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温和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刚过来的时候，想过各种办法离开，无一不被抓回去暴打一顿，我也在无奈之下有了纪安，他们说，我有了孩子之后就不敢跑了。他们想错了，我还是走了。”
婆婆看着眉目含笑的女儿，轻笑了一声。
“我怀着纪安的时候离开了，终于找到了我的家，但是我的家已经不见了。我的父母在我走之后魂不守舍，死在了去找我的路上。”
我沉默地看着婆婆，她沉浸在回忆里，语气却云淡风轻，好像那并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我浑浑噩噩地在街上游荡，遇见了去追我的纪安他爸。说是后悔了，从此不再打我，求我回去。嗤——还不是因为后来，他们买不到其他女人了，不得不把我求回去，毕竟我当时肚子里可是他们纪家的香火。”
婆婆讲述着她的过往，嘴角露出一道冷笑。
“我当时无处可去，他们也确实表现得诚恳，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我还是跟他们回去了。但是回去之后，他们竟然试图用铁链把我锁起来。”
婆婆双肩颤抖，似乎想起什么极有意思的事。她突然抬头，看向我的眼睛。
“你知道我如今在纪家的自由，是靠什么换来的吗？”
我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带入一下自己，我可能会疯了。
婆婆似乎看得到我心中所想，笑起来。
“我确实是疯了，我不疯，他们根本不怕我。老婆子我，这辈子最趁手的武器，就是一把菜刀。我用菜刀砍得他们不敢靠近，砍得他们双腿打颤，也砍得纪安他爸不敢招惹我。他们都以为我不敢砍，但是我不要命，他们却又谁都不敢试上一试。”
婆婆哈哈大笑起来，拍拍我的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从那之后，人人都知道纪家有个疯女人。直到上面开始严打，村子里才渐渐没了这种事。”
我不知道怎样回应她，这是年过半百的老者以释然的心态去讲述痛苦，是含着糖丸去吞咽最苦的黄连。
是一个人毕生不敢触碰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所以她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
“我和他爸没有结婚证，我在他们口中是个疯子，连姓都没有。不配进他家户口本。”
婆婆无厘头地说了一句，抬腿离开了。
我看着女儿又睡下的小脸，陷入沉默。
纪安像谁呢？
5
没过几天，纪安在家的时候，姑姑又来了。
这次带着她女儿月月，和一大堆礼品。
呵，之前不好好说话，挨打了过来赔礼道歉，贱皮子呢，不打不行怎么着。
“小安啊，姑姑这次来，是来给你妈和小白赔礼道歉的，你看这——”
她局促地站在地中间，婆婆在晾衣服并不理她，我抱着女儿轻轻哄睡。
纪安一把拉过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最近和婆婆学得，胆子大了许多，我知道纪安私下里说我泼辣，但我不在乎。
我斜眼看向他：“我忙着哄女儿呢，你问妈去。”
纪安看看婆婆，又看看我，一咬牙，接过我怀中的女儿，交给刚走过来的婆婆。
婆婆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抱着女儿回了房。
婆婆一走，纪安的大男子主义又开始摆谱。
“说吧，什么事？”
呕，好恶心，结婚之前谈恋爱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这个样子。
“这不得问问姑姑吗？前几天带着三四个姑婆上门，怒气冲冲地找我算账，非要妈发了火才能走？”
姑姑尴尬地干笑两声，拉着旁边的女孩，对我一个又一个地鞠躬。
纪安迅速扶起二人，怒斥我道：“姑姑来了咱家，就是我的客人，你平时娇惯也就罢了，对客人怎么——”
未待他说完，我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起身离开。
烦死了，真想离婚，可是孩子
“咔哒”一声门响，婆婆开门出来，纪安的话也停住，原本嚣张的大男子主义气焰瞬间消失。
我心下冷笑，什么垃圾东西，又怂又爱装，我是瞎了吗看上这么个东西。
“来干什么，说吧，我们全家在这洗耳恭听。”
婆婆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向沙发上的姑姑母女，须臾，又笑一声补充道：“当然，除了你那残废哥哥。”
我心中更是想笑，不禁转过头，掩藏起面上笑意，不出所料，得了婆婆一记眼刀。
婆婆的强大威压之下，姑姑终于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事情原委。
“小白，你去看看女儿吧。”纪安看着我，面色淡然道。
我转过身进了房间。这种道歉环节，最讨厌了。既然她们已经表示出歉意，我才不愿和她们来回推脱。
道歉可以，接不接受是我的事。
“道歉可以，接不接受是我们的事。”我刚一关上门，就听到客厅中传来纪安的声音。
我心中勉强放松，纪安虽说混蛋，倒也还算分得清里外。
可恶的好奇心作祟，我继续趴在门边偷听他们讲话。
“除非月月……”是纪安的声音，声音比较小，不太听得清。
“纪安——你疯了？”是婆婆。
“老娘把你拉扯这么大，就养成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有脸说？但凡你读的一本书没进狗肚子去，你都说不出这话来！”
“啪——啪——”像是打巴掌的声音。
透过门缝，打巴掌的声音，辱骂声，哭声，混成一团。
我的女儿还在睡觉，甚至嘴角微微勾起，应该是做了什么美梦。
宝贝，妈妈会给你最好的成长环境。
6
外面终于恢复安静的时候，我推开了门。
婆婆满面怒意地看着纪安，纪安坐在沙发里面色铁青。
姑姑和她的女儿月月抱团瑟瑟发抖。
我向月月招招手，示意她过来。那三个人的事情，不应该和一个孩子扯上关系。
纪安却把她一把拉住，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对这个狗男人日益厌烦，根本不想理他，伸手把月月拉到我身后，看向怒气冲冲的婆婆。
“纪安，你如果也像你那死爹那个样子，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老娘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我滚出去？你让我滚出去？你看看户口本上，哪里有你的名字？简白是我媳妇，那是我亲姑姑，只有你，你是个没有身份的疯女人。”
纪安目眦尽裂地盯着婆婆，嘴上终于还是说出了最狠的话。
婆婆抿唇沉默，我似乎在婆婆微垂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失落。
是了，应该失落的，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纪安终于得胜，面上浮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情。用下巴指向月月，又看向姑姑。
“姑姑，你如果同意让月月在我家住上几夜，之前的事就当翻了篇。若是不行，那也别怪侄子没办法了，入室抢劫这种罪，应该是要进局子的吧？”
说罢将一个橘子扔进姑姑怀里，翘着腿等着姑姑答复。
“纪安，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呢？”
我冷笑一声，手指敲击茶几，饶有兴味地看着现在耀武扬威的纪安。
这个男人越来越飘了，自从我生了女儿之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过我也不计较，这样没有男人的生活也不错。
但是还没轮到这种狗男人，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吧？
纪安蛮不在意地看我一眼。
“你算个什么，生孩子都生不出来男孩，看不下去就离婚吧。”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和他离婚了。
我面上不显，依然沉静地看着纪安。
想必谈恋爱的时候，他真的变了好多。不再温柔，体贴，变得暴躁，拈花惹草，甚至有时候像为驯化的野兽——比如现在，他就在盯着月月。
姑姑在旁边一言不发，直到纪安得寸进尺，甚至上手欲摸上月月的手臂。
“纪安！你真是和你爹一个样，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家月月虽然学习差点，但是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你那登徒子一样的眼珠子盯着谁看呢？再盯着月月，老娘把你眼珠子给你扣下来！”
如同连珠炮般的辱骂声从姑姑口中传来，月月似乎更紧张了，死死拽着我的衣角不放手。
纪安力气大，又对月月见色起意，被姑姑一激，一股火直接冲上头顶，上手和姑姑打了起来。
婆婆漠然地打了110，把月月拉进了屋。
警察来的时候，纪安和姑姑打得两个人都瘫在地上。
做完笔录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纪安没有回家。
我翻出了抽屉里的结婚证。
明天就去办离婚。
7
第二天没离成，因为联系不到纪安。
倒是去民政局和公安局，给婆婆办了新的户口。
婆婆从前的父母曾经给她留下一些遗产，婆婆一直藏起来不曾用过，本想最后留给纪安。
但或许是痛苦的记忆，或许是狠毒的话语，总之最后婆婆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独自住进了她从前的家里，以户主的身份。
我看着她的户口簿，心中羡慕。
真好啊，未来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离开纪家的户口簿的。
当天晚上，纪安回家的时候，身上带着浓烈的女士香水味。
我不在意地拿出手里的离婚协议书，扔给他。
“离婚吧，纪安。你去找的女人，我带着我女儿离开。”
纪安脱下外套，并不看向桌上的离婚协议，而死死地盯着我。
“简白，你想离婚？你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我还没提离婚，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离婚？)
我的肩膀被纪安捏得生疼，狠狠用力挣脱开他后，我冷笑的看着他。
“我没有男人，但是你有女人了，不是吗？”
纪安眼神一瞟，一屁股窝在沙发里大言不惭的说道：“我可以找女人，但是你，不能找男人，懂？”
我瞥他一个白眼。莫名其妙的狗男人。
“我说，我要离婚。”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现在有冷静期一个月，这样，我陪你玩个游戏。”
纪安缓缓坐直了身体，那个道貌岸然的样子让我恶心。
“明天我陪你去民政局申请离婚，一个月后如果你能说服我，去办离婚证明，那我就放你自由。”
“如果你不去呢？”
“如果我不去那你这辈子也别想提离婚，家里准备一个房间，我往回带女人的时候用，外面酒店太贵了。”
纪安手拄着下巴，若有所思。
我差点没笑出声，还有这种好事？
更好笑的是，竟然连和人家出去酒店都嫌贵，要在家准备房间。
这叫什么，诡计多端的穷男人？
第二天，纪安痛痛快快地和我去了民政局，婆婆在家里带女儿。
回家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把申请书放在女儿的小枕头下面。
这将是我送给女儿的礼物，一个没有暴力的，价值观正确的成长环境。
婆婆拉着我做到旁边，忧心忡忡看着我。
“纪安和他爹一个模样，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还打人。妈尽量白天在家里陪你，晚上妈走了之后，你自己要小心。实在没胆子，也不必和他硬呛，且先顺着他，离了婚就好了。”
我安抚地拍拍婆婆的手。
真有趣，本以为嫁进来之后最大的威胁，反而成了我的保护伞。本以为的幸福和温存，结果都是假象。
8
离婚申请办完没几天，我就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很高兴在离婚之后也有收入。
还没到一个月，纪安就开始带女人回家了。
他们去次卧，我和女儿在主卧。
一晚上就走，我当他是生活作风不怎么样的合租室友。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看到家里房门开着。
纪安坐在地上，面色颓废。
我快步走进卧室，掀开女儿的小床。
女儿不见了！
我一个巴掌直接扇向纪安，他做什么我不管，我女儿怎么能被他搞丢呢？
“疯老太太去找了。我真不知道她是看中了女儿。”
顾不上纪安的碎碎念，我快步向最近的警局跑去。
这条路怎么这么远，怎么这么远，我跑得太慢了，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以往走起来并不遥远的路，此时在我眼中似乎相隔千里。
好像慢一分钟都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我的脑子里全部都是女儿小小的模样。
她哭了怎么办，她饿了怎么办，她会不会挨打
终于到了警局门口，报案，问询，笔录，一气呵成，我的精力好像全部都抽调过来。
只要能找到女儿，我再熬多久都可以。
警察说接了这个案子，并且正在调查中，让我回家耐心等候。
第一天，婆婆没有回家，纪安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婆婆没有回家，纪安回来了，小心翼翼地独自在隔壁睡下。
第三天，婆婆没有回家，纪安带了个女人回来。
我看着谈笑风生的女人和纪安，心中一股火气骤然升起，搬起板凳就向纪安砸去。
那女人吓得到处乱窜，一溜烟离开了我家。
纪安力气很大，想制住我，但这时候的我哪管那些，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向纪安砸过去。
我砸累了，纪安也累了。
我默默去女儿枕头下面翻出了离婚申请。
“走吧，去离婚。”
我的语气已经没有波澜，我对于纪安早就没有了任何幻想和期待。
离婚是必然的。
这个狗男人，不配我给他分去一丝丝关注。
第二天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的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春天快要来了，上一个春天，我怀着孕和纪安吵架，我哭着跑出去。
那天我认识了新的婆婆。
婆婆和女儿一起失踪了。
我有时候会天真地想，会不会婆婆追上了那个坏人，正在想办法把女儿带回来呢？
握着手里的离婚证，我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终于离婚了。
但是我把女儿弄丢了。
9
警察找到我的那天，我在婆婆的房间里整理衣服。
是的，离婚以后，为了不再看到纪安那张脸，我搬进了婆婆住的房子。
她一直都给我留了一把钥匙，像妈妈一样。
警察说，孩子可能找到了，让我去辨认。
我心中陡然一慌。
辨认……是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吗？
下楼梯的时候我的手和腿都在抖，几个踉跄差点没摔到地上。
幸好旁边有个小女警察扶着我。小女警的侧脸有点熟悉，但我没有心情想这些。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妈妈希望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到警局的时候，我被松紧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我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没等多久，有人轻轻敲门
“进。”
我可以听到，我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我的女儿失踪了三个月，她还那么小……
门缝轻轻被推开，门外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婆婆！
是婆婆回来了，那是不是我女儿也一起回来了？
婆婆手上空空，没有孩子。
我一屁股又坐回去。
婆婆见我一副颓丧的样子，脱口骂到：“小兔崽子。”
我闭上眼，靠着婆婆的肩膀，两行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我不敢问，不敢问孩子在哪，也不敢问孩子怎么样。
我害怕听到那个不好的答案。
“孩子在接受检查，不用担心。”婆婆拍了拍我的头。
我嗖地坐起身，眼神瞬间发亮。
女儿还活着，女儿过得不错！
她还那么小，她有好几天才一周岁。
她短短的一岁中，有整整三个月不是在妈妈身边度过的。
是我没照顾好她。
“这不能怪你，警察同志已经找到了那个团伙，这时候应该也找到纪安了。”
对，还有纪安。女儿受罪的罪魁祸首，还有一个纪安。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喉咙说不出话。
婆婆安抚地拍拍我，给我递了一口水。
“不就是想问孩子这三个月过得怎么样吗？我给你讲。”
我双眼发亮地点点头。
知我者婆婆也。
“我追着那个女人，一直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村庄里都是很小的孩子或者十几二十岁的女孩。他们守卫很严，我扮成了应聘的保洁老太太，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
婆婆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干燥又温暖。
“不过我演技不行，很快就被发现了，然后被扔到那群人一起，他们会给小孩子吃只兑了一点劣质奶粉的米汤，大人则是吃很稀的米汤。和……和我当年很像。”
我手心不自觉地攥紧。
“你闺女是个好命的，轮到她吃饭的时候，负责打饭的姑娘总会多给一些，说是看她长得可爱。”
我心中酸涩，女儿一半像我，另一半与其说像他爸，不如说像他奶奶，眼睛大，嘴巴小，谁见了都说以后肯定是美人。
“后来我见了面才知道，那个打饭的姑娘，竟然是警察，而且……你也认识。”
我正要疑惑，有人推门而入。
我的女儿换了一身白色的新衣服，正笑着看我。
小孩子记忆短，我还担心她会不会认不出我。
我抱过女儿，眼泪更是如决堤一样忍不住地流。
“小白，别哭了，快来谢谢人家。”
良久，婆婆拍拍我的背，指向不远处的女警。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那似乎正是去家里通知我的女警。
我手忙脚乱地擦擦眼泪，正待向她鞠躬致谢，却被她一手拦住。
“嫂子。或许不应该叫嫂子，简白姐。”
我目瞪口呆地抬头。
面前的人，竟然是月月。
“简白姐，你不用谢我。之前的毕业论文是我妈看我弄得不顺利，背着我联系你，想找你帮忙，结果不小心搞得……”
月月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出两声干笑。
“不过后来去道歉的那天，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把我拉在身后，谢谢你教会我拒绝，谢谢你教会我怎么说不要。”
月月的目光郑重，双眼中满是感激。
我也愈发热泪盈眶，眼泪止不住得掉。
“行了行了，你俩别鞠躬了，一会趴地上去了。走，咱们下馆子，庆祝一个～”
婆婆搂过我们二人的肩膀，声音响亮。
我和月月对视一笑。
“好。”
10
女儿回来后，我和婆婆商量，既然已经和纪安离婚了，我现在也是独立户口了。
“小兔崽子，你又有什么歪主意了，快说别耽误我做饭。”
婆婆瞪我一眼，手上洗菜的动作不停。
“妈，我想……带你孙女和你并户口。”
”咚——“的一声传来。
婆婆手里的白萝卜掉在地上。
看着总是雷厉风行的婆婆也露出怔愣模样，我也忍不住嘴角勾起。
“好好好，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又是一个春天。
我和曾经的婆婆成了真正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