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新来了个美人,容貌娇俏,颇得圣宠,不过三月,就被封了嫔位。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顶着张与她相差无几的脸庞,懒懒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1.
我入宫那年,只有十六岁。
幸得我父亲官居三品,家族门第势盛,所以,虽然我并无闭月羞花之貌,也无七步作诗之才,但甫一入宫,还是被封了贵人。
然而,很不争气的是,十年过去了,我仍然只是个贵人。
宫里的女人,像花一样繁多,我身在其中,不算太出彩也不算太逊色。
总的来说,就是我并非主角,与她们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新一批打扮精致,神情天真的秀女们快步走在宫里的石板上时,我站在树下,远远地瞧了一眼,笑着道:
“母亲,又有新人入宫了。”
母亲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或许是那些年轻娇艳的面孔让她有了些紧迫感,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急迫:
“你呀你呀,还作壁上观呢?”
“当年在崇文馆时,你跟皇帝不是最为要好吗,后来吵着闹着要进宫……”
我眼看着她又要就往事絮絮叨叨,一阵头疼,急忙开口打断:“当年是当年。母亲,你一年就进宫这么一次,快别提那些不痛快的往事了。”
她冷哼一声,却还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我知晓,她依然为着我入宫的事耿耿于怀,后悔不已。
看着那一列已经走远的秀女,我无奈地笑了笑,摇着扇子回了华春殿。
2.
我刚入宫时,也是有过一段受宠时光的,这座华丽的宫殿就是证明。
母亲在镶了温润玉石的红木椅上坐下,端详着我的脸,道:“我儿如今仍貌美年壮,努点力怀上个皇子,也未尝不可。”
我总觉得她今日的所有言论都说不出的奇怪。
她与父亲,明明是最后悔当初没有拦住我入宫的。
我反应很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一瞬,长叹一声,知道再瞒不住我。
“你这十年身处后宫,不闻前朝。”
这十年,我们家族一直在走下坡路。
外祖被皇上以年纪大的理由,赏银千两解甲归田;父亲的官职,十年了仍未有要晋升的苗头;叔父去年更是被安了个“渎职”的罪名,以至于堂兄弟们,再没有进入朝堂的机会。
我听得胆颤心惊。
因为我知晓,若不是因为我被幽居在了这后宫之中,皇帝绝不敢明目张胆做得如此过分。
我是沈家的长女,亦是父亲与母亲唯一的软肋。
母亲话语中无可奈何的言外之意,向我昭示着她此次进宫的真正目的。
一个孩子。
一个可以维持皇帝与沈家关系的孩子。
我看着母亲鬓角的华发,与她风华不再的脸庞,喉咙干涩发紧。
我声音沙哑:“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入宫。”
她反而紧张起来,打断我的话:“刚刚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不再提从前那些事了!”
说着说着,她抱住了我,“青青,你要知道,父亲母亲从未怪过你。这么多年,我们只后悔让你选错了路,过得不开心。”
“如今,还要因为家里,做这些……”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我撇干净眼里的泪水,阿宋低着头走了进来,小声提醒:“时间到了,夫人该走了。”
她是我的贴身丫鬟,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自我入宫后,她也被送入了宫。
母亲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转过身看了我好几眼,叮嘱阿宋道:“好好照顾秀贵人。”
等到阿宋送完母亲回来时,我说:“下午给皇上送盏茶去吧。就说华春殿得了批好茶,邀他同赏。”
阿宋应了声“好”。
我忽然又想起来:“明日就是选秀了?”
阿宋问:“贵人要去看看吗?”
我摇摇头。
“没什么好看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罢了。
相似的,一批又一批的,前赴后继的,美丽又懵懂的女孩们。
3.
母亲带来的茶是好茶,入口青涩,在口中辗转而又生甘。
我饮下一口,抬眼朝对面的人看去。
我与皇帝应该有半年没见了,再次相对而坐,倒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他依然没什么变化,半张脸隐在烛火里,眉毛舒展时,也带着种冷淡的威严。
杯中茶尽,他才开口:“秀贵人今日见了母亲,思家之情可有缓解。”
我浅浅一笑,乖顺地低着头:“思家之情怎比得上圣上垂怜?”
他皱起眉,张了张嘴,好像有很多想说的,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我垂下眼眸,解开他的衣带,“夜深了,臣妾伺候您更衣吧。”
“你我,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以沉默回应了他。
我们宛如例行公事一般,一晚上没再说过一句话。
4.
第二日正午,选秀到了最后一步,面圣。
我懒懒地梳着头发,阿宋不知又听到了什么,在一旁边收拾东西边走神。
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递过我要戴的发钗。
“怎么了?”
她秀眉轻蹙,犹豫了片刻,道:“早上遇见惠妃身旁的宫女,说此次选秀有个人很有趣,贵人或许会想去看看。”
我没放心上,与她玩笑道:“有趣?皇帝给我找了个玩伴么?”
说完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忽然反应过来,心里一紧,蓦地想到我那只有十三岁的小妹。
我离家那年,她才三岁。
阿宋瞧出我的慌张,安慰道:“不会是二小姐的,她那么年幼,况且夫人昨天入宫,也丝毫未提及过此事。”
但疑虑一旦产生,不管可不可能,心中的焦急都会如燎原火焰,烧得人心肝脾俱焚。
这火坑,若我一人跳入也就罢了,何苦由她也葬送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颤着手对镜整理仪容。
5.
一路上,我的心如擂鼓。
等到了秀场,阿宋扶着我坐到了位置上。
我的位分不高,故而位置也靠后,只依稀可以看见殿外秀女们的大致身形。
我仔细看了一圈又一圈,甚至叫阿宋偷偷往前去看了几眼。
再三确定后没看见熟悉的身形后,我闭上眼,靠着椅子呼出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原想偷偷溜走,但我站起身时的动作实在太过显眼,被惠妃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后,只好又坐了回去。
好吧,来都来了。
我在宫中的人缘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除了德妃对我恨之入骨,其他人大抵只对我留下了个“不争不抢,寡淡无味”的印象。
整个选秀期间,无一人找我闲聊,我也乐得清闲,捻起盘中的瓜子,一会儿堆成朵云,一会儿又堆成只鸟。
不知过了多久,嫔妃席中忽然传来几声或长或短的惊呼。
我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发现皇帝直直地盯着前方,而嫔妃当中,有不少人正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抬头朝殿前站着的秀女看去。
“——咚”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松,杯子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6.
殿正中那秀女,约莫只有十六七岁。
她穿着一身绿色罗裙,青涩的脸上带点不安与羞涩,嘴唇微抿,眼睛亮极了。
阿宋在一旁喃喃道:“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我恍惚地说不出话来,思绪混乱间终于明白了惠妃的意思。
这秀女,与十六岁的我,太像了。
容貌八分相似,神情像了个十成十,以至于哪怕是我自己,都震惊不已。
我定定地看着她,仿佛一下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些酸涩的,燥热的午后,那些我曾飞奔而去,最后却恨不得永世不再见的人。
“你叫季卿,哪个卿?”皇帝开口问道。
我听他这话,莫名发笑。
哪个青都好,不要是我沈青的青。
7.
她脆生生开口:“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似是愣了一下,然后道:“不错,不错,季卿。”
阿宋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看着皇帝轻轻道:“这是想恶心谁呢。”
我被她这不知死活的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小声呵斥她:“还在外面,你怎如此大胆。”
她不再言语,只是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像是要吃人一般。
我叹口气,也不管什么礼仪不礼仪了,道:“好了,回去吧。”
天将将黑,宫里传来了季卿被封美人的消息。
阿宋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仿佛那美人是她的一生之敌。
我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眯着眼,充耳不闻她的抱怨。
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我抬眼一看,那位新封的美人,正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身旁跟着个年轻的丫鬟。
我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问:“她被分到这儿了?”
阿宋道:“定是德妃的手笔。”
我想了一下,也是,她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我不舒服的机会。
季卿依然还站在门口,我拍拍身上的落叶,冲她招招手。
“季美人,快进来吧。”
她后知后觉地行了个礼,我笑了笑,道:“你被分到我这儿,可算是倒霉了。”
她眨眨眼,对上我的眼睛,似乎并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恍惚间有一种在与十六岁的我交谈的错觉。
晚风乍起,顿觉寒意。
我紧了紧外衣,“我这是没任何规矩的,美人随意就好。”
季卿感激地道谢,带着丫鬟进了自己的偏殿。
我跟阿宋一起站在长廊下,她模糊地知道我大概是心情不好,于是一直就那么安静地陪着我。
直到天完全黑了,看着那株明月清辉下的青梅树,我突然起了兴致。
“阿宋,去找个高凳子来,我要摘梅子。”
阿宋惊呼一声,不敢置信道:“贵人要做什么?”
我重复道:“我要个高凳子,我要摘梅子,它已经熟透了。”
阿宋试着劝我:“贵人要是想吃,明天叫人来打几颗就是了。现在夜色已深,若是出个什么意外……”
我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端重,执拗地再次重复:“我要摘梅子。”
阿宋沉默了会儿,随后一言不发地给我搬来了条手臂高的凳子。
我踩上凳子,好像又回到了幼时,仍是闺阁小女儿的那段时光。
父亲把我举过头顶,我的脚踩着他的还没来得及换的官服,伸长了手去够那枝头的青梅。
父亲笑着说:“梅子青青,小女青青。”
母亲在一旁打趣:“你女儿心思可不年青哩,怎么不问问她酿酒是要送给谁?”
8.
夜风将我的头发吹得飞扬,我低头咬了口刚摘下的青梅,酸涩的味道刺激得我流出了好多眼泪。
青梅滋味儿依旧,只可惜时过境迁,终究物是人非。
直到篮子都快兜不住了,我才从凳子上下来。
阿宋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接过我手中的篮子时,有些惊讶。
“摘这么多?”
“正好,可送些给季美人。”
我放轻脚步,朝偏殿走去。纸窗透出明亮的烛火,我就着这光,抬手敲了敲门。
门里的人开了门,见是我,行了一礼,恭敬地将我邀到上座。
季卿应该是要准备睡了,已经换上了寝衣。
我跟她道了声歉,指着篮子里的青梅,解释:“院子里的青梅熟了,我给你摘点来。酿酒或是做果脯,都是极好的。”
她受宠若惊地接过,口中说着“多谢”,我心里高兴,同时为着她的单纯不免有些担忧。
“季美人,宫内不比宫外,入宫之后,你万事都需小心谨慎。”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她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