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曾建华译2025-11-11 13:5812,164

  每个人都以为他自己至少具备一种基本的美德,而我的美德便是:诚实。我是我所认识的罕见的诚实人当中的一个。

  整个夏天,每晚都有音乐声从我邻居家飞飘过来,在他那蓝色色调的花园里,俊男靓女们如飞蛾一般,在欢声笑语、香槟美酒和浩瀚星空的氛围中穿梭往返。某天下午涨潮时,我看到他的客人们从搭在救生筏上的高台上跳水,或者是在他那晒得发烫的私人沙滩上悠闲地晒着日光浴,同时他的两艘汽艇拖着滑水板,犁破海湾平静的水面,激起浪花奋勇前行。每到周末,他的劳斯莱斯豪华轿车就变成了小型公共汽车,从早晨9点直到深更半夜往来穿梭,接送一批批从城里拥来的宾客。而他的那辆旅行车像一只轻盈的黄色甲壳虫一样蹦跳着去火车站迎接所有的车次。而到了周一,八个仆人,外加一个临时园丁,用拖把、板刷、钉锤和修枝剪刀辛苦地干上一整天活,收拾打扫前一晚上聚会狂欢留下来的一片狼藉。

  每周五,就会有五柳条箱的橙子和柠檬从纽约的水果店运到别墅。到了周一,这些被榨过汁的橙子皮和柠檬皮就犹如小山般堆在他家的后门口。他家的厨房里有一台榨汁机,半小时之内就可以榨出两百只橙子的汁,而要做到这一点,男管家只要用大拇指将一个按钮按两百次就可以了。

  至少每两周一次,一帮专门承办宴会的人会从城里赶来,随身携带着几百英尺长的篷布和足够数量的彩灯,把盖茨比先生的巨大花园装扮得如同圣诞树一般绚烂多姿。自助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冷盘:切片的五香火腿,四周装饰了五颜六色的什锦色拉,还有烤得表面金黄的乳猪和火鸡。在主厅里,设了一个用纯铜杆制成的酒吧,备有各种杜松子酒和烈性酒,以及各种早已罕见的加香甜酒。女宾客大多数为妙龄女郎,根本辨不清这些酒类的名称。

  傍晚7点,乐队已经到达,这可不是什么小型简易乐队班子,而是一支拥有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以及高低音铜鼓的大型乐队。最后一批游泳的客人已经从海滩上返回,正在楼上更衣;从纽约开来的汽车五辆一排,停在车道的尽头处。所有的大厅、客房和游廊都已经装饰得五彩缤纷,女来宾的发型花样尽出、争奇斗妍,她们身上披肩的华丽程度就连卡斯蒂利亚①人也望尘莫及。酒吧里人声鼎沸,一巡紧接一巡的鸡尾酒使户外的花园亦弥漫着酒气,整个空间充盈着欢声笑语,充满了脱口而出、转身便忘的戏谑和寒暄,充斥着素昧平生的女人之间热情无比的交谈。

  夏日的阳光从大地上逐渐隐去,灯光显得愈加明亮。此时,乐队演奏起欢快的鸡尾酒乐曲,来宾的声浪犹如演唱歌剧般也提高了一个音阶。嬉笑声愈来愈没有节制,一句奇言妙语就会引来哄堂大笑。人群的聚散速度亦越来越迅速,时而随着新加入的客人而扩大,时而分散后又重新聚集过来。人群中出现了随意游荡者,一些颇为自负的女孩开始在比较固定的人群中来回穿梭,一会儿在欢乐的短暂瞬间成为一群人的宠儿,一会儿又洋洋自得地悄然离去,在不断变幻的灯光下,在变幻不定的面孔、言语和色彩中自由往来。

  就在此时,这些貌似吉卜赛女郎中的一位,浑身珠光宝气,随手拿起一杯鸡尾酒一饮而尽,壮了壮胆子,像弗里斯克②再现般挥动着双手,独自一人跳到篷布搭起的舞台上手舞足蹈起来。短暂的沉寂之后,乐队指挥殷勤地为她变换了乐曲的节奏,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唧唧喳喳的议论声,因为有人谣传她就是时事讽刺剧中吉尔达·格瑞③的替身。晚会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第一次登门拜访盖茨比的那天晚上,我确信自己是少数几个得到正式邀请的客人之一。大多数人并没有接到邀请——他们是不请自至的。他们坐上汽车,车子把他们送到长岛,不明就里地来到了盖茨比家的大门口。及至到了那儿,只要有一个认识盖茨比的人作一番如此这般的介绍,他们就得其门而入。进门后,他们的言谈举止就如在娱乐场所般毫无二致了。有的人从到达到离开,压根儿连盖茨比的面都未碰着,他们是真心诚意来参加聚会的,而这份诚意就是他们的入场券了。

  我实实在在受到了邀请。那个星期六的清晨,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私人司机穿过我家的草坪,为他的主人送来了一份措辞无比正式的请柬,上面写着:如蒙不弃,欢迎莅临寒舍今晚举行的“小型聚会”,盖茨比将感到荣幸之至。上面还说,他数次与我晤面,意欲登门拜访,却因事端频出,未能如愿,深表遗憾云云。签名为杰伊·盖茨比,笔迹庄重逼人。

  晚上7点刚过,我就穿上一身白色法兰绒便装,径直穿过他家的草坪去参加聚会。我局促不安地在素不相识的人群中转来转去——尽管偶尔也会碰到在上下班火车上见过的面孔。让我吃惊不小的是在这种场合居然有不少年轻的英国人,他们衣着体面,却面有饥色,正热情地与那些壮实而富有的美国人低声交谈。我能确定他们是在推销某种物品,债券、保险或是汽车之类的。他们个个都露出急切的神情,因为他们知道身边有钱可赚,机不可失。他们深信只要自己话说得到位,大把的美元就到手了。

  我一到盖茨比家就想与主人见上一面,但接连问了两三个人,他们都用极为诧异的神情望着我,并且异口同声地断言他们也不清楚主人身在何处。于是,我只好溜边朝摆放鸡尾酒的桌子走去——整个花园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让一个单身汉待上一会儿而不会显得无所适从和形单影只。

  为了摆脱尴尬的处境,我准备喝个一醉方休。就在此时,乔丹·贝克从房内走了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最上一层,身体稍向后倾,神情略带傲慢地俯视着整个花园。

  不管她喜欢与否,我觉得必须给自己找个伴,否则,我将不得不又和陌生人搭讪了。

  “你好!”我一边大声地打着招呼,一边朝她走去,声音大得似乎与周边的环境不相适宜。

  “我想你大概会在这儿的,”等我走上前去,她心不在焉地对我说,“我记得你提过你就住在他家隔壁……”

  她略显生分地同我握了一下手,表示认同了我的存在,同时将注意力转向了两个穿着相同黄色衣裙的姑娘,她俩刚止步于台阶下面。

  “你好!”她俩异口同声地同她打着招呼,“可惜你输了。”

  她俩指的是高尔夫锦标赛,乔丹在上星期举行的决赛中铩羽而归。

  “你不认识我们,”其中一个姑娘说道,“但是我们大约一个月前在这里见过你。”

  “那你们是染过头发了。”乔丹恍然大悟道。我心中一愣,而这两个姑娘已悄然离去,她的这句话好像是对满地的月光说的,而这不期而至的月光,亦仿佛同晚餐一样,是宴会承办商从食品篮中端出来的。挽着乔丹细长圆润的手臂,我们一起步下台阶,在花园里漫步。暮色中一个侍者手托一盘鸡尾酒悄没声息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同桌的还有三个男性和那两位穿黄色衣裙的姑娘。三个男人作自我介绍时都含含混混的,听不清他们的确切姓名。

  “你们常来这里参加聚会吗?”乔丹问她身旁的那位姑娘。

  “上次来这里就是见到你的那一次,”姑娘机警而又不失自信地答道。随即,她又转向她的同伴问道:“你不也是一样吗,露西尔?”

  露西尔亦是如此。

  “我喜欢来这里,”露西尔说道,“我从来不在意玩什么,只要尽兴就行。上次来这儿玩的时候,我的裙子在椅子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他询问了我的名字和地址……不到一个星期,我收到了从克罗里尔邮递公司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晚礼服。”

  “你收下了吗?”乔丹问道。

  “当然收下了。我本来打算今晚穿上它来的,但是胸口处太大,得收紧一点。衣服是淡蓝色的,上面镶着浅紫色的珠子,值二百五十六美元呢。”

  “会这么来事的男人真是有点意思,”另外那个姑娘急切地插嘴道,“显然他不想得罪任何人。”

  “谁不想得罪任何人?”我问道。

  “盖茨比呗。有人告诉我……”

  那两个姑娘和乔丹的头神秘地凑到了一起。

  “有人告诉我他杀过一个男人。”

  我们几个人都打了个寒战。那三位不知姓甚名谁的男士也将身子凑上前来,急切地想听个明白。

  “我想事情不至于如此夸张吧,”露西尔不以为然地为盖茨比辩护道,“多半是他在战争时期做过德国间谍。”

  其中一位男士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听人如此说过,那人是和他一起在德国长大的,对他知根知底。”他非常肯定地对我们说道。

  “哦,不对,”第一个姑娘又说,“事实不是这样的,因为大战期间他正在美国军队中服役。”看到我们又开始相信她的话了,她急切地将身子倾了过来。“在他以为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你们瞅他一眼,我敢打赌他以前杀过人。”

  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身子不由地哆嗦起来,露西尔也浑身发抖。我们都转过身去,四处张望着寻找盖茨比。某些人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以公开谈论的事情,可是这些人却也在窃窃私语地谈论着盖茨比,这就足以证明他的经历可以激起人们多少离奇的遐想了。

  此时,第一顿晚餐——午夜过后还有一顿——开始了。乔丹邀请我与她的同伴坐在一处,他们都围坐在花园另一侧的一张桌子旁。共有三对夫妇,以及乔丹的“护花使者”——一个稍嫌固执的大学生,此人谈吐喜爱旁敲侧击,含沙射影,明显表露出乔丹早晚都会明推暗就地委身于他的自负神情。这一桌人席间绝不胡言乱语,个个坐姿端庄,俨然以举止庄重高贵的乡绅典型自居——东半岛屈尊光临西半岛,却又处处小心地防备着它花天酒地氛围的侵蚀。

  “我们走吧,”在白白地浪费了半个小时的光阴后,乔丹低声道,“这儿规矩太多了,我无法适应。”

  我们站起身来,她向同桌的其他人解释说我们要去找主人。“我还没有见过主人呢,”她说道,“这使我感到不太礼貌。”那位大学生点了点头,显出一副玩世不恭而又略带忧悒的表情。

  我们先到了酒吧,在熙攘的人群中不见他的踪影。她从台阶上朝下瞧,找不到他,游廊上亦不见他的身影。我们想碰碰运气,就随手推开了一扇颇有气派的门,走进一间高大宽敞的哥特式图书室,四壁镶嵌着英国雕花橡木板,看上去像是从国外的某处遗址整体搬运过来的。

  一个已发福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猫头鹰式的硕大眼镜,正醉醺醺地呆坐在一张大桌子旁,眼神游移不定地看着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籍。我们刚一进门,他就神情兴奋地转过身来,将乔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

  “你觉得怎么样?”他唐突地问道。

  “什么东西怎么样?”

  他舞着一只手指向书架。

  “我指的是这些书籍。其实你们不必再费神去探究了,我已经验证过了,它们都是些真书。”

  “你是说这些书吗?”

  他点了点头。

  “它们绝对是真书——有版面有页码,一应俱全。我原以为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假封面,实际上它们都是真书,有连续的编码,让我取一本给你们瞧瞧。”

  他想当然地以为我们不相信他说的话,便急忙跑到书架前,取出了一本《斯托达德演说集》①第一卷。

  “你们瞧瞧!”他炫耀般的嚷道,“这是一件如假包换的印刷品,它差点就把我蒙住了,这家伙简直就是另一个贝拉斯科②。这真是一件杰作,做工多么完美!多实用!而且知道适可而止——并没有裁开书页。你还能怎么样呢?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他从我手中将书一把拖过去,匆匆忙忙地将它放归原处,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即使动了一砖一瓦,整个图书室也有可能坍塌。

  “谁领你们来的?”他质问道,“还是你们擅自闯进来的?我是由人带进来的,大多数客人都是由人引进来的。”

  乔丹警觉地望着他,面带微笑,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被一位叫罗斯福的太太带进来的,”他紧接着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俩认识她吗?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遇见她的。我已经醉了约一个星期了,我想在图书室里坐一会儿可能会让我清醒过来。”

  “你清醒过来了吗?”

  “我想,清醒一点了,但也不一定。我只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我给你们说过这些书的事了吗?它们都是真书,它们都是……”

  “你都告诉过我们了。”

  我们故作正经地与他握了握手,随后又返回了户外。

  这时,人们已经在花园里铺有帆布的空地上开始跳舞了。上了年纪的男人搂着妙龄女郎不停地旋转,舞姿略显笨拙;舞技一流的男女则成对拥抱在一起,在舞池的边角处跳着复杂的流行舞步。还有一些落单女郎,要么独自起舞,要么操起了管弦乐队中的班卓琴或是打击乐器,好让乐队成员喘上一口气。到午夜时分,聚会进入了狂欢高潮。一位声名卓著的男高音用意大利语引吭高歌;一位恶名昭彰的女低音则唱起了爵士歌曲。而在节目间的空当儿,人们在花园的各处拿出了自己的“绝活儿”,一阵阵欢声浪语充盈着这仲夏之夜的上空。一对双胞胎演员,就是那穿黄色衣裙的姐妹俩,也粉墨登场表演了一出儿童剧。香槟酒流水般不停地端了出来,盛酒的杯子比餐桌上的洗手盘还要大。月亮在夜空中升得更高了,银色的三角状天秤星座悬浮在海湾的上空,随着花园草坪上班卓琴细微而生硬的琴声而微微颤动。

  我仍旧与乔丹·贝克在一起。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同桌的还有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男士和喜乐形于色的小姑娘,她常没来由地放声大笑。我现在也有点自得其乐的意思,在喝下两大杯香槟酒后,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意蕴深远,饶有兴味。

  在娱乐节目间歇的时候,同桌的那位男士望着我笑了。

  “您看上去很面熟,”他彬彬有礼地说道,“战时您是在第一师服役吗?”

  “是呀,我当时在步兵二十八连。”

  “我在十六连,直到1918年6月。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您呢。”

  我们聊了一会法国那些潮湿、灰暗的小乡村。显然,他的家就在附近,因为他告诉我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准备明天早晨试飞一下。

  “老兄,想和我一起去吗?就在海湾的岸边上空转一下。”

  “什么时间?”

  “什么时间无所谓,只要你方便就行。”

  我正准备请教他的尊姓大名,这时乔丹回过头来冲我一笑。

  “现在玩得开心了吧?”她问道。

  “好多了。”我又将头转向我的新朋友,“这个聚会对我来说真是非同寻常,到现在我和主人都还没有打过照面呢。我就住在那边——”我对着远处看不清的篱笆挥了挥手,“承蒙这位盖茨比先生派他的司机给我送去了一份请柬。”

  他望着我怔了好一会儿,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我惊叫起来,“哎呀,真是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认识我呢,老兄。看来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主人。”

  他善解人意地冲我一笑——笑容蕴含着比善解人意更深的人生况味。这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微笑,带有一种永恒的信任感,人这一辈子充其量只能碰上四五次。表面上看起来,这微笑是面对芸芸众生的,实则带有一种对你无法抗拒的偏爱。它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你身上,所表现出的对你的理解程度,恰如你希望被人理解的程度;对你的信任也达到了你自信的程度,并且使你相信他对你的印象正是你处在最佳状态时留给他人的印象。然而就在此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衣着光鲜、举止粗鲁的年轻人,年纪约摸三十一二岁,说话时拿腔作调的口吻近乎滑稽可笑。在他做自我介绍之前,我强烈地预感到他正在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

  正当盖茨比先生表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个男管家急匆匆地朝他跑来,告诉他芝加哥有人打电话找他。他向在座的每一位宾客都微微地鞠躬表达歉意。

  “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急急忙忙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去一会马上就回来。”

  他刚一走开,我马上转身面对乔丹——极力避免她察觉出我的惊讶之态。我原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胖子。

  “他是谁?”我急切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就是那个叫盖茨比的男人呗。”

  “我是问他是哪里人?又是干什么的?”

  “现在你也开始关心这个问题了,”她淡然地回应道,“嗯,我记得他有一次告诉我他上过牛津大学。”

  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他的背景,但是随着她脱口而出的下句话又渐渐消失了。

  “不过,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为什么不相信?”

  “我不知道,”她固执地说,“但是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大学。”

  她说话的语气不禁使我想起了另一个姑娘的话:“我认为他杀过人。”这进一步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假如有人说盖茨比是从路易斯安拉州的沼泽地里蹦出来的,或者是从纽约东部的贫民窟里混出来的,我都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因为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像他这种年轻人不可能——至少在我这种没有多少社会阅历的人看来——如此厉害,没来由地就能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宫殿似的豪宅。

  “无论如何,他经常举办大型聚会,”乔丹换个话题说道。她也像一般城里人那样,热衷于讨论具体的事物。“我喜欢参加大型聚会,可以聚在一起谈心,而小型聚会反而没有多少私人空间。”

  此时低音鼓沉闷地敲响起来,突然传来了乐队指挥的大嗓音,压住了花园里的嘈杂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喊道,“应盖茨比先生的请求,我们为各位来宾演奏一曲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5月份在卡耐基音乐厅演出时引起了公众极大的关注。如果各位留意过报纸,就知道当时曾经轰动一时。”他面露愉悦自得的微笑,又强调说:“真的是轰动一时!”此言引得在场的众人哄堂大笑。

  “这首知名曲子的名字,”他声音洪亮地结束道,“叫作‘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乐世界史’。”

  我没有去认真揣摩托斯托夫先生这首曲子的韵味,因为演奏甫一开始,我的注意力就放在了观察盖茨比先生身上。他独自一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用一种赞许的眼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脸部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紧密光滑,极富魅力;头发留得短短的,看上去好像每天都修剪过似的。在他身上我实在看不出什么邪恶的痕迹。我暗自思忖道,是因为他滴酒未沾使他和众来宾看上去如此不同吗?因为在我看来,来宾们愈是放浪形骸,他倒是愈发显得一本正经了。等到“爵士乐音乐世界史”演奏完毕时,有的姑娘如宠物狗般装痴将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有的姑娘卖乖倒在男人的怀抱里,甚至倒在男人堆中,因为她们心中明白终有一个男人会将她们抱住。不过,没有一个姑娘倒向盖茨比,亦没有法式女短发与盖茨比耳鬓厮磨,更谈不上二三个妙龄女郎环绕在盖茨比身边莺声浪语了。

  “对不起。”

  盖茨比的男管家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

  “是贝达克小姐吗?”他问道,“请原谅,盖茨比先生想与您单独谈谈。”

  “和我谈吗?”她吃惊地问道。

  “是的,小姐。”

  她迟疑地站起身,略显窘态地朝我扬了扬眉毛,然后就跟着男管家朝房内走去。我注意到她穿的是晚礼服,但是什么款式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宛如运动服——她的动作轻快而富有动感,仿佛她孩提时代就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似的。

  我再次成为孤家寡人,而此时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了。有好一会儿,一阵阵嘈杂声从阳台上一间狭长的、开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出来。乔丹的那位陪护大学生此刻正在与两位合唱队的女孩谈论助产术,并且极力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讨论,我借故溜进了房内。

  大客厅里挤满了人,两位穿黄色衣裙姑娘中的一位正在弹奏钢琴,她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颀长、满头红发的年轻女士,正唱着歌,她来自一个著名的合唱团。看上去她喝了不少香槟酒,唱着唱着,不禁乐极生悲,觉得世事皆不如意——于是她边唱边抽泣起来。每到歌曲停顿之处,她便哽咽失声,随后继以震颤的女高音。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但却并不流畅,先是遇上画得很浓的眼睫毛阻挡,染成了黑墨水色,再往下慢慢滑动时,就成了一条条黑色的小溪。有人开玩笑地提议她唱出她脸上画出的“音符”,闻听此言她双手向上猛地一挥,将身子倒在一张椅子里,酒酣入梦了。

  “她刚才和一个自称为她丈夫的男人干了一仗。”站在我身旁的一个姑娘对我这样解释道。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一多半留下来的女宾客都在和据称是她们丈夫的男人吵架干仗。甚至连乔丹那来自东半岛的四人小团体也因为彼此意见不合,闹起了分裂。男士中的一位正在兴趣盎然地与一位年轻的女演员攀谈。他的妻子起初还保持着体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想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一笑了之,但最终却没有忍住,醋意大发,不断地对他进行旁敲侧击——她时不时地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如幽灵般在他身边提醒道:“你是做过保证的!”

  不情愿回家的并不限于那些居心叵测的男人,此时客厅里面还有两个一脸倒霉相、头脑清醒的男人和他们怒气冲天的太太。两位太太用稍高的嗓门在相互抚慰着彼此的心灵。

  “他只要一看见我玩得开心,就吵闹着要回家。”

  “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自私的家伙。”

  “我们总是最先离开。”

  “我们也是如此。”

  “哎,今天晚上我们几乎留在最后了,”其中一位男士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小时之前就撤了。”

  尽管两位太太都认为这样的拆台令人扫兴,这场争执还是在短暂的打斗中结束了。任凭太太们的拳打脚踢,两位男士抱起各自的太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正站在门厅里等待着取回我的帽子,这时,图书室的门打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双双走了出来。他正最后对她说着些什么,这时几个客人拥上前去向他道别,他那原本殷勤热切的神情突然消失了,变得客气起来。

  跟随乔丹来的那帮人正不耐烦地在门廊里喊她,不过她还是逗留了片刻,好与我握手道别。

  “我刚听说了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她悄没声地对我说,“我们在里面待了有多久?”

  “嗯,大约一个小时吧。”

  “这事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她出神地重复道,“可是我已发过誓,这事坚决不能说出去,现在却来吊你的胃口了。”她当着我的面自然地打了个哈欠,“有空请来找我……在电话簿的……西古奈·霍华德太太名下……我姨妈……”她边说边匆匆离去——半道上她举起一只晒成棕褐色的手臂,轻快地挥手告别,旋即与在大门口等她的那群人会合了。

  第一次到别人家做客就待得如此之晚,我对此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走进围着盖茨比的最后那一批客人中间。我想向他解释今晚我一到场就在四处找他,并且为刚才在花园里竟然没有认出他来表达歉意。

  “没关系,”他诚恳地说,“这事别放在心上,老兄。”这种不拘礼节的称呼,和他那抚慰性地轻拍我肩膀的手一样,使我感到分外亲切。“别忘了我们明天早晨9点一起去乘水上飞机。”

  这时,男管家出现了,站在他身后说:“先生,费城来电话找您。”

  “好的,等一下。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到。晚安。”

  “晚安。”

  “晚安。”他欣然一笑。突然之间,我发现待到最后再告别似乎有了某种令人愉悦的感觉,而这仿佛正是他所期望的结局。

  “晚安,老兄……晚安。”

  但是,当我步下台阶时才发现,晚会并没有完全结束。在离开大门约五十英尺的地方,在十几盏汽车头灯刺眼的光照下,呈现出一个奇怪混乱的场景。在路旁的水沟里横躺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右侧朝上,一个车轮被撞掉了,而这辆汽车离开盖茨比家的车道还不足两分钟。原来是围墙的一个凸起处造成了车轮的脱落。现场有五六位充满好奇心的司机在那里围观,可是,因为他们的车子停留在现场滞塞了道路,于是后面的车子不停地响起了喇叭,一阵阵刺耳的嘈杂喧闹声,使本来就已经混乱不堪的场面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已经从那辆被撞坏的车中爬了出来,站在马路当中,看看车,看看轮胎,再看看围观的人群,神情惹人生怜而又稍显迷茫。

  “看吧!”他解释道,“它跑到水沟里面去了。”

  显然,这个事实让他感到十分诧异;而我先是对这事的性质,然后是对司机本人感到十分惊奇——他就是之前光顾过盖茨比先生图书室的那个男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耸了耸肩膀。

  “我对机械这玩意儿一窍不通。”他十分肯定地说。

  “但是这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你开车撞墙了吗?”

  “这事你可别问我,”“猫头鹰眼镜”说,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我不太懂驾驶汽车——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这事就这么发生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一点。”

  “既然你是一个生手,晚上就别开车呀。”

  “可是我试也没试,”他愤愤不平地解释道,“我根本就没有上手嘛。”

  围观的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想自杀吗?”

  “算你运气好,只是撞掉了一只车轮子。只不过是一个蹩脚的司机,还敢说试一试。”

  “你们什么都没弄明白,”这个闯祸者解释说,“我根本就没有开车,车里面还有一个人呢。”

  此言一出,激起了人们一阵持续的惊叹声:“啊——啊——啊!”这时小轿车的门缓慢地打开了,围观的人群——此时已聚集了一大帮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数步。当车门完全打开时,现场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缓慢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个脸色苍白,身子东倒西歪的人从那辆撞坏了的小车中爬了出来,触地时还先用他那只穿着舞鞋的大脚试探了一下。

  这位幽灵般的人物被汽车前灯的亮光晃得睁不开眼,又被不间断的汽车喇叭声搅得稀里糊涂,站在原地摇晃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位穿风衣的同伴。

  “怎么回事?”他镇定地问道,“车是不是没汽油了?”

  “自己瞧吧!”

  六七个人一起用手指向那被撞掉的车轮。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抬头往上瞧,好像在怀疑车轮是从天而降的。

  “车轮掉了。”有人对他说明道。

  他点点头。

  “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到车子停下来了。”

  他沉默无语了一会儿,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挺了挺胸膛,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问道:“谁能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加油站?”

  顿时,有十一二个人——其中有些人的头脑并不比他清醒多少——对他解释说轮子和车身已没有任何物理联系了。

  “倒车,”过了一会儿他提议道,“将车身翻过来。”

  “可是轮子已经掉了。”

  他略显迟疑了一会儿。

  “试试也没关系嘛。”他说。

  汽车喇叭的尖声怪叫逐渐达到高潮。我转过身,穿越那片草坪,朝家的方向走去。归途中,我回头望了一眼。一轮如薄脆饼般的圆月笼罩在盖茨比的别墅上,夜色依旧美好,花园依然灯光璀璨,只是欢声笑语已然逝去。一股突如其来的虚无感似乎正从每一扇窗户、每一座大门里潜流出来,使其主人的身影显得愈加的形单影只。而此时的他正站在门廊下,举起手摆出了与客人正式道别的身姿。

  重温一下上述我所写下的这些经历,我发觉我已经给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好像这连续几个星期里断断续续发生在三个夜晚的事情,牵扯了我整个身心的注意力。事实恰恰相反,它们只不过是在一个繁忙的夏季里偶然发生的奇闻逸事。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它们的关注程度远远比不上我对自己私人事务的关心。

  大多数的时间我都在忙于应付工作。清晨,每当旭日东升,我就匆匆忙忙地穿过纽约南部高楼大厦间的白色空隙地带,赶往诚信信托公司上班,在朝阳的映照下,一路陪伴我行的是身子的倒影。我与公司的其他职员和年轻的债券推销员混得稔熟,经常与他们一起在阴暗、拥挤的小餐馆里共进午餐,吃些猪肉小香肠、土豆泥,喝上一杯咖啡。我甚至和一个在会计部工作的姑娘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她住在纽约附近的泽西城。但是她的哥哥对我冷眼相加,所以在她7月份去度假的时候,我俩的关系也就无疾而终了。

  我通常在耶鲁俱乐部吃晚餐——不知怎的,这是我一天中最不开心的时刻——晚餐后我就去楼上的图书室,专心致志地学上一个小时有关投资和证券方面的专业理论知识。俱乐部里总有几个借酒装疯的人,但他们从来都不去图书室,因此那里是学习的极佳场所。从那儿出来后,如果夜色宜人,我就沿着麦迪逊大街漫步而行,经过那家老字号的默里山酒店,再穿过33号街,一直走到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开始喜欢上纽约这座城市了,我喜欢它在夜晚给人的那种充满诱惑力的奔放刺激的情调,大马路上红男绿女穿梭往来,车水马龙令人目不暇接,给人带来视觉上的感官享受。我喜欢沿着第五大道信步而行,用眼睛的余光在熙攘的人群中搜索风情万种的女人,幻想着几分钟后我便能涉足她们的生活,无人知晓,亦无人从中作梗。有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如此这般的场景:我尾随她们来到位于某偏僻街角处的闺房门前,她们在走进家门之前朝我回眸一笑,便隐入门内黑色的温柔之乡中。在这大都市迷人的暮霭里,我内心感到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同时觉得其他人也有此同感——那些贫困的年轻职员,终日踟蹰于大商场的橱窗前,到点了就一个人孤零零去小餐馆吃顿晚餐,与丰富的人生和多彩的夜生活失之交臂。

  转眼又到了晚上8点时分,四十号街那一带昏暗的街巷间挤满了前往剧院区的出租车,五辆一排,热闹异常,此时我心中就感到一种无名的惆怅。在车子暂停的短暂空隙,你可以瞥见车内的伴侣相依相偎,哼歌声、听不清的笑话激起的嬉笑声清晰可闻,燃着的香烟冒出一个个浑浊的烟圈。我幻想着自己已与他们融为一体,和他们一样赶赴寻欢作乐的场所,分享他们的亲密和兴奋,不由地暗自为他们祝福。

  我有阵子没见到乔丹·贝克了,后来在盛夏时节又见到了她。起初我认为能与她一道四处拜访是一种荣幸,因为她是高尔夫冠军选手,所有人都听闻过她的大名。这倒不是说我真的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而是对她怀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好奇心。她对外界摆出的那张高傲面孔的背后隐藏着某种东西——大多数装腔作势的人内心都隐藏着某种东西,虽然其本意可能并非如此——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当天我俩一起到沃威克①去参加一个家庭聚会。她将借来的一辆敞篷汽车未拉上顶篷就停在雨地里,之后却撒了个谎,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此事让我想起了坊间流传的有关她为人的一件趣事,而这件事那晚在黛西家与她初次见面时却被我忽略了。在她参加的第一场大型高尔夫锦标赛赛场上,发生了一场风波,差一点上了报纸版面。有人说她在半决赛时偷偷挪动了一个处在对其不利位置的球,这件事几乎演变成了一桩丑闻——但后来却被平息下来。一个球童撤回了他的证词,而另外一位唯一的证人也改口说可能是他搞错了,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和她的名字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乔丹·贝克一直避免与聪明睿智的男人打交道,这几乎成为了她的一种自卫本能,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她认为同墨守成规的男人相处会比较安全。她的不诚实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她不能忍受自己在与人相处时处于弱势地位,由于这种心理作祟,我想她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耍各种花招,以便她一方面能以冷漠、傲慢的微笑示人,另一方面又能满足她那健壮、敏捷肉体的本能需求。

  这对我而言无所谓。女人不诚实,男人大可不必求全责备——我只是偶尔感觉有些遗憾,时过境迁后就忘了。也就是在赴那次家庭聚会的途中,我俩有过一次关于开车的有趣对话,因为她的车子当时紧擦着几位工人身边开了过去,结果车子的挡泥板刮掉了一位工人外衣上的纽扣。

  “你开车太马虎了,”我态度严肃地说,“你要么开得小心点,要么就干脆别开车。”

  “我开得很小心呀。”

  “不对,你开得一点也不小心。”

  “嗯,这没什么,只要别人小心就行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与你开车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会给我让道,”她固执己见,“双方都不小心才会发生事故哩。”

  “你要是遇上一位与你一样粗心大意的人呢?”

  “我希望我永远都不会碰上这样的人,”她答道,“我讨厌粗心大意的人,这就是我喜欢上你的原因。”

  她那双灰色的、被阳光照得眯起来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前方,但是她的话已经蓄意改变了我俩的关系,在那一瞬间我想我爱上了她。可是,我是一个思维迟钝的人,内心又有许多清规戒律束缚住自己的手脚,而当务之急是要将自己从老家那种纠缠不清的关系中完全解脱出来。在这之前,我坚持每个星期写一封信,每封信的结尾都署上“爱你的,尼克”,而满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位打网球①的姑娘,以及她那上嘴唇上渗出的如小胡子般的细密汗珠。不过,在我重获人身自由之前,我俩的暧昧关系确有需要澄清之处。

  每个人都以为他自己至少具备一种基本的美德,而我的美德便是:诚实。我是我所认识的罕见的诚实人当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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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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