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以拓将军为首的武将在朝堂进行劝诫之后,流言好似随着风也传到了后宫。
此时的拓侧妃,手在袖中捏得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留下几个月牙似的红痕,隐隐作痛。
她不仅在朝堂让拓氏一族按照她说的做,宫中也是如此。
借着娘家安插在宫中的人脉,像滴入静水的墨,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地洇开。
她知道哪几个内侍常在何处行走,与哪些宫外府邸的采办偶有交接;她知道哪些话,只需在看似不经意的闲谈中漏出一两句,便能被有心人捕捉。
朝堂上依旧为了储妃的事吵的不可开交。
与拓家有旧,又在军中军中盘根错节的老臣,于朝会之上,借着议论东宫属官调动的由头,话锋一转,便扯到了国本之上。
顾玄泽看着这些老臣言辞倒是冠冕堂皇。
一个个的以忧心国祚绵长,虑及储君后院安宁为借口。
但最后总要落到那一点上,宋氏门楣不显,且如今子嗣未明,皇家血脉关乎社稷,如此轻率,恐非稳妥之道。
要么下朝之后便是雪花般的奏疏,经由通政司,送到了他的案前;同时也会顺带给皇后抄录了一份,规规矩矩地呈到了皇后的案头。
理由翻来覆去,无非是薇澜出身不高,难堪太子妃重任,更关键的是,她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尚未可知,若匆忙立了她,日后若只诞下郡主,岂不尴尬?
顾玄泽不厌其烦的看着这‘豆腐三碗,三碗豆腐’的奏章。
他们这个要逼迫他们母子!
同时,他真想让躺在病榻上的父皇看看,看看他养出来的这些蠹虫。
看似字里行间都是忠君体国的恳切,底下藏的,却是各自府邸后院与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利益勾连以及对拓家军中势力的顾忌与隐隐的投靠。
当年南疆爆发战事,让拓氏一族占足了便宜。
这两年,北疆边疆有冲突,他手中属于他的军部势力全然投入在了北疆。
这反而让拓氏一族的南疆军在朝堂有了很大的话语权。
“他们手伸得真长。”
顾玄泽的声音在皇后静谧的宫室内响起,打破了满室沉郁的檀香气。
他手中攥着的奏疏摘要,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怒极之下,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眼底的寒意凛冽,“东宫内院之事,何时轮到他们来指手画脚?这般迫不及待,是打量着孤奈何不了他们?”
皇后却似浑然不觉那字纸间透出的逼人压力。
她穿着一身家常的绛紫宫装,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白瓷盏中浮沉的茶沫。
闻言,她连眼皮都未抬,只将茶盏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才淡然道:“急什么?”
顾玄泽霍然抬头,看向自己母后:“母后,他们竟然胆子大到这般,分明不把儿臣放到眼里半分。”
“就连薇澜……”
“薇澜如何?”皇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这宫中的流言宛若吃人的猛虎,薇澜这几日因着流言神色不佳。”
“消息不是她放出的,她倒不必如此。”
“可她毕竟有身孕,难免思绪繁多。”
“那就且看看她如何应对。”
“母后的意思是……”
“若她连这点风浪都经不住,又如何坐得稳那位置?”
皇后接着说,“你要知道,你的后院已经有了按捺不住的人了。她既然是你选的太子妃就得能经得起事。”
“未来的皇后若是连这点都经受不住,倒也省的她浪费了这个位子。眼下这么好的试刀石,不用倒是可惜了。”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儿子脸上,“若她连这点捕风捉影、尚未落到实处的风浪都经不住,日后册立典礼上,百官朝拜,天下瞩目,她又当如何?”
“若她坐上了那位置,明枪暗箭,口诛笔伐,只会比今日更甚百倍。”
“你如今护得住她一时,可能护得住她一世?护得住她在那至高之处,不被吹折了腰杆?”
“泽儿,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如今遭受的同你相比不算什么。”
他怔住,看着皇后平静无澜的面容,忽然明白了那平静之下是何等冷酷的考量。
母后不仅仅是他的母后还是皇后和未来的太后。
皇后不给太子解释的机会,“当下不是心软呵护的时候,这是一场筛选,一场对薇澜心性、智慧、乃至生存能力的残酷试炼。”
“母后的意思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要试她?”
“是,也不是。”皇后纠正道。
“这何尝不是一场历练。这也是我放任后宫流言不断的原因。”
“看她自己,能不能走过来。”
“这宫里,从来不是只有鲜花着锦,更多的是荆棘暗布。太子妃之位,更不是仅靠你的喜爱就能坐稳的。
她若真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皇后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了一下:“母后可以压下宫中一时议论。
但朝中那些老狐狸,见风使舵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没有足够的理由,光靠中宫旨意,难堵悠悠众口。”
她抬眼,目光掠过儿子年轻的脸,“拓氏那边,也不会闲着。这消息漏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你当真以为是前朝那些大臣们耳目通天?”
顾玄泽当然明白有内鬼,可他不愿在一个无聊的女子身上多加计较。
“但儿臣还是不忍东宫这般乱哄哄的。”
皇后轻轻摇头,“你什么也不必多做,一如往常便是。”
“无论去哪个院的次数,也不必刻意增减。越是特殊,越是引人注目,也越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至于宋氏那里,她若真是个懂事的,此刻想必也已听到了风声。不必特意安抚,也不必刻意疏远,且看她自己。
看看你选的人是否能坐得稳这个位子。”
皇后重新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这第一步,得她自己迈。”
“迈过去了,往后的事,我这做母后的自然有为她说话的余地。”
“迈不过去……”她未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说透了更让人心头发凉。
顾玄泽沉默地站在那里,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规律而冰冷,像是在丈量着人心忍耐的限度。
他脑中浮现出薇澜的模样,不是她温柔浅笑的样子,而是更久以前,她刚入东宫时,面对其他侍妾若有似无的排挤,那双沉静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清棱与克制。
或许,母后是对的。
“儿臣明白了。”
最终,他答应了。
结果无论如何,都有他兜着。
若是母后不满意,他自然会手把手的教薇澜。
皇后看着他,点了点头:“明白就好。”
顾玄泽退出皇后的宫殿时,午后的阳光正烈,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他站在高阶上,眯眼望了望那轮刺目的日头,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肃穆沉静的殿宇飞檐。
风已经起了,带着山雨欲来的腥气。
这阵风,最终会吹向何处,卷起怎样的波澜,此刻,无人能断言。
但他不想风吹到有些地方。
母后所言有理,但他有自己想护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