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诚仰面躺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床幔上绣着的青松纹样发呆。
月光透过窗棂,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猛地翻身坐起,一掌拍在床板上。
"我的修为不可能一点也不剩,再试一次!"
他盘腿而坐,双手结印置于膝上。这是林家祖传的"青松诀"起手式,往日只要摆出这个姿势,体内真气就会如溪流般自然流转,但此刻他却像个初入武道的学徒,拼命感受着体内哪怕最微弱的气息。
忽然,丹田处传来一丝温热。
他浑身一颤,连忙屏息凝神,那感觉像是寒冬里擦亮的一星火苗,微弱却真实,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缕气息沿任脉上行,经过膻中时,竟真的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真气流动!
"果然还在!"他激动得手指发抖,差点乱了呼吸节奏。
可就在真气即将通过天突穴时,异变陡生——那股温热突然变成了刺骨的寒意,让他如坠冰窟,眼睁睁"看着"体内那缕真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该死!"
他不死心地再次尝试,这次连起手式都摆得格外标准,可任凭他如何催动心法,丹田处再没有半点反应。
"难道刚才...是错觉?"
林诚颓然松开手印,仰面倒在枕上,盯着床顶的雕花出神——那里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母亲在世时最喜欢这个寓意。
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恍惚间,一阵清幽的兰花香飘入鼻尖。
"景曜,你来娶我啦?"
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惊得林诚猛然睁眼,床边不知何时站着个蓝衣少女,正笑吟吟地望着他,月光透过她的身影洒在地上,竟带着几分朦胧的光晕。
少女约莫二八年华,一袭水蓝色罗裙衬得肌肤如雪,她歪着头,发间银铃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声响。
"姑娘你..."林诚慌忙起身,却惊觉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更可怕的是,他的嘴唇自动开合,吐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话语:"悦瑶,这一世,换我来追你。"
声音温柔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少女闻言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星辰坠落:"我可没有这么好追哦。"
她纤纤玉指轻轻搭上林诚的掌心,触感冰凉却真实。
他只感到自己的喉咙不受控制地颤动:"你走以后,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声音里带着他从未体验过的哽咽,"后悔没有早点娶你,后悔不该让你和我冒险。"
少女红了眼眶,柔声回应道:"景曜,我们终将会再次相遇的。"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鸡鸣。
少女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林诚拼命的想抓住少女,可只抓到了一片消散的光点。
"婉钰..."少女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最后只留下这两个字,便彻底消散在晨光中。
林诚猛地从床上弹起,这才发现窗外已是天光微亮。
"是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更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湿了——为的竟然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姑娘。
“婉钰。”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她了。
第一次梦见她时,少女一袭黑衣,立于一片混沌的雾气之中。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却莫名让他感到熟悉,梦中的自己竟脱口而出——
“墨嫣?”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笑,随即化作一缕黑烟消散,而就在梦醒后的第二天,他突破了淬体境,成为林家年轻一辈中最耀眼的天才。
此后,她常常入梦,有时站在月下的竹林间,有时倚在溪边的青石上,每一次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直到某天,她的黑衣换成了蓝衣,而梦中的自己也不再唤她“墨嫣”,而是——
“悦瑶。”
她依旧不答,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而就在梦见蓝衣少女的次日,他在比武台上修为尽失,沦为整个青城镇的笑柄。
而今晚……他又梦见了她......
他缓缓抬头,望向窗外逐渐明亮的天色,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
她是谁?
婉钰……又是谁?
笃、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带着一种犹疑的小心翼翼,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林诚眉头微蹙,这几日来,自从他修为尽失的消息传开,昔日门庭若市的院落便再无人叩访,便是家中侍从,也只会在他院门外喊一声,生怕沾染了这“废人”的晦气。
会是谁?
他缓缓坐起身,只觉浑身的骨头都透着一种沉重的倦怠,并非肉体的疼痛,而是源自灵魂的疲惫,他拖沓着步子走到门边,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少女。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量尚显青涩单薄,一张小脸儿生得极是清秀,天然得像初绽的花瓣。
看到林诚,那双眼里立刻漾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细密如蝶翼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是她,林可儿。
林可儿本姓李,其父为护家主林振东惨遭暗算身死,彼时还小的林可儿便被林家收养,视如己出,并改姓林。
林诚的母亲尤其怜爱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临终前更是拉着林诚的手,叮嘱要他好好照顾这个没了父母的妹妹,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林可儿也争气,不仅心地纯善,在修行一道上天资更是惊人,小小年纪便踏入了淬体境,被誉为林家仅次于林诚的天才,更是被云游至此的青冥宗长老看中,破格收为亲传弟子。青冥宗虽不如威震大陆的四大宗门,但在北境之地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派,能拜入其中,前途不可谓不光明。
那时林诚正值巅峰,意气风发,谁能想到,不过数月,当林可儿结束闭关兴冲冲地出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如日中天的阿诚哥哥修为尽失,在比武场上被昔日远不如他的对手打得狼狈不堪、颜面扫地。
“阿诚哥哥……”她站在门口,清澈的眼眸飞快地将林诚上下打量了一遍,看到他脸上虽已消肿、却仍显青紫的痕迹时,心疼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你……你还好吗?”
林诚有些费力地扯了扯嘴角,肌肉牵扯到未愈的淤伤,一丝细微的痛感传来。“死不了。”
他含糊应道,身体下意识地向门框内侧微挪开一步,让出通行的空间。
林可儿提起裙角,轻盈地跨过门槛。屋内的沉滞药气似乎也无法完全掩盖她身上带来的那种清冽如晨露的气息,她仰起小脸,“阿诚哥哥,那个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或许…或许只是暂时的不顺呢?说不定过几日就柳暗花明了!”
林诚疲惫的摇了摇头,“可儿,别这样宽慰我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已经是这样了…”
“才不会!”林可儿的声调陡地提高了几分,她急急上前,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林诚的袖角,“阿诚哥哥你忘记了吗?我刚修炼时,连聚气都不会,连是阿诚哥哥你,亲力亲为地引领我,一遍遍地教我如何感应气机,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达到淬体境了!你是天才!一直都是,你生来就该闪耀!真正的天骄,绝不会永埋尘泥!”
“天才?”他自嘲的笑了笑,“是啊,十二岁的淬体境,十八岁的通脉境…对,是天才…可那都过去了,做个平凡人,简简单单地喘气,可能会更好过一点。”
林可儿咬了咬下唇,把那点温热又湿漉漉的关切压了回去,她没有再去抓他的衣袖,只是把那只被他拂开的手悄悄攥紧成了一个小小的拳头,藏在身后。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比刚才要轻许多,“可是我知道——那个会耐心陪我修行、告诉我无论怎样也不能放弃的人,一直都没变过。”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锁住林诚有些茫然避开的脸,“你听好了,我的阿诚哥哥,“真正的天骄绝不会就此沉沦!那座被你登顶过的山巅,我信,你一定还能凭自己的双脚,再次踏上去!”
“可儿,”林诚叹了口气,,“我已经想清楚了,修行…这条路,可能真的不适合我。”
林可儿倏然抬头,乌润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句近乎放弃的话像冰棱,狠狠扎进她心里。
“阿诚哥哥……你跟我回青冥宗吧!”
这句话是冲口而出,“师父当初一眼相中的就是你!他是除了林家之外,最明白你天资究竟有多超凡的人!师兄师姐们都说师父见识广博,北境之地罕有他未曾听闻的奇闻异术,只要我们回去,他一定……一定能有法子帮你把修为寻回来的!如果师父不帮你,那我就不回青冥宗了,就留在家里一直陪着你!”
林诚的目光迎上那两簇跳动的热焰,心底却泛起一片更深沉的冰凉。
这丫头,果然还是这般……澄澈得不染尘埃。
她自幼被林家护在羽翼之下,继而被青冥宗纳入门墙,所遇皆是礼待呵护,何曾真正窥见过世事背后的算计与人情?江湖如渊海,岂会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意?青冥宗那等根基深厚的宗门,又岂会为了一个经脉尽毁、价值归零的废人,去耗费什么稀世珍材或长老心血?这想法本身,便如同孩童呓语。
“傻丫头,你在说什么傻话?”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林可儿的发顶。
这个动作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们的过往里,带着鼓励、宠溺或是小小的嘉许,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雾霭。
林可儿怔住了。她感觉到那只熟悉的大手温度似乎也比记忆中低了许多,那揉弄她发丝的力量,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和无奈。
“什么傻话?”她仰着脸,眼神清澈而固执,“我是说真的!”
“如果你真想让我心里好受些……最好的路,是继续留在青冥宗。完完整整地待在师父门下,一门心思,好好修炼。”
林可儿张了张嘴。
“我已是个废人了。在比武场上我败得那般不堪,丢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脸,更是折了我整个林氏一族的颜面与……前程。”
“林家的未来,往后这百年基业能否在青城镇乃至整个青州延续,全指着你了,可儿。”
“如果这时候,你为了陪着我这个废人而放弃宗门机缘…那我们林家,才真正是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
“……可是......可是……”
林诚看着少女通红的眼眶中即将决堤的泪光,强行扯开了一丝极淡的笑容,“傻丫头,不用担心我,我这副筋骨虽然练不了真气了,可我爹娘给的这个脑子,又没跟着废掉,昨日父亲已经和我谈过了,他会钱庄交予我经营打理。”
“老话讲,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纵是江湖之大,宗门高踞,离了这‘钱’之一字,也寸步难行。如今虽断了修行路,未必不能在俗世商道里闯出一番天地,说不定哪天,我也能混出个‘青州首富’,到时候让你这小天才好好羡慕羡慕。”
林可儿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从小就是少年宗师、眼中唯有武道巅峰的男人,她无法想象,那曾经只懂运功调息、挥汗如雨的林诚,将如何穿着绫罗绸缎,捻着冰冷刺骨的金算盘,去锱铢必较?五岁握剑,十二岁淬体名震全州,十八岁踏入通脉境意气风发的他……怎么肯?怎么甘心?!
“阿诚哥哥,”她喃喃地问,“你……当真能……放下?真的能……不再去想从前了?”
“当然是真的。”他话锋忽然一转,声音似乎轻快了一点点,“而且,我的修为也不是真的不能恢复了,不过能否恢复,可就要仰仗你了。“
林可儿一惊,忙问道,“那要怎么样才能帮你恢复修为?”
“修行之道,淬体不过堪堪起步。淬体之上,还有通脉、道玄、破虚、周天、天人。”
“传说道玄之上的破虚境有翻云覆海颠倒乾坤的能力,等你修炼到破虚境,若你还愿意,为我恢复修为就是抬抬手的事情。”
他往前倾了倾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们林家能否东山再起……甚至是我的未来能不能有逆转之机,可儿,这一切的重量,现在,都落在了你的肩膀上。你懂我的意思吗?”
林可儿眼中的水汽积聚,最终化作两颗滚烫的泪珠滑过凝脂般的脸颊,留下两道微亮的痕迹。但那泪光之后,之前那片被沮丧和伤感遮蔽的、属于另一个天才的光芒,重新倔强地燃烧起来,那份纯粹的信任被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
她抬起手,用力擦掉眼泪,如同拂去所有软弱,小巧的下巴绷紧,眼神如同淬了火的精钢,干净、纯粹,却又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迎着林诚复杂而期许的目光,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阿诚哥哥!”她重复道,“我一定会努力!我会拼命修炼!一直……一直修到能为你抬手恢复修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