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工作的地点都还是在北城,户口都不用改,也不会影响到孩子上学老婆调岗,于是,这批调过去的工友,和以往支援大三线的那几批人是不一样的,做出同意决定服从组织决定的时间都很快。
老9路的开通,一开始就是为了衔接这两个厂子,方便东风厂工人上下班工勤。线路上的乘客比较固定,几乎都是拿月票上车的人,零打票的人,很少,都是陌生面孔。
据说,连扣“皮子”的小偷,都不爱上这趟车,车上都是熟面孔,相互间还都认识,一旦有不开眼的“外路”的贼瞎摸虎眼碰了“彩”,没下车肯定会被捉个正着,没等上派出所,兴许在车上就揍个半死,犯不上。
那阵子,老洪人还年轻,洪大下巴洪征才不到十岁,老婆跑了,人苦闷,孩子由寡妇老妈带着,上下学都是自己去。那时候的老洪下班后,总爱去老9路的终点前一站等以前的工友,喝个小酒,虽说那阵子经济不宽裕,可是对于一个卖力气出身没啥文化的人,说大道理,不如整点小酒解乏。
一出门,风凛冽了起来,老洪不知道为啥,觉得心里有些发空。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脑子想了一小会,觉得不是自己身体上的毛病,他屁股上有点小伤,是在车间不小心碰到铁锭上了,撞的。
老洪没言语,这点小毛病,忍一下就好了。
要是报给车间,算工伤事故,正是安全生产大干五百天破纪录的时候,人不能够怂。
他没想到,这空落落的感觉,将会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进了腊月,快过年了。
发了酒票和肉票,附近的铁路站点附近,有一个小供销社的食堂,对外卖点酒菜,价格还不算太高。
老洪他们是一个月聚两次。
一般都是点“溜肉片”和“青椒土豆片”这样的一荤一素,自己再从家里带点雪里蕻、心里美萝卜腌制的咸菜,算是日常里最快乐的事儿。
老洪到了站点的时候,他是带着一个帆布大袋子的,出了下酒的咸菜腌萝卜,还有几棵自己家腌的酸菜,他是带给老工友哥几个过年包饺子用的。
帆布大兜子是老洪当选先进个人时单位奖励的,老洪是很重视这个荣誉的。需要装东西的时候,喜欢带着这个大兜子。
可是,老洪做梦都没有想到,惹祸的事儿,也出在这个大兜子上。
老洪手里拎着的大兜子是由帆布帆布布料用手工制作的。
上面有一个看上去很醒目的图像,像是一座建筑物。不过,这个老洪一直叫不准。
这大兜子,到老洪手里已然十年以上了。
厂子里颁奖的时候,人数不多,老洪是翻砂车间,这个属于一般人眼里没啥技术含量的工种里,多年以来的头一个。
颁奖可不是单纯的一个大帆布兜子,还附带有一次劳模疗养。
老洪疗养的地点,是距离北城几百公里的一处滨海的小城,风景秀丽,阳光很好。这是三处疗养院中,比较安静的去处,人不是那么多。
老洪在这上面是动了小心思的,北戴河是一处,汤岗子是一处,再有一处就是这个小城。
前面的那两个地方疗养环境是要略高一些,老洪没敢和别人争,他生怕到时候一卡人数,自己再给卡下来。
他喜欢大海,虽然,这之前,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海。可是,从上班进了厂子的车间班组,他就喜欢听厂子广播站的广播。
广播以前是直播的,后来才改了录播,广播员或者宣传部的人看着机器设备,防止出事故。能进广播站的人都是根正苗红的人,一到节假日,还得防止有人搞破坏,老洪也去机关大楼站过岗。
说是站岗,其实是坐在机关大楼广播站的外面,防止无关人员进入这个区域。那阵子,是老洪最幸福的时刻,车间能排上自己值班,说明组织上是信得过自己。下一次还排自己去,证明自己是经受过考验的人。
老洪坐在暗红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木头本色的长椅子上,眼睛不时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
杂草、红砖垛、准备应对紧急事件的小车队212北京吉普、老厂长的伏尔加、红旗轿子,宣传板上的粉笔画、还有难以一辈子都难以忘掉的,女广播员小钟朗诵的高尔基的《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
那之后,老洪开始喜欢大海,这或许是和小钟有着莫名其妙的关系的。
那次疗养,小钟也去了,她是去参加慰问劳模的演出,外加上采访。老洪一辈子只有这样一次,和小钟近距离接触过,说过话。
虽然,那以后小钟都不一定能记得起来了,毕竟,这厂子里几万人职工,加上家属区的住户恐怕不止十万,老洪着实是太过普通的。
颁发奖品的时候,大帆布兜子是小钟递给老洪的,颁奖是个挺正式的场合,按照职位,小钟是没资格给劳模颁奖的,可是,部里的人,临时抓了小钟的差,她作为现场的主持人,也参加了。
老洪在这以后,将这次组织上颁发的奖品大兜子,看得十分金贵。
从他的角度上看,他是对这大兜子是颇有感情的,后来,也就是真的出了问题后,他才知道,他对大兜子的感觉,有文化的人说是叫“情节”,不仅仅是因为小钟,也不仅仅出自荣誉,也似乎有着自己粗狂外表下,内心里揣着的看不见的一种柔软。
当然,这种感觉,老洪自己在许多年后,才醒悟过来。
而在当时,他只是一个单纯想搞到点酒菜,下班就和工友们一起喝点的男人,简单的东风厂男人。
“人不多,一开始的时候。”
几个小时以后,已经是后半夜了,老洪和二个工友,浑身冰冷地蹲在厂保卫处临时值班室里,几个人的手被手铐铐在暖气片一头的暖气管子上,这阵子暖气上水了,哗啦哗啦地响着,市内的温度虽然还不高,穿着棉军大衣也有点冷,可是,手腕子的皮肤,已经有了灼热的感觉。
“说吧,一会不说明白,你们就不用说了,市局的人已经来了,在现场,你们该‘撂’的就‘撂’了吧。”
保卫处的孙耳朵大瞪着眼睛,没好气地嘟囔着,似乎文处长没让他给这几位“松松骨”耽误了他“进步”的速度。
孙耳朵和隗雷是文处长手下的哼哈二将,一个能打,1948年以前,当过为警察,据说是卧底潜伏过,人正派,多年的地工生涯,旧警察的毛病习气,不知不觉就沾染上一些。隗雷是解放区培养的干部,在公安大学学习过,独立思考,擅长逻辑推演,不过,他人身子骨瘦弱单薄,鼻梁上还带着眼镜,乍看上去,斯文有余,威严不足。
不过,跟保卫处打过交道的犯罪分子都说,宁挨‘耳朵’一扁担,不受隗雷阴阳眼。隗雷的阴阳眼要是白楞谁一眼,能失魂落魄半年。
孙耳朵手重,不过“扁担”指的是他的腿,他是北腿“孙不饶”的孙子,“犯事莫遇北腿孙,神仙撑腰也不饶”,孙不饶做过大清的捕快,据说他的徒弟当年遍布山海关外,都是给达官贵人保镖护院的。罗力勇的师傅,“北腿刘”就是孙不饶的徒弟。
隗雷的阴阳眼名气传得沸沸扬扬,却都只是听说,没有谁真的见到过。不过,也有另外一个说法,那就是,活着的人都没有见过,见识过的,都去了阴曹地府。
东风厂里的人传,要是隗雷动了“阴阳眼”过问过的事情,基本上都已经去了奈何桥对岸了,连孟婆汤都没喝到。
可能是“阴气”太重的原因,隗雷没有像孙耳朵那样娶到媳妇,一个人眼瞅着都五十了,三窜两蹦跶地就挨着退休的边了,还是老光棍子一个,他是常年吃食堂,住在单身宿舍里的人。不过,去过他宿舍的人都说,那宿舍不想是一个单身老男人自己住着的,干净整洁,没有老男人身上的那种怪味。
这是两个奇人,怪人。
非常之人自然有非比常人的本事,本事一大,脾气就大,东风厂里,公安保卫系统,这两个人,也就文处长能够摆弄得了。
这还是老厂长霍光说的。
这会儿,隗雷去了现场,孙耳朵带队,连夜突审案发现场老洪和几个一起喝酒的工友,这几个倒霉蛋,到了这地方,酒都醒了一半,不过,具体的事,一人交代的一个样,全都说不明白了,气得保卫处的几个小伙子都上了拳脚,刮刮碰碰的,没留情面。
虽然文处长说了,他们大概也许八成是目击者,不是凶案凶手,可是,孙耳朵不死心,上了轴劲儿。
其实,这也怪不得孙耳朵,酒多了,人嘴里就拌蒜,老洪和几个工友的酒喝大了,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难免让人生疑心。
“痛快地拿下口供来!是不是你们几个干的,老实交代!”
文处长让孙耳朵慎重,不能屈打成招,这是他一贯的办案风格,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孙耳朵一看见有作案嫌疑的家伙,从来都不惯着,一张嘴,头发都能树起来,三句话没说完,他已经按耐不住,吼了起来。
他是相信暴力的,这对于凶手来说,是厄运,对于洪成武和那几个工友来说,则是飞来横祸。
“杀人没!”
“痛快撂了,别扛着,再废话抵赖,你也别想今晚就出去,你们互相检举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个一个的声音从世面八方向老洪他们几个人奔袭而来,挤兑着他们的身躯和五脏六腑。
有人一下子就吐了,满地都是酒臭味,孙耳朵恶心的朝着老洪看去,厌恶的表情不言而喻。
他知道,扛不住的,无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