安徽人也在这里洗衣服,你怎么不说我们勤快啦!”
“对呀,”另一位接上话茬,“还有我们江西人呢呀!”
“王太太你这个人很偏心的哦!”
“果然是上海人的哦!”
……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笑着调侃王太太,气氛热络起来。
王太太斗了几句后,见身单力薄,难以抗衡,赶忙加快脚步,撇撇嘴,撂下一句:“喔唷,你听听你们一个个说话的口音,哪里还是些个外地人啦!”
“这不全都跟你王太太学出来的啦。”周太太道。
“得呀得呀,今遭吾们都是桑嘿宁。”另一太太模仿起正宗上海吴语,惹得王太太咯咯笑,摆着手说:“桑嘿宁覅要欺负桑嘿宁啦!” 这下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继续纷纷学起上海话……
王太太笑着转过身去,刚走两步就没了笑,心想还桑嘿宁,桑嘿宁哪是你们这些臭外地人想做就做的,但再一抬头,笑容立马又挂在脸上,还是颇为端庄礼貌的那种,“应校长,下午好呀!”
朝她走来的那位是看着约莫五十五岁的先生,175左右的个头,温柔敦厚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身着旧式灰色长袍衫,脚踩黑色布鞋,挺直了腰板,轻捧着袖子,步子不快但却矫健。
他点点头,语气温和地回道:“你也好,你也好。”
其他太太听到声音,纷纷扭过头来,叽叽喳喳地打起招呼。
“应校长好!”
“应校长出门呀!”
“应校长今日看起来很高兴的呀!”
应校长频频点点,依旧礼貌又温和地笑着回应,你也好你也好,哎哎对,出门出门,他的脸上透露着令太太们感到安定的祥和。
他叫应弦之。
25年后的一个冬夜,当他半驼着背,孤零零地站在黄浦江畔时,身上穿着的也是这身衣服。那时,昏黄的路灯照亮他的身体,黑漆漆的对岸只有零星的夜光,除却江水拍打岸边的声响,世界悄无声息,仿佛濒临世界末日。他站在岸边,如同一尊守望江水的雕塑。
良久之后,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隐约的叫喊。应弦之缓缓回过头来,脸上已是横七竖八的沟壑,他那从容的目光中,七八个年轻人正手捧棍棒,身着绿色军装,如泥石流似的从不远处朝他奔涌而来。他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他缓缓地扭过头去,将双手撑在防护栏上,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将双腿抬起,奋力爬了上去,站在了防护栏立柱之上。挺了挺身子,只听腰背发出阵阵“嘎吱”声响,他的身体前所未有地高大。
他又把手背过去,像从前教书时那样。
“他在那!他要自杀!”
“快上去拦住他!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学生们的叫嚣逐渐清晰,脚步也愈来愈快。
棍棒在奔跑中敲打在一起,“砰砰”作响。
应弦之身子往前一倾,一头扎进了江水。
黑漆漆的江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时的他是小有名气的作曲家,是上海寥寥几家音乐学校之一的校长,也是一个心中始终装着中国音乐之未来的中国人。
他还尚未开始他主旋律创作的生涯,也尚未将学校改建为难童收养院,亦尚未成为那个令后人津津乐道的抗日志士。
他身后的学校亦是如此。
它还尚未拥有那个共和国风味的名字,而是被称作:上海育音馆。不过更准确地来说是:私立上海育音馆。自从迁址租界后,为防日军与日伪政府的种种麻烦,“国立上海育音专科学校”的名字就不再用了。而且即便如此,至今已愈四年,他也未敢在校门口挂上牌子。
不过位置和后来是一样的,就在他身后的这座法式建筑上。
但与后来也有些不同,此刻只是在它的三层租了七八间屋子。
屋子的前租客,是一家经营对外贸易的货运公司。
四年多以前,战火尚未烧到上海时,那个来自福建的商人赌上自己辛劳半生的心血,自法国买了半个小货船的西洋药品。
货船自马赛港口出发之日,正赶上那个强行闯入虹桥机场警戒线的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被击毙。还未等货船经过苏伊士运河,上海便彻底开打。华界炮声每日震耳欲聋,租界像身处漂泊大雨中的一把大伞,雨滴虽未直接落下来,但雨水早已末过脚踝。
老板被炸弹吓得提心吊胆外,更忧虑自己的货船,每天都要在妈祖面前跪拜数小时,嘴上却喊着阿弥陀佛。即便如此,等货船抵达新加坡时,国军的海陆空军便只剩陆军依旧坚挺,东海早已日旗飘飘。
他本可以让船停在新加坡,从长计议,可依旧不死心,想着战时的药品堪比黄金。于是暗中联络了一位日本商人,那商人拍着胸口,说海军陆战队第二大队队长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哥哥,这点小事不在话下,等事成之后,只要两成利润,他一成,他哥哥一成。这福建人虽心有疑虑,但在赌性使然下,命货船继续北上,结果船只快到东海时,他的忧虑终究发生,那商人不见了踪影,过了几日,货船也并未抵达港口。究竟是被日本海军扣押了,还是被那商人私吞,他不得而知。
船上的商品,有些是被下线的药行付过些许预付款的。到了交货之日,老板却不见踪影,小商贩们赶忙登门查看,奋力敲门半天,无人应答,情急之下破门而入,办公室内只剩一座孤零零的妈祖。
赶忙向邻居打探,听说这该死的商人已逃回闽南老家。
“妈的!真是个大奸商!”小商贩们叫骂道。
房子位置不错,品相也好,关键是在租界,头顶有把大伞。
那时从华界逃往租界的人们成千上万,苏州河的那些桥梁上,即便是三更半夜,也少不了拖家带口的身影,吓得工部局的外籍桥梁工程师克拉克二十四小时守在一旁,口袋里擦汗的手巾就没干过。
少许有钱人直接移居自己在租界的寓邸,大多数人则要去抢为数不多的难民收容所的床铺,抢不到的大多先露宿街头,但也有些口袋里有钱的,就去竞价租越来越贵的房子。为这几间屋子出高价者不在少数,不过多是想着投机倒把的二房东。
但最后,却是应弦之租了下来,价格也还算公道。
这是因房东的儿子是学校里一位学生,更因从前在杨树浦的校址,或许是被轰炸的诸多学校中最惨的一个。战前两年,在应弦之的央求下,教育部好不容易拨了笔建校址的经费,还借此买了大量乐器与书籍。结果,一颗炸弹正中刚建好不久的教学楼,心血霎时灰飞烟灭。
轰炸发生时,应弦之正带着学生们赶往学校,想着趁战火似乎暂停之时,去把乐器与书籍搬出来,能挽救一些是一些。后来学生们哭得稀里哗啦,应弦之倒暗自庆幸,好在那时自己与学生们尚未赶到。
那房东听闻后,心疼不已。
学校正式搬来时,持续三月之久的上海保卫战临近尾声,蒋委员长已宣布国军撤出上海,国民政府迁往西南,里弄居民们因而个个儿每日惶惶不安,垂头丧气,不知上海租界的未来又将如何。
一位上海爷叔听闻新租户是音乐学校,顿时惊慌失色,心想这还了得,国都将不国,还有心学音乐!?现今商女可都晓得亡国恨呢!况且有音乐学校在,以后弄堂怕是不得安宁,当即跑到楼上房东门口,“砰砰”一阵敲门。
房东打开门,是位健硕的、身体赶上这爷叔两个大的男人。
但爷叔毫无惧色,翘着小拇指,不由分说地唠叨道:“侬怎么把房子租给音乐学校啦呀,以后阿拉弄堂是要成鸟窝了呀!”
房东盯着爷叔,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民国二十年的初冬,少将张学良率军撤出锦州的那日,他站在老家的祖宅前,身披一件自己上山亲手杀死的东北虎做成的虎皮大衣,亲眼目睹成群结队的日军从他面前走过。他挺了挺腰板,咬牙切齿。
周遭的中国人们亦是如此,满腔愤慨,却无可奈何。
军队的末尾,站在坦克之上的军官来回观望,嘴角略过一丝笑意,知晓这些中国人心有不服,见这穿着虎皮大衣的男人似乎格外不服,心生教训他的念头,路过他身边时,命坦克停下,但未等彻底停下,他便跳下坦克,稳稳站住,接着缓缓向房东走去,站到他面前。
军官睁大眼睛盯着他,那张脸快要贴到房东脸上。
房东桀骜不逊,头颅微微一抬,喘着粗气。
俩人僵持着,像擂台开赛前的斗士。
数秒后,军官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房东的脸,转身扬长而去。房东站在原地,胸膛大起大落。
其实不疼,但辱没了人格。
他祖上是闯关东的山东汉子,可受不了这口气。他当时心想,真他娘的想干你两巴掌,让你他娘的尝尝我们东北爷们儿的拳头。
但是,妻儿父母均在一旁,他忍住了。
次日,他带着全家老小一路南下,从此远离了故土。
六年后,他在上海开了数家米店,还买下不少房产,日子依旧滋润。可那一巴掌的气,仍然咽不下去,而且越攒越多。
每天吃饭时,他总惦记着东北黑土地的大米。起初几年,他也时常托人买,但不知是大米一路颠簸太久,还是这些米兴许是践踏土地的日本人种出来的,无论如何都吃不出从前的味道。不过自开战前一年年底,张学良那家伙骨头终于硬起来,通过在西安扣押蒋委员长,愣是逼着他接受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后,他的米终于香起来了。
他这才发觉,从前不是米变了味,而是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这些年,他一直想着抗日救国,发誓绝不做无良奸商,别人囤米是为炒价,他囤米是为平价。把房子便宜租给学校,也算杜绝了二房东高价转租赚差价。并且,他知道应弦之这人心里也装着中国,虽然和他是不同的方式,但根子上也算是爱国。
因而面对爷叔的质问,他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懒得与他这号人讲道理,只是将手撑在门框,微微昂了昂头,利用气势压倒他,但爷叔依旧毫不示弱,继续叽叽喳喳着,他自己倒像只小鸟。
房东很快失去耐心,轻轻地撸了撸袖子,露出里面的纹身,胸脯也挺了挺,即便穿着外衣,也能令人领略到健硕的肌肉。
这下房东焉了下去,眼神失去攻击性,语气也轻柔不少,“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哦!东北人都不讲道理的哦!”说着说着,便往后退起来,说着说着,又逐步彻底走开,但手上依旧指指点点。
他善不罢休,扭头便去了位于霞飞路的法租界公董局。
“蒙私呵(Monsieur),我要举报有学校偷偷搬来租界哦!”
“什么?”接待他的这位,恰好是华人教育处处长格罗布阿,笑着反问他:“是在辣斐德路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格罗布阿扭过头去,笑着用法语跟大家分享这消息,大家一听,纷纷嘻嘻哈哈。
学校要搬来租界,应弦之一早便跟他打了招呼,也办好了注册手续,不光学校名字换了,就连他自己的名字在官方记录上也换了一个。格罗布阿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爷叔愣在一旁,见这帮人嘟嘟囔囔,嘴里像嚼着槟榔,知道没逑用,摇着头嘟囔了句,“娘希匹!”转身骑上自行车,灰溜溜地离开了。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学校也顺利开办。
但搬来不久,爷叔就发觉,这哪里是个鸟窝,分明是个不花钱的音乐厅!闲暇时刻,他总躺在墙根儿下的躺椅上,优哉游哉。
那房东路过,笑着问他:“又搁这儿蹭音乐会呢?”
“喔唷,”他指着蔫儿了的太阳,“这不是晒太阳呢嘛!”
这时他还不好意思承认。但次年开春时,学校就成他嘴里的“阿拉弄堂的一点点小特色”了。其他居民也都早已习惯。
又过了数月,武汉开战了,参战人数竟比上海还多,每天报纸上刊登着战况,虽然看起来是“好消息”,但依旧使得人心惶惶。
这时,楼上传来一阵民乐的声响,慷慨激昂,顿时让大家的气喘得舒服了不少。自这之后,学校便彻底成了弄堂的一部分。若有朝一日要搬走,怕是所有人都要站出来拦着不让走。好在有那位爱国的房东在,学校不像其余一些学校,在租界里隔三差五地便要挪屁股。
时间长了,应弦之成了弄堂里首屈一指的人物。逢年过节,不免一些居民登门拜访。有些人是单纯拜访,但也有人另有目的。
前些日子,中秋节过后,他在办公室作曲。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打开门,是那位周太太,她挎着两个篮子,里面装着些月饼。
一通闲聊客套后,她终于坦白自己的目的。
“应校长啊,你看能不能让我家孩子到你学校读书呀。”
应弦之刚吃进去一口月饼,差点呛出来。
“呃……周太太的孩子不是前去重庆了吗?”
“我是说小的那个。”
“他不是才……”
“嗯嗯,等过完年就十岁了。”
“呃……”
学校名字虽自国立改成了私立,但背地里,其实依旧拿着国民政府的经费,是经地下钱庄才给到的。虽然少了许多,但拿了钱,依旧算公办中。根据教育部的规定,入学要经过好几轮考核与淘汰。
他不得不婉言拒绝。
即便是他开个后门,答应下来,学校里的学生们也不会答应。不过,若有人单纯出于兴致,想旁听几节课,了解些基础的音乐知识,他敞开了大门。毕竟开学校、搞教育,最后为的就是个普及音乐。
每年开学之际,对新生们的发言结束后,他总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脑中设想着,若是人人都会点音乐和舞蹈,那这世界该有多好。
可惜,在这战火纷飞的年头,青年人要么想着学些养家糊口的本事,要么想着如何前往前线抗敌救国,少有人对音乐感兴趣。学校的学生,家中多是非富即贵,才想着让他们走这条路。
不过,街坊邻居虽大多无意让孩子学,但心中都装着对它的敬意,因而应弦之出门时,大家都如此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他笑盈盈地走到弄堂口,朝停在对面法餐厅门口的一辆黄包车招了招手,车夫立马拎起车架,悠悠跑来。
应弦之弓着腰,轻捧着袍子上车时,车夫看到他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擦汗间问道:“应先生,什么好事让您这么高兴?”
应弦之上了车,摆摆手,笑着说:“没事没事。”
车夫笑笑,自觉身份卑微,不便多问,扭过头去,拎起车架。
“您去哪?”
“虹口。”
车夫心中一惊。
许是因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存在,早在打仗前许多年,虹口便已是默认的“日租界”,住在那里的多半都是日本人,开战后更是如此,从法租界去往那里要走的外白渡桥,甚至被日军设下了闸口,若想通过还需他们颁发的通行证。车夫心中嘀咕着,好在自己有通行证,可平日里少有中国人去那里,应先生今日去那里是做什么?
应弦之像听到了似的,继续道:“去佐伊藤餐厅。”
车夫豁然开朗,这餐厅他虽未吃过,但时不时载着顾客去,据其他车夫讲,这是上海最好的日本餐厅。去如此高档的餐厅,定是发生了好事。他扭过头去,又嘿嘿笑道:“您还说没好事?”
应弦之笑了笑,未置可否。
确实发生了一件好事,非常好的事。
黄包车一起身,弄堂里便传来一阵悠悠的钢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