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她又回了自己的宫殿。
听人说,她原本已怀上了孩子,但不知为何又与皇帝闹了矛盾,大病一场后,孩子没了,荣宠不再。
那几个妃嫔站在花丛中说这话时,语气带着鄙夷与嘲弄,没过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聊着别的话题了。
我摸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皮,阿宋小心翼翼地把我往别处引,生怕我听见伤心。
皇帝似乎很重视我这一胎,每日下了朝都要来我的华春殿久坐,即使我们依然相顾无言。
我平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每天躺在院子里那株青梅树下,偶尔与静妃下下棋,与德妃斗斗嘴,去惠妃宫里拜拜菩萨。
临近年关,皇帝特许后宫嫔位以上的家眷入宫,我因为怀着孕,母亲也例外被允许进宫。
她摸着我的肚子,很是期待地问:“大概还有两月就能生了吧?”
我想了一下,道:“谁知道呢?我第一个夭折的孩子,不就是早产么。”
母亲说:“是德妃的错。”
我们都心知肚明,不能也不敢,说出那个真正要怪罪的人。
可我这些年生活的苦闷与痛苦,总该找到一个该怪罪的人。
于是我道:“是我的错,是我当初执意要入宫。”
我是沈家最受宠的女儿,像我们这样盘根虬干、门第势盛的大家族,若是执意要送个女子进去,也本不应该是我。
父亲曾劝过我,以家族势力,我嫁个品行端正的文官或是武将,一生一世一双人,未尝不可。
我却被皇帝的承诺与谎言迷了心,想着我们之间的青梅竹马之谊,想着从前,从前,便误了现在,与余生。
我入了宫,他等同于拿捏住了父亲那一脉的士官。
他的确是个好皇帝,幼时那番“门第势盛,王室孤微”的言论,在他长大后,找到了如此好的解决之法。
21.
母亲走后,我趁着天色尚早,去看了季卿。
自从那场大病之后,她消瘦了不少,整个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甚至有时会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像一朵逐渐凋零的花。
今天也许是见到了家人的缘故,她总算有了点人气,脸上浮出红晕,见到我,嘴角微微勾着。
她把耳朵贴近我的肚子,缩在我的怀里,宛如我的孩子般,小声地说:“姐姐,我想回家。”
我心头一颤。
她不再抬头,也不再言语,但我感觉到了,那浸入袄裙的温热泪水。
我想起来我从惠妃宫里听见的传闻。
宫女们说,德妃的父亲立了大功,求的恩典便是给女儿一个孩子。
德妃怀不上孩子,但没关系,季卿可以怀。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
一如当初的我那般,亲手送走了自己的骨肉。
22.
我的第一个孩子,只比德妃早怀上三个月。
那时皇帝刚登基不久,原本是二皇子的他,依靠德妃父亲的兵权与自己的谋略,成功除掉了懦弱的太子,稳坐帝位。
或许也没太稳。至少,他非常担心扶持着自己登位的老丈人。
定远将军的兵权与民望,远远在他之上,并且他的女儿,还又有了孩子。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于是,我出现了。
我与她一同去赴了皇帝的鸿门宴。
我早已知晓她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我与她,并无分毫区别。
她的父亲功高震主,我的家族又何尝不是门第势盛。
我们一同饮下那杯茶,一同感受着一个生命在自己怀中消逝的滋味儿。
我或许比她幸运一点,我的孩子至少睁开了眼睛,来到这个世界上看了一眼。
而她的孩子,还不足五个月,生出来时,五官已经成型了,却没有一丝气息。
她疯了,性格大变,从此恨起了我。
皇帝来跟我解释过很多遍。
“青青,朕不是有意的,八个月了,我以为那个孩子能活下来的。”
我只是乖顺地笑着,“是妾身无福承泽,没能留住皇子。您是皇上,怎么会有错呢?”
他说:“你我之间,非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我回避他的目光,疲惫地闭上眼。
我无比地想要奔跑,想跑出这间屋子,跑出这座皇宫。
跑到十六岁的我前面,告诉她,拦住她,不要爱上这个虚伪又狠毒的男人,不要走入这座华丽又幽深的牢笼。
23.
肚子里一个生命的存在是如此真实,它轻轻收缩着,我终于回过神,摸着季卿的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要回家吗?”
她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裙子,抽泣起来:“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入夜后,我去找了静妃。
“沈青,你疯了?”她向来冷静的脸庞爬满了难以置信,为着我惊世骇俗的想法震惊不已。
“你为我打开那一道门,此后的路我都自己来,出了事我一人担责,绝不连累你分毫。”
“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被皇帝发现了,即使你怀着孕,也会是什么下场?!”
我沉默片刻,想到季卿那天酒醉后口中的画像,想起那座我从未踏进过的宫殿,缓缓笑了起来。
我轻声道:“娘娘,您信吗,即使没有这个孩子,他也不会伤害我。”
我的语气中,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自信与决绝。
入宫这么多年,我好像只在这一刻,真正离皇帝近了一点。
24.
我生产那日,季卿跳水了。
不用抉择,皇帝来到了我的宫殿。
我看着他站在帷幕后的身影,恍惚中有种他什么都知道的错觉。
清水一桶一桶地送进来,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我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在汪洋中漂浮的小舟。
我听见皇帝震怒的呵斥声,参杂着太医断断续续的解释。
“……从前的早产,已伤了根本……”
“若能挺过去,再精细地养着,也许还能有三五年的时间……”
我松了口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再有三五年,便可以离开了。
季卿,你在这一天自由了。
我也是。
25.
我的孩子,是个公主。
我清醒过来那日,只向皇帝求了一个恩典——我不要赏赐,也不要位分,我只求待她长大后,不要将她嫁给不能待她唯一的男子。
又是一年,我依然眯着眼躺在青梅树下,阿秀抱着公主在旁边哼着曲子,微风吹过,好不惬意。
德妃的父亲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收走了虎符,而她自己,也被幽禁宫中。
听说是皇帝查出她曾在季卿的饮食中下毒,以至季卿最后神志不清地跳了水,尸首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惠妃依然潜心礼佛,我的孩子满月时,她派人送来了一串开了光的檀木手串。
静妃在那件事后,颇感后怕,好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来找我下棋。
不过她终究没能坚持太久,在我的孩子周岁宴时,她带着礼物又来到了我的宫殿。
我这孩子生得好,刚巧在腊八,也就是佛教的“法宝节”那天出生,阿秀为此还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宝。
静妃是漠北人,没有吃腊八粥的习俗,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给她盛了一碗。
她浅尝辄止地吃了一两口,随即递给我一封信。
我面带疑惑地拆开了。
沈姐姐安:
春去秋来,思念难捱。
姐姐勿念,我已觅得良人。
他珍我爱我,亦知晓我的曾经。
我为凡尘女子,他是田野村夫,唯愿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结秦晋之好。
宫中八月侯服玉食,如今想来,恍若隔世,短暂若梦。
季卿得遇姐姐,三生有幸,常见佛祈福,愿我佛慈悲摄受,悯我等众生,护佑姐姐平安喜乐。
朔风突起,寒潮将至,望珍摄自重,衣餐增适,动定咸宜。
季家女书
我收好信,笑了起来,静妃见我笑得开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我将信递给她,她看着看着,也弯起了眼睛。
我们都笑得那样开心,仿佛在另一个人身上窥见了自己的另一种结局。
26.
白驹过隙,岁月如流,一眨眼间,我的公主三岁了,宫中也又到了选秀的时节。
我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一步三喘的地步,阿秀扶着我站在树下,公主牵着我的手,好奇地问道指着那些打扮精致、神情天真的秀女们,问道:“母亲,她们是做什么的?”
我抬眼望去,人影憧憧中仿佛又有着一个穿绿罗裙的少女。
“她们是……”
我忽然不停地咳嗽起来,呕了好几口血。
阿宋手忙脚乱地安慰好公主,又差人去找太医,整个华春殿兵荒马乱,一片狼藉。
我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所以在太医对着皇帝连连摇头时,我丝毫未感意外。
“贵人丝毫没有求生的意志,能到今天,已经很难得了。”
皇帝脸阴沉沉的,低头看着我,问:“哪怕是公主,也不能再动摇你分毫吗?”
我声音沙哑:“我走后,阿宋会照顾她。”
沉默,长久的沉默,我们之间总是这样。
他忽然跌坐到了地上,浑身像是没了力气,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那为了我呢?青青……为了我呢?”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回自己的手。
“不,我要回家了。”
27.
听说人死之前,会有走马灯。
我睁大了眼,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我看见我穿着绿罗裙,怀里抱着酿好的青梅酒跑向他,把父亲的阻拦声甩在身后。
我看见崇文馆第一节课上,夫子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看见我端坐宫中,期待地等着他封我为后的旨意。
我看见我一年一年地蹉跎青春,宫里的女人一批一批地更迭。
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树下,担心地看着我,问:“青青,你真的执意要入宫?”
我哭了起来,抱着他们大喊:“我不入宫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黑夜中传来撞钟的声音,太监拉尖了嗓子:
“——秀贵人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