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林可儿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听着她斩钉截铁的誓言，林诚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其复杂、却有着真实温度的笑意，还好，可儿性子纯净如初雪，他那番“抬手就能恢复修为”的说辞才能如此轻易的骗过她。
从淬体到周天。
这中间相隔的，何止是天堑鸿沟？那是一条需要耗尽毕生心血、数十年甚至近百年光阴去攀爬的登天之路。
即便是林可儿天赋卓绝，又有青冥宗资源加持，能在个七八十年后触摸到周天境的门槛，便已是侥天之幸。
而那时候，他林诚，若无际遇，怕是早已化为一抔黄土，归于尘泥。
这许诺，不过是一张大饼，一个由他亲手编织的、用以安抚少女负疚心灵的苍白童话罢了。
但——
那又如何？
只要她能安心踏上她的路途，不再因他而忧心，这些善意的谎言，便有其存在的价值。
“阿诚哥哥，”林可儿的语气明显轻快了许多，“阿诚哥哥，我明天就走！回青冥宗闭关，一息时间都不耽搁了！不过…走之前，”
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扯了扯林诚依旧整洁却显得空落落的袖子，带着点旧日熟悉的、撒娇的意味，“陪我去逛逛集市可好？好久没去了！”
昔日那些光影瞬间浮现——当她的经脉初次生出暖流般的真气时，当功法晦涩难懂阻塞不前时，林可儿总会这样跑来，拽着他的袖子，亮晶晶的眼眸里满是恳求：“阿诚哥哥，集市…集市！”
仿佛喧嚣的街巷、缭绕的烟火气和那些甜腻的小吃，是专属于她缓解心头郁结的神奇妙药。
“好啊。”
自从林可儿数月前随青冥宗长老离去，那承载了她无数欢笑的集市，对他而言便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隔膜，今日旧地重游，陪着她走走，这沉得如同深海的窒息感，也能被这人间的热闹悄悄撬开一道缝隙。
集市之上，喧嚣声扑面而来，他听着身边少女欢快的絮语，看着她在各色摊点前跳跃的影子，心头连日积郁的阴霾仿佛被吹开了一丝缝隙。
林可儿举着一个刚买的兔儿灯，回眸对他笑的刹那，让林诚几乎忘记了体内空荡的经脉和脸颊残存的隐痛。
然而这点微光并未持续太久。
眼角余光掠过攒动的人头，一道醒目的身影嵌在了嘈杂的背景里，人群分开一隙，正显出簇拥着的那对男女，以及五六名衣着统一、气息精悍的随从。
男的魁梧，身穿锦袍，腰间佩刀镶着宝石，器宇轩昂；女的更是光艳照人，一身裁剪极尽妩媚的绯红纱裙勾勒出婀娜身段。
是凌雪和凌云！
林诚浑身一僵，脚步已不着痕迹地侧转，想拉着还在专注看一盏琉璃风车的林可儿隐入旁边卖糖画的摊贩阴影里。
但为时已晚。
“哟——！”
一声刻意拔高、浸满了讥诮的娇音，像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烟火气。
绯影摇曳，凌雪已甩下凌云，带着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风，款款挡在了他们面前，她上下打量着林诚，尤其在那还带着淡淡青痕的颧骨上停留了片刻，“看看这是谁呀？这不是我们青州百年不遇的天才，林家未来的顶梁柱——林大少爷嘛！”
她的声音又甜又腻，却字字扎心，“啧啧，伤好的挺快呀？这才几天，就能陪你未过门的小媳妇出来逛街了？看来当个凡夫俗子也是挺清闲的嘛！”
这话不仅揭林诚的伤疤，更是指桑骂槐地点了林可儿的身份，集市本喧闹，但这条“林府天才沦落”的八卦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闻声望来，目光各异。
林诚眸色沉了沉，唇线抿紧，没接话，他伸手想去拉身侧的林可儿尽快离开这里。
但一向纯净柔和、连重话都很少说的林可儿，此刻仿佛一头被触碰了逆鳞的小兽，她霍然转身，直接迎上了凌雪。
“我当是谁在这儿嗡嗡乱叫，扰人清净，”林可儿声音清澈，不大不小，却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是昔日跟在阿诚哥哥身后寸步不离、恨不得自荐枕席的凌家大小姐啊！”
这话石破天惊！
昔日凌雪那些倒追的行径，青州镇里的镇民们没小私下里议论过，但却从未有人敢如此当众挑明。
凌雪那张风情万种的俏脸瞬间变色。
但林可儿却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她继续说道，“阿诚哥哥还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时，也不知是谁天天‘阿诚哥哥’长，‘阿诚哥哥’短的，一口一个非君不嫁，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在我哥哥身上！如今阿诚哥哥不过是暂时遇上坎坷，你就迫不及待地上来踩一脚？天底下还能找出比你更不知廉耻、凉薄寡情的人吗？！”
“住口！林可儿！！”凌雪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描绘的柳眉倒竖，指着林可儿的鼻尖尖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家生子出身的贱婢！靠着林家夫人可怜才爬上来的小童养媳！也配对我指手画脚？也配提廉耻？你这种贱命就该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
“配与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林可儿猛地打断她，不仅不退，反而更上前一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直接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林诚的胳膊！
“是！我是林家夫人给阿诚哥哥定下的媳妇！那又怎样？至少我林可儿的心未曾因境遇而变色！不会在他光芒万丈时谄媚依附，更不会在他一时低谷时便丧了良心去作践、去落井下石！你这般行径，才真正是——下贱！恶心！”
凌雪被林可儿劈头盖脸的痛斥钉在原地，俏脸扭曲，那怨毒的目光几乎要将林可儿身上烧出两个洞来，她刚想上前一步，扬手要打林可儿时，却被一只手无声地按在了肩头。
那只手的主人——凌云，缓步踱到了凌雪身前。
“雪儿，够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凌雪和林可儿之间无形的交锋线上。
他这一站，身上那股属于唐门内门弟子的沉稳气度自然而然散开，令凌雪下意识收敛了几分戾气，也让围观众人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敬畏。
“可儿妹妹，”他微微颔首，“是我疏于管教，惯坏了她这张嘴，言语冲撞之处，凌大哥代她向你赔罪，还望可儿妹妹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随即，他转向林诚，眼神温和依旧，语气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阿诚，身上的伤可好些了？看到你出来走动，我也就放心了些。”
“都怪我平日里太过放纵她，以致她在比武场上失了分寸，对昔日旧友出手如此……不知轻重。阿诚你放心，我凌家库中尚有几味对筋骨大有裨益的灵药，回头我立刻让人送到林府，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助你早日康复。”
林诚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无悲无喜，他微微拱手，语调同样平和，“多谢凌大哥挂念。些许小伤，躺了几日已无大碍。至于灵药……凌大哥太客气了，林诚身子骨还算硬朗，静养几日便是，不敢劳烦费心。”
凌云的视线再次扫过林可儿。
少女脸上愤怒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清冷的眸子里除了戒备和不信任，再无半分其他.
“可儿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
他仿佛洞悉林可儿的心思，温声道，“阿诚的天赋，是整个青州城都公认的奇才，此次境遇不过是武道途中偶遇波折的磨砺，以阿诚之能，厚积薄发，重返通脉，甚至更高境界，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凌大哥仍期待能与你阿诚哥哥堂堂正正、酣畅淋漓地切磋一场！那才是真正属于天才的战场！”
他这话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安抚林可儿，肯定林诚的价值，然而，将如今修为尽失、前途渺茫的林诚捧回“天才”的神坛，并将那场注定不可能发生的较量挂在嘴边，于无声处听惊雷，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提醒和居高临下的怜悯。
林可儿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咬着下唇，心中对这假惺惺的话语厌烦到了极点，她伸出手，直接牵起林诚的手掌.
“阿诚哥哥，我们走吧。”
没有回应凌云一个字。
林诚低头，反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小手，点点头，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带着她，平静地从气势慑人的凌云和他身后怨毒不减的凌雪旁穿过，身影逐渐没入集市熙攘的人流。
两道身影一个挺拔沉郁，一个纤细却笔直，逆着人流，竟走出了几分无声的傲骨。
一直等两人消失在街角，凌雪才终于挣脱了凌云那无形的压制，气急败坏地跺脚：“哥！你拦我做什么！你刚才没看到那小贱人骂我有多狠？还有林诚那废物，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当自己还是那个天才呢？”
凌云猛地转过身，狠狠剜了凌雪一眼，那目光中的厉色和平素的温润判若两人，带着一股沉沉的威压，瞬间让凌雪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闭嘴！雪儿，你做得太过了！林诚即便成了废人，也是曾站在青州巅峰的天才，也曾于你有过指点之恩！你不该在擂台上对他用那种手段，更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留余地地折辱他！我们凌家的脸，不是这样挣的！”
凌雪被兄长的厉色震慑，随即涌上的是巨大的委屈，她眼圈微红，声音拔高：“我有说错吗？是他活该！哥，我知道！我突破淬体境他是帮了我不少忙！可当初我放下身段去接近他，是真心实意想让他喜欢我！我付出的感情是真的！可他呢？他眼里只有修炼！只有变强！他正眼看过我吗？他心里除了那所谓的武道，还有什么？！”
“住口！”凌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耐烦，“情之一字，本就是你情我愿，他不应，是缘分未到，但擂台之上故意下狠手，当众折辱，这已不是个人意气之争，凌家的子女，不该如此下作！”
他顿了一顿，看着林可儿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深幽，“以后，见到可儿妹妹，不可再失礼！若再有今日之举，莫怪我不念兄妹之情”
凌雪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愕然地瞪大眼睛：“哥？你不会……是看上那小贱人了？”
凌云眉峰微扬，并未否认，只是淡淡反问：“是又如何？”
“可整个青州城都知道！她是林诚那个废物的童养媳！是林家夫人亲口定下的！”
“那是过去。那时的林诚，是青云直上的骄阳。可现在？”
他轻蔑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谈论一件待处理的垃圾，“他不过是一条趴在地上的废犬，只能对着昔日的荣光哀嚎，雪儿，你觉得一个前途无量、被青冥宗长老看重的天才少女，会甘心一辈子守着这样一个废物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那她还叫得那么亲热！”
“她自幼孤苦，林家是她唯一的根，根一旦腐朽倒塌，孤女能何去何从？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她不会不懂，现在她叫得再亲，无非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看着吧，当她真正意识到林家已经彻底沉沦，当她真正感受到从云端跌落凡尘，当强大的青冥宗明白她的‘道侣’只是一个拖累的废物时，你觉得她还有选择吗？。”
凌云向前踏出一步，俯视着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眼睛的妹妹，“当她发现唯有依傍强者才能在这残酷的世道存活，当她发现自己唯一的价值只剩下这份倾城的姿容和上佳的天赋时……她自然会睁开眼睛，做出最明智的选择。而那个人，只会是我，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