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诚牵着林可儿的手,一路沉默。
集市的喧嚣被抛在身后,青石板路上只余下两人交错的足音。
林可儿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侧脸,那轮廓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冷硬,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和试探:“阿诚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林诚脚步微顿,侧首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林可儿垂下眼帘,细密的睫毛颤动着,声音更低了几分:“谁都知道……那个凌雪以前那么喜欢你,天天缠着你……我……我刚才骂她骂得那么难听……”
林诚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差点被气笑了,他停下脚步,面对着她,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傻可儿,你说的什么话?你阿诚哥哥我,就算修为尽失成了废人,心还没瞎。谁对我真心实意,谁在落井下石,我这心里,一清二楚,亮堂堂的!”
林可儿用力点点头,随即又皱起秀气的眉:“那凌家兄妹都不是好东西!男的一脸虚伪笑面虎,女的狠毒没良心!阿诚哥哥,你以后看见他们,千万要躲远点,当心他们暗中下黑手!”
林诚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放心,你哥我还没那么傻。自保之力,总还是有的。”
他知道,这话多少也是在安慰她,一个通脉境高手要暗算一个经脉尽毁的“废人”,手段太多了,但他不愿在她面前露怯。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林可儿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无比认真地看着林诚,“阿诚哥哥,你放心,如果……如果……”
她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那最坏的结果,“我是说,万一你真的恢复不了修为,那就换我来保护你!小时候都是你护着我,以后该我护着你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林诚心头覆盖的重重阴霾。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动容的暖意,更有针扎似的刺痛,这么久了,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柔软的笑容,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好啊。以后就换你来当我的保护伞。等你真有了一指撼动山岳的修为,可别把你这个没用的哥哥丢到山沟沟里去。”
暮色四合时分,两人回到了肃穆的林府。
管家福伯早已候在门旁,见到二人,焦急的神色稍缓:“少爷,小姐。”
他看向林诚,“少爷,老爷在正堂,让您过去一趟,说有事相商。”
林诚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心中那股刚被林可儿驱散些许的阴霾又悄然弥漫,他侧首对林可儿温言道:“可儿,你先回房休息吧。”
林可儿乖巧点头:“嗯,阿诚哥哥你先去忙。”
穿过熟悉的庭院和回廊,林诚推开正堂沉重的木门。
厅内没有点灯,只有窗棂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勉强勾勒出端坐在主位上的身影,林振东面对着早已放凉的茶盏,背脊有些佝偻,那姿态像是一尊沉重的石像,在黄昏的寂静里散发着枯寂的气息。
“父亲。”
他缓缓抬起头,眼底是血丝和更深的疲惫,目光在林诚脸上停留片刻,里面蕴含的情绪复杂难辨,有痛惜,有无奈,更多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诚儿,坐吧。”
烛台不知何时点亮了一盏,昏黄的光跳跃着,将父子二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宛如某种不祥的预兆。
林振东沉默了良久,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需要酝酿极大的力气才能吐出:“诚儿……为父,想和你商量个事……”
林诚的心往下沉去,他预感到了什么。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
“……你觉得……可儿那丫头……怎么样?”
林诚心头猛地一跳,霍然抬眼直视着父亲,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父亲此言何意?”
林振东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端起冷茶啜了一口,才艰难地继续说下去:“你娘……临终前有言在先,想让可儿做你未来的正妻……可儿那丫头,对你也是一片赤诚真心,青城镇皆知……为父想着,你若是不反对……不如就这几日……就把你们的亲事办了吧?”
林诚只觉得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窜上头顶,让他浑身都僵硬起来,仿佛有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心口,砸得他耳鸣目眩,几乎窒息。
“父亲!您是在同我说笑吗?!”
林振东没有说话,不开口本身就是最令人心寒的回答。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将林诚眼底骤然燃起的火焰映照得清晰无比。
“父亲!我一直,都只拿可儿当亲妹妹看!”
“我知道!”林振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可眼下……眼下我们林家是什么处境?!风雨飘摇!如履薄冰!凌家那个凌云,对可儿虎视眈眈!可儿如今又被青冥宗看重,前途无量!我是怕……怕她将来被那些外头的诱惑迷了眼,舍弃了我们林家啊!”
所以……父亲,您的意思是……要用一纸婚约,绑住可儿,将她永远留在林家这座即将倾塌的破船上?!”
林振东颓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没有否认。
“不!”林诚猛地站了起来,“不行!我不同意!"
“父亲,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就是个废人!我知道我现在给林家带不来任何荣光,只会带来屈辱和拖累!可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去拖累可儿,去耽误可儿!”
“可儿的天资是我们这一辈中最高的!她的未来,是一片广阔的天地!能走得很远,能站得很高!我怎么忍心为了苟延残喘的林家,为了我一个注定要在这俗世沉浮中蹉跎的废人,用所谓的承诺和母亲的遗命,生生束缚住她?逼她放弃她的天赋,放弃她所有本可以拥有的无限可能?!”
林振东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娘临终前是有说过让我好好照顾可儿!”
林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悲愤的痛楚,截断了父亲的话头,“所以更不行!娘希望我们幸福!如果我的修为没有尽失,如果我还是那个可以保护她、给予她安稳和力量的林诚,我林诚一万个愿意娶她!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我们的屋檐下!”
“可是现在……我就是一个拖累!父亲!我现在这个样子,拿什么去娶她?凭什么让她跟着我受尽白眼,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的余生,跟着一个废人蹉跎黯淡吗?!”
林振东沉默着,脸上是复杂的、沉重的哀戚。
林诚用力闭了闭眼,将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再睁开时,眼神只剩下一种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决绝。
“可儿的事,我……我会去跟娘请罪解释。”他挺直了背脊,声音平静得可怕,“就不劳父亲……费心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父亲的反应,决然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大堂。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走向了林府最深处,供奉着历代先祖的祠堂。
吱呀——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带着陈旧的气息。
祠堂内灯火通明,香烛静静燃烧,檀香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一排排肃穆的灵位安静地立在神龛之上。
林诚的目光,直直落在其中一块较新的灵牌上——先妣林门林氏讳素心之位。
“娘……”
他一步步走上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昔日母亲的话语,此刻如同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阿诚,这是可儿,以后你要拿她当亲妹妹,要保护她,要对她好……”
“阿诚,以后你可不能让别人欺负可儿……”
“阿诚,娘要走了……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儿……你要记得……要对可儿好,要照顾她一辈子……”
每一句话,都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心上。
“娘……孩儿……孩儿不孝……”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巨大的痛苦和无边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过往的风光荣耀与此刻的万劫不复在脑海中激烈碰撞,反复撕扯着他的心神。
因为他的失败!
因为他修为尽失!像个废物一样被人踩在脚下!
林家才丢了青城镇掌门的位置,被人狠狠踩在脚下!
林家的基业才被人夺走大半,元气大伤!
那个昔日需要他保护的妹妹,如今竟要牺牲她的前途来换取庇护!
林家……竟沦落到要用一纸婚书去算计、去捆绑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甜甜喊着“阿诚哥哥”的,比亲妹妹还要亲的人!
“是我造成的……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用……”
“如果没有我……林家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没有我……可儿会有更好的前程……”
“如果没有我……”
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每一个自我诘问都如同凌迟。
强烈的负罪感和深重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将他推向崩溃的悬崖边缘。
在铺天盖地的黑暗和窒息般的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而出:
一切痛苦源头的我……如果消失了呢?
他颤抖着,右手缓缓地、近乎迟钝地探入怀中衣襟深处,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那是一柄贴身存放的,未开锋却依旧尖利的贴身匕首。
铮!
短促的轻鸣在寂静的祠堂中显得格外惊心,匕首被他拔出,冰冷的寒光在烛火映照下闪烁不定,映亮了他惨白的脸和死寂一片的眼眸。
他慢慢地将那点冰冷的锋芒,对准了自己心口跳动的位置。
只要……用力刺下去……
只要……
所有的痛苦……
所有的屈辱……
所有的负担……
所有因为他才降临给林家的灾殃……就都结束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匕首的尖端,已经隔着衣衫,抵住了温热的胸膛。
就在这时——
一声苍老、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的叹息,毫无征兆地在祠堂角落最深沉的阴影里响起:
“唉……年轻人……如此大好年华,前路尚且漫长江河万里……何苦急于一念之间,自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