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宋薇澜,正坐在自己院中的廊下。
她的手中拿着一件未做完的小儿肚兜,针线细细地绣着平安如意的纹样。
阳光透过稀疏的花叶,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一个颇为机灵的小宫女,正跪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地说着什么。
宋薇澜拈着绣花针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一顿。
只有一瞬。
随即,那针又稳稳地落下,沿着描好的纹路,刺入柔软的绸缎,拉起细若无物的丝线。
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仿佛小宫女禀报的,不过是今日御膳房又添了样什么时新点心。
只是那捏着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得更紧了些。
指尖抵着冰冷的针尾,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
风,确实吹进来了。
“瑞露,今日就绣到这吧。”
自打得知拓侧妃也有了身孕,这份不安便在心底生了根,尽管她想忽略。
拓侧妃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如今两人先后有孕,几乎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那女人岂会甘心?
薇澜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已微微隆起的小腹,这里孕育的,是她全部的希望,也是可能招致祸患的根源。
不,肚子里的才不是祸源。
真正的祸源是她们这些做大人的。
她不怕争,但她怕暗处伸来的手,怕那些防不胜防的算计,会伤到她腹中这块与殿下紧密相连的骨肉。
这几日殿下眼底犯青她不是看不到。
可殿下却不曾多言,她自己也不会多言。
近日的朝堂上,怕是又少不了关于东宫立妃的纷争。
那些大臣,尤其是与拓家关联密切的,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正思绪纷乱间,外头传来熟悉却稳重的脚步声。
薇澜心神一振,刚欲起身,那道颀长的身影已掀帘而入,带着一身朝露未晞的微凉气息。
“殿下。”她唤了一声。
太子几步走到榻边,按住她欲行礼的动作,顺势在她身侧坐下。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脸色不大好,可是又胡思乱想了?”
薇澜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忧虑和惧怕,在见到他安然归来的这一刻,反而更汹涌地堵在了胸口。
顾玄泽却似乎明白她的未言之语。
他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将朝堂上的事缓缓道来:“今日,几位老臣又旧事重提,言辞激烈了些。”
薇澜的心一沉。
太子话锋一转,手上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指尖,“不过,孤给了他们一个说法。”
薇澜也想知道殿下给了什么样的说法才能平息争议。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孤告诉他们,东宫不可一日无主,立妃之事确需考量。
你与云娜,如今皆有孕在身,皆为皇家延续血脉有功。
既如此,便看天意。
谁先生下皇嗣,便先立谁为太子妃。如此,也算公平,省得有人再借题发挥,滋生事端。”
谁先生下孩子,就先立谁为太子妃?
薇澜勾起了唇角,这方法当真有趣。
太子终究是觉得这样乱糟糟的不行。
他不想让朝臣每日为了立储妃之事相争,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初掌大权这些老臣借机巩固自己的势力罢了。
一旦等他真的站稳脚跟,他们也知道不可能在如现在这般肆无忌惮。
“听着,薇澜。”
突然,他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薇澜转过头,清澈的眼眸看向太子。
“除了母后,孤没有对任何人,包括拓氏,提起你具体的孕程月份。在所有人看来,你们二人的孕期相差不多,也就几日。”
“但孤心里清楚,我们的孩子,定会早些来到这世上。”
他掌心覆上她的小腹,那里已有了明显的弧度。
“孤更期待的,是我们之间的这个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眼睛,继续道:“至于先生子嗣者立妃,不过是个堵住悠悠众口的借口,一个缓兵之计,更是一道护着你的屏障。”
他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拓家逼得紧,朝中亦有人蠢蠢欲动。孤不愿有人因觊觎那位置,便将歹心动到你身上。”
“但已经有人将目光盯在了你身上。这一步孤不得不走。”
“目前将焦点引到先生子嗣者这一点上,至少能让他们暂时将心思放在催生上,也能让母后和孤,有更充足的理由护你周全。”
薇澜想起今日一早,她的长乐殿周围又多了些禁军。就连,长乐殿新增的人都是太子亲自挑选。
而内殿,无非就是瑞露她们四人贴身伺候。
如今的竹月和竹影颇有管事姑姑风范,她也不怎么担心。
他指尖轻抚过她的脸颊,语气郑重:“早先,孤便与母后商议过,待你平安生产之后,便正式请旨,立你为太子妃。
母后也已默许。
只是眼下形势所迫,不得不迂回一些。薇澜,你可明白?”
薇澜猛地抬头,撞进太子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玩笑,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决断与庇护的复杂情绪。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恐慌的涟漪,而是一种近乎酸楚的震荡。
他竟真的,将立她为太子妃之事,摆到了明面上,甚至不惜用“先生子者立妃”这样的方式,来应对压力,来……保护她?
震惊过后,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
她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即便感受到他的偏爱,即便曾有过朦胧的期盼,她也从不敢奢望,他会如此明确地,将她推向那个位置。
他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想过,要立她为太子妃。
“殿下……”她声音哽住,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失控的动作。
她忽然倾身,张开手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进他带着朝服熏香的怀里。
这个拥抱毫无章法,甚至有些颤抖,却倾注了她此刻全部翻腾的心绪:震动、感激、酸软,还有一丝终于得以窥见曙光的委屈。
太子显然没料到她如此激烈的反应,身体微微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
他抬起手,宽厚的掌心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动作笨拙却温柔。
他能感觉到怀中身躯的细微颤抖,也能感觉到衣襟处传来的湿热。
这无声的依赖与宣泄,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傻姑娘,”
他低叹,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这便感动了?”
薇澜在他怀里用力摇头,又点头,依旧说不出完整的话。
太子任由她抱了一会儿,才稍稍拉开些距离,抬起她的脸,用指腹拭去她眼角未干的湿痕。
他的目光柔和而专注,像是要望进她灵魂深处。
薇澜此刻的心情可谓是复杂。
他字字句句,皆是谋算,却也字字句句,皆是深情。
他用一个看似公平实则偏袒的“规则”,将她置于相对安全的地带。他甚至早已为她铺好了前路,只待瓜熟蒂落。
薇澜得知拓侧妃有孕以来,面对朝堂争议时心中的慌乱、不安在这一刻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渐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力量。
那力量来源于殿下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谋划,也来源于腹中这个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妾明白。”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她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体温,“殿下为妾思虑周全,用心良苦,妾岂会不知?。”
是的,她不怕了。
她没有拓侧妃显赫的母家,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依靠,可她有殿下。
有殿下这份沉甸甸的、不惜与朝臣周旋也要护她周全的心意。有腹中这个承载着他们共同期待的孩子。
她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
太子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那光芒剔透而坚韧,让他心中最后一丝因朝堂纷争带来的郁气也消散了。
他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好好养着,一切有孤。”
薇澜靠回他怀中,这一次,心是定的。
她知道,拓侧妃及其母家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然会想方设法,或施压,或使计,以求抢占先机。
未来的日子,或许仍有风浪。
但,那又如何?
她轻轻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偶尔传来的、微弱的胎动,唇边漾开一丝宁静而充满力量的笑意。
她有殿下。有孩儿。
她什么都不怕。
窗边,石榴花开得正烈,那红,此刻看来,竟也带了几分勃勃的生机与希望。
这个季节,石榴花不该开的这么烈,可她的殿里地龙。
整个长乐殿四季如春,石榴在这个季节又有什么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