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意识开始消散,眼皮越来越沉重,那如山般高不可攀红色楼阁,一片红叶缓缓飘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忽然笑了,不知道为何而笑,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笑卑微如泥的自己。
病怏怏的黄脸男人似有些意兴阑珊,伸手将插在朱红色大柱子上的横刀拔下。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刀身,雪亮刀身,男人的鲜血还未流干。
许久,轻声自语:“或许我不该给你这把刀。……”
说完转身,刷的一声,刀插进了侍卫的刀鞘。
接过美人递来的银丝手帕,擦了擦手。再拿起桌上的银壶金杯,给自己满了一杯。
左手持壶,右手持杯,微风中,红叶飘洒,烈酒中,魂归地府。男人施施然喝着酒摇摇晃晃的下了楼阁。
边走边道:“猛虎食君兮,我食猛虎。我杀君兮,君杀我。吁兮,吁兮,罪过,罪过。……”
金杯落地,银壶去提。红衣零落,酒饮胸膛。
“今晚食虎肉,下酒”
……
今晚王府的星空异常灿烂,王府厨房,巨大的房间里四时果蔬,奶蛋禽兽,佳酿珍馐,应有尽有。
像这样的厨房王府一共有四个,分列于王府四处,王府主仆三千七百一十三人每日的吃喝均由此出。
但此时能容纳百人的厨房里却一个厨子也没有,安静的只有一个黄脸瘦弱男人独自弯腰切肉的声音。
锋利的刀锋划过鲜红的虎肉,菜刀有节奏的撞击着砧板,留下一片片晶莹的肉片。
釜底新伐的松柴,染烧着,散发出淡淡的,树的清香。奶白的汤汁在釜中翻滚,氤氲的蒸汽弥漫了空间。
男人靠近嗅了嗅,满意的笑了,露出了那一口的参差的黄牙。
蛐蛐儿的叫声,安静的夜,没有一丝声音。
“过来吃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个老头。
说完便不再有了动静,只有那黄牙,咀嚼虎肉的热气。
“世子殿下有命,在下岂敢不从啊?”老头闻言自来熟一般笑呵呵的拉了棵凳子坐了过来。
“滋滋,新鲜虎肉,难得,难得啊!”胖胖的老脸都笑成了朵菊花了。
这猥琐的样子,不是许慎还会是谁?
世子薛荣随意的丢了双筷子过去,往锅里下些青菜,算是招呼。
桌上有一壶竹叶青,薛荣倒了一盏喝了起来。
许老头没说话,同样微笑着给自己倒了一盏,也像模像样的品了起来。
两人都一饮而尽,的确是好酒,入口辛辣清香,余味无穷,确是佳酿。
“试试这虎肉如何?”薛荣一边将一盘切好的虎肉推到许慎身前,一边自己沾着酱料细细品尝起来。
许慎接过,用筷子夹着,往釜里轻轻一涮,再沾上点碟子里的酱油。
“其实也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味道”许慎放下筷子。
虎肉应该是什么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吃肉的人,觉得肉是什么味道,那就是什么味道。
许慎停箸,转而自己倒了一杯,自酌起来。
“酒是好酒,但这食人肉长大的畜生的肉,却不是好肉啊”
闻言薛荣停下筷子,似有调笑。“哦?那先生认为什么肉,才有先生以为的那般味道呢?”
“哦?殿下以为呢?什么肉最好吃?”许慎反问。
釜里在肉在汤里翻腾,热气阻隔了两人间的视线。
“人肉,人肉最好吃”薛荣笑着回答
“不知先生有没有试过呢?”薛荣舀起一碗肉汤,小口吹着气。
许慎微醉,脸色微红,闻言笑着道:“哈哈,确实确实啊,人为万物之灵,食百谷,练精气,如此看来,确实应该是这人肉最好吃才是!”
但却又忽然语气一转“不过,这人肉虽好,但同类相残野兽之不耻也,况人乎?吾读圣贤书,殿下教我食人,这恐怕不妥吧?”
那朦胧微醉的双眼却总能让人不寒而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下降了几度,房间里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正在蔓延。
许慎直勾勾的盯着薛荣,场面顿时陷入冰点。
“殿下如此说,想来也是吃过那人肉的咯?”
许慎语气忽然一转,房间里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泄。不过经他这么一搅和,吃肉的心情却是没有了,薛荣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仆人进来将那冒着热气的一锅虎肉端走,又送来崭新的茶盘锦墩,噗噗冒着热气的茶壶,茶壶底部炉子里碳火通红。再放上那散发着花香的错金龙纹香炉,一缕青烟垂直而上。薛荣接过丝帕来擦了擦手。
“殿下为何不回答在下的问题呢?”许慎往那炉底加了块碳,火更旺了。
“不是不答,只是在回答先生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讲个故事给先生听。”薛荣把玩在手里的银丝手帕“不知先生愿听否?”
薛荣那病态蜡黄的脸上,瘦弱的身体,总给人一种朦胧感。如同月夜里雾气笼罩的面孔,总有一丝神秘隐藏其中。
“哦?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洗耳恭听了”许慎道。
薛荣却是不急,提起壶里那沸腾的涨水,滚烫的热水先是洗了洗茶碗,头道淡黄色的茶汤顺着那黑色三足金蟾的沟壑,流进了盘底,流进了夜里。
事毕,这才拿起茶碗,往鼻尖嗅了嗅,开口道:“淡而不浅,香而不艳,正好醒酒。”
薛荣轻轻抿了一口,又道:“苦而回甘,苦中做乐。先生可知,这王先生的茶喝完了没有?”
许慎眼光一凝,却也不动声色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吹入肚。
“殿下,我看咱们还是,食虎肉,下酒罢。”
微风吹过窗台,一只黑猫一闪而过,没有月亮的夜,更黑了。
没有月亮的夜,风总是很孤独,他总喜欢敲打着朱红色的窗,在没有月亮的夜的孤独里,薛荣抱着那黑色锃亮皮毛的黑猫,温暖的灯光照在那寒冷的眼里。
两唇轻起,酒气不可避免的弥漫了整个空间。或许有时候醉着要比醒着更好。
“今晨,吾在那红衣楼上饮酒,左右美人在怀,前后雕楼玉砌,喝的是那陈年佳酿,品得却是这红尘人间。”
桌下有一壶神奇的老酒,也不用碗,对着瓶口就是半壶。
“晚间所食大虫,卿以为何从来之?”
淡淡是茶香,微笑凝视之。
“你这人,甚是无趣。”薛荣笑骂。
仰头又是高流水,半壶糟粕是人生。
“世人皆说虎食人,却不见,东市骨成堆。”
“今晨,有人说吾,此天下彼不应如此。甚已,天下当彼何如?”
这句话似在讲事,又似提问,许慎也不禁皱眉思虑起来。
这个世界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我们真的知道吗?
此时的薛荣满身酒气,已然醉了七八分,只听他接着又道:
“卿可上过战场?”想想又自觉失言,呵呵一笑,“忘了,忘了,先生莫怪啊!”
“晚间之虎肉,确是食人肉所长。不过虎食之肉,皆为该食之肉。猎人欲杀虎,虎捕猎人以食之,何辜?只予人食虎,不许虎食人,何道里哉?”
“无辜矣。”
许慎辨道:“人之所以为人,在别于禽兽,狗咬人,人亦咬狗乎?”
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准确,人与动物怎么能比较呢?但是为什么动物就不能和人比,天生生灵,何来贵贱之别,说到底,人心才是最虚伪的。
薛荣:“只许人杀我,不许我杀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人做一辈子做好事,只要做一件错事就是有罪,而恶人,一辈子为恶,最后做了件好事却被人称赞。
薛荣:“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一句话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非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但方式方法却是可以变通。”
许慎解释道:“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放下。我也不劝你放下,只希望你能不变成曾经自己讨厌的样子。”
薛荣却是面色不变,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黑猫的头颅:“哦?看来先生是知道什么了?先生这是不打算阻我了?”
许慎认真的思考了片刻道“天生万物,自有命数,人能做到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矣。罢了,罢了,随它去吧。”
薛荣安静的撸着猫,一副我信你是傻子的表情。
“刚才先生问我,可食过人肉。”
“我确是吃过,在战场是吃过,敌人的肉。那是我死之前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薛荣的脸冷静的可怕。
薛荣的确已经死了,在他吃人的时候,当他放弃道德的底线,放弃人的尊严,张开那干裂的嘴唇的时候。他的灵魂就已经死了,他吃的不是肉,那是一个人的灵魂,他吃掉了别人的灵魂也包括他自己,从此以后,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这本就是一个食人的时代,你不吃别人,别人就会吃掉你。
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这残忍的世界里给自己找找生的乐趣。
四月的天总是善变的,刚才还是悄无声息的安静静谧,现在却是风云忽变。电闪雷鸣中,大雨倾盆。
薛荣怀里的黑猫似有些害怕,往温暖的锦衣里钻了钻。薛荣静静的抚摸着它,眼神里满是窗外的雷霆。
许慎离开了,在这雷霆的雨夜,踏着黑暗里如林的目光。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也该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雷龙划过天际,血色的神树在风雨中,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