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曾建华译2025-11-11 14:1611,811

  “盖茨比之所以买下那栋别墅,就是因为黛西住在海湾的对面呀。”……这么说来,那个6月的夜晚,他抬头仰望的就不仅是天上的繁星了。他的形象一下子从那毫无意义的寄生生活中脱胎出来,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星期天早上,当教堂的钟声在海边的村庄上空响起时,社交界的各色男女又都聚集到盖茨比先生的别墅,在草坪上寻欢作乐。

  “他是一个私酒贩子,”年轻女人们在鸡尾酒台和鲜花丛中漫步时,彼此间闲聊道,“有一次他杀了一个人,因为那人知道他是兴登堡①的侄子,恶魔的表兄弟。给我摘朵玫瑰花,亲爱的,再给我的水晶酒杯里添上一点酒。”

  我曾经有一次在一份列车运行时刻表的空白处记下了那年夏天拜访过盖茨比别墅的所有来宾的名字。现在这张时刻表已旧得发黄发脆了,折叠处都已破裂了,表头上注明:“本时刻表1922年7月5日起生效。”但我仍然能依稀辨认出字迹模糊的姓名。与其让我笼统地概括说有些人尽管对盖茨比先生的身世一无所知,却利用他的慷慨好客天性揩油,借以表示他们对他无可言说的敬意,倒不如直接列出他们的姓名,能给读者一个更加直观的印象。

  从东半岛来的有切斯特·贝克尔夫妇、利奇夫妇,一个我在耶鲁读书时就相识的叫本森的男人,还有韦伯斯特·西维特大夫,去年夏天他在缅因州淹死了。还有霍恩比姆夫妇、威利·伏尔泰夫妇以及布莱克巴克一家,他们总喜欢聚集在某个角落处,一旦有人走近,他们就会像山羊一样抽动他们的鼻子。此外,还有伊斯梅夫妇、克里斯蒂夫妇(更准确地说是休伯特·奥尔巴克和克里斯蒂先生的夫人)和埃德加·比弗,据传比弗的头发在一个冬天的下午没来由地就变得如同棉花一样雪白。

  我记得克拉伦斯·恩迪弗亦来自东半岛,但只来过一次,穿着一条白色的灯笼裤,还在花园里和一个叫埃蒂的流浪汉干了一仗。从小岛更远处来的宾客有奇德尔夫妇、O.R.P.斯雷德夫妇、佐治亚州的斯通瓦尔·杰克逊·艾布拉姆夫妇,还有菲希加德夫妇和里普利·斯奈尔夫妇。斯奈尔在入狱前三天还来过这里,喝得醉醺醺地倒在碎石车道上,结果尤利塞斯·斯威特夫人的小轿车从他的右手上辗了过去。丹希尔夫妇也造访过,来过的还有年近七旬的S.B.怀特贝特,以及莫里斯·A.弗林克、汉姆海德夫妇、烟草进口商贝路加和他的几位小姐。

  来自西半岛的有波尔夫妇、穆尔莱迪夫妇、塞西尔·罗巴克、塞西尔·舍恩、州参议员古利克,以及控制超卓越电影公司的老板牛顿·奥基德、艾克霍斯特和克莱德·科恩、小唐·S.施沃兹以及阿瑟·麦卡蒂,这些人都与电影界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还有卡特利普夫妇、贝姆勃格夫妇和G.厄尔·马尔登,他就是后来把自己妻子勒死的姓马尔登的家伙的兄弟。推销商达·冯坦诺也来过这里,另外还有埃德·勒格罗、詹姆斯B.费里特(人送外号“烂肠”)、德·琼夫妇和欧内斯特·利利——他们都是来这儿赌博的,每当费里特百无聊赖地逛进花园,那就意味着他已输得精光,于是第二天他就会为了套利而让联合运输公司的股票价格上下波动。

  有一个名叫克利普斯弗格的人经常去盖茨比先生的别墅,而且一去就呆很长时间,所以大家都称呼他为“寄宿生”——我怀疑他根本就是一个无家可归者。在常去的戏剧界人士中,有格斯·威兹、霍勒斯·奥多诺万、莱斯特·迈尔、乔治·德克维德和弗朗西斯·布尔。从纽约城里来的还有克罗姆夫妇、贝克海森夫妇、丹尼克夫妇、拉塞尔·贝蒂、科里根夫妇、凯莱赫夫妇、杜厄夫妇、斯卡利夫妇、S.W.贝尔奇夫妇、斯默克夫妇、和现已劳燕分飞的年轻的奎因夫妇,以及亨利·L.帕默多,此人后来在时代广场的地铁站卧轨自杀了。

  本尼·麦克莱纳亨总是带着四个年轻姑娘一道来,但每次来的都不是同一拨人,不过她们看上去相貌差不多,所以看上去都好像是以前来过的。我已经忘记了她们的芳名——我想是叫杰奎林吧,要不就是康雪娜,抑或是格洛莉娅,或者是朱迪、琼。她们的姓氏要么是美妙悦耳的花朵名或是月份的名字,要么就与闻名遐迩的美国大资本家相同,如果人们定要追根究底,她们就会羞答答地承认自己只是他们的远亲罢了。

  除了上面提及的这些人之外,我还依稀记得福斯蒂娜·奥布赖恩至少来过一次,还有贝德克姐妹和年轻的布鲁尔,他的鼻子在战争中被打坏了。还有阿尔布鲁克斯伯格先生和他的未婚妻哈格小姐、阿迪塔·费兹彼德夫妇和曾经担任过美国军团①负责人的P.朱厄特先生,还有克劳迪娅·希普小姐和一个据称是她私人司机的男伴,还有一个王子什么的,我们都称呼他“公爵”,至于他的尊姓大名,即便我以前知晓,现在也早已忘了。

  所有这些人在那年夏天都到过盖茨比的别墅。

  7月底的一天早晨9点,盖茨比的豪华轿车沿着石子铺砌的车道开到我家门口,三音节汽车喇叭按出一阵悦耳的声响。这还是他第一次屈尊来看望我,虽然我已经光顾过两次他的家庭聚会,也乘坐过他的水上飞机,并且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多次去过他的私人海滩。

  “早晨好,老兄。既然你今天已约定要和我共进午餐,我想我们就一起乘车进城去吧。”

  他站在汽车的踏脚板上,身体保持平衡,动作轻快敏捷,体现出典型美国人的特色——我想这是源于我们发育时不干重体力活,再就是我们参加的那些各具特色的运动项目潜移默化为自然优雅的动作方式。这种特色在他身上不时地以躁动不安的形式表现出来,掩盖了他拘谨不安的举止。只见他片刻也不能停顿下来,不是一只脚不自觉地轻踢某处,就是一只手掌不安分地一张一合。

  他注意到我正用羡慕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车子,便跳下车来,好让我看个清楚。

  “这车挺漂亮,不是吗,老兄?”他说道,“你以前见过这车吗?”

  我见过,每个人以前都看到过。车身呈纯乳白色,镀镍的部件闪闪发亮,加长的车身鼓凸有致,内置衣帽箱、食品箱和工具箱;数层挡风玻璃错落有致,折射出十数个太阳。车厢用绿色皮革装饰,用多层玻璃与外界相隔,宛如温室。我们坐进车,向城里开去。

  在过去一个月里,我与他聊过五六次,但令我感到失望的是,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所以我最初以为他是一位重量级大人物的印象,现在逐渐的淡薄了。在我看来,他就犹如隔壁一家管理有方旅馆的老板而已。

  接着就发生了那次令人尴尬的同车之行。我们还没有到达西半岛村,盖茨比就一改故作正经的谈话口吻,稍显迟疑地用手敲打着他穿着淡褐色西装裤的膝盖。

  “我说,老兄,”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你对我有何看法呢?”

  我一下子给他问蒙了,只好用在这种场合常说的含糊其辞的话语来搪塞一番。

  “好吧,我就给你谈谈我的经历吧,”他打断我道,“我可不愿意你由于听信了某些谗言而对我产生某些错误的看法。”

  原来他对那些在他客厅里流传的稀奇古怪的流言飞语是心知肚明的。

  “我向上帝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忽然举起右手,仿佛向神灵发誓似的,“我出生在中西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显然家里人都已过世了。我是在美国长大的,却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因为历年来,我家的先人都是在那儿受的教育,这是我家的传统。”

  他斜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认为他撒谎了。他将“在牛津受的教育”这句话一带而过,给人含糊其辞或吞吞吐吐的感觉,仿佛此句话以前使他难堪过。起了这个疑心后,他此后所说的一切都不是那么可信了,于是我开始猜测他的身世确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你的老家在中西部什么地方呢?”我看似无心地问了一句。

  “旧金山。”

  “我知道了。”

  “我家里的人都去世了,我因此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庄重,似乎突然间失去全部家人的痛苦回忆依旧折磨着他的心灵。有那么一会儿我怀疑他是在故意愚弄我,但在瞧了他一眼后,我又确信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

  “后来,我就像一个年轻的东方王子一般游遍了欧洲各大都市——巴黎、威尼斯、罗马——收集各种各样的珠宝,主要是红宝石,打打猎,学学画,纯属自我消遣,好让自己忘却以前发生的那些伤心事。”

  我努力抑制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因为他所说的不过是一般吹牛的人常爱使用的陈词滥调,在我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头上裹着头巾的“布娃娃”在布罗涅森林①中追赶一只老虎,边追漏洞百出的身子里填充的木屑边往外漏。

  “后来,大战就爆发了,老兄。对我而言,这倒是一个彻底解脱的好机会。我想方设法地想一死了之,但冥冥之中似乎总有神灵庇护着我。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被任命为中尉。在阿尔贡森林一役②中,我带领机枪营余部奋勇向前,结果长达半英里的两翼全无掩护,因为步兵在那儿无法向前推进。我手下只有130名士兵,16挺刘易斯型机关枪,但我们足足坚守了两天两夜。等到步兵团冲上来时,他们在成堆的尸体中发现了三个德国师的徽章。我被提拔为少校,每一个协约国政府都授予了我一枚勋章——甚至连黑山国都不例外,就是位于亚德里亚海边的那个小不点似的黑山国!”

  “小不点似的黑山国!”他嘴里迸出这几个字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并不住地点着头——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这微笑显露出他知晓黑山国动乱的历史,并且同情黑山国人民进行的英勇斗争;亦表示他完全理解黑山国人民的民族情结,因而得到了这个袖珍国中央政府发自内心的热情奖赏。而此时我的疑窦之心也已转变成迷惑之情了,其混乱的情形犹如一个人在匆忙中同时翻阅十几本杂志一样。

  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枚系着丝带的金属徽章,放在我的手掌心上。

  “这就是黑山国授予我的那枚勋章。”

  使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东西看上去像是真的。

  “丹尼罗勋章”,上面刻着一圈铭文:黑山国国王尼古拉斯·雷克斯。

  “掉个面看看。”

  “杰伊·盖茨比少校,”我默念道,“英勇卓绝。”

  “这是另外一件我总是随身携带的东西,牛津大学时代的一件纪念品。它是在三一学院校园里照的——站在我左边的这位现在是唐卡斯特伯爵。”

  那张照片上有六位青年才俊,全是一身运动装束,在一道拱门里颇为随意地站立着,拱门外的背景处还可瞥见多处塔尖。照片中的盖茨比看上去比现在略显年轻,但也年轻不到哪里去,手中拿着一根板球棒。

  这样看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确有其事了。我仿佛看见一张张虎皮挂在他位于大运河上的宫殿里,光彩夺目;我又仿佛看见他正在打开红宝石箱,借用宝石那耀眼的红色光芒来抚慰他那颗破碎心灵的伤痛。

  “今天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大忙,”他边说边颇为自得地将纪念品放回口袋里。“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对我的经历有所了解。我可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一个无名之辈。你看,我只和陌生人交往,这是因为我总是浪迹四海,努力想忘却那些伤心的往事。”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你今天下午就会知道这件事的。”

  “是吃午餐的时候吗?”

  “不,今天下午。我碰巧得知你今天下午约了贝达克小姐喝茶。”

  “你是说你爱上了贝达克小姐吗?”

  “没有,老兄,我可没有爱上她。可是贝达克小姐已经同意由她出面来和你谈这件事。”

  我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毫无头绪,而且我对“这件事”不仅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反感。我请贝达克小姐喝茶,并不是为了谈论杰伊·盖茨比先生的。我敢肯定他要求我倾听的事情一定十分离奇古怪,有那么一会儿,我真后悔我曾经涉足于他那块宾客如云的草坪了。

  他不再言语了。我们离城区越近,他的态度愈显得冷峻。我们路过罗斯福港,从那里可以瞥见一艘船身漆着一道红圈的远洋货轮,随后又全速驶过一个贫民窟,碎石子道路两旁排列着19世纪镀金、现已褪色的酒吧,虽已破旧不堪,光线昏暗,但却不乏客人光顾。紧接着,那个灰谷在车的两侧展开,我在车上瞥见威尔逊太太一边在加油泵前卖力地替顾客加油,一边不停地喘着粗气。

  汽车的挡泥板犹如张开的翅膀,风驰电掣般的穿越过半个阿斯托里亚街区——仅仅只是半个街区,因为正当我们在高架铁路的支柱间迂回穿行时,我听到了摩托车发出的熟悉的“哒——哒——噼啪”声,随即看到一个狂怒的警察骑着警用摩托从我们车旁驶过。

  “好吧,伙计。”盖茨比大声喊道,同时将车慢慢停了下来。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白色的卡片,在警察的眼前晃动了一下。

  “不好意思,”警察抬手轻轻地碰了下帽檐,抱歉道,“下次就会认识您了,盖茨比先生。请原谅。”

  “你给他看的是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道,“是那张牛津大学的照片吗?”

  “我曾经帮过他们局长一个忙,因此他每年都会寄给我一张圣诞贺卡。”

  我们的车子驶上了大桥。阳光穿过大桥的钢架映射在穿梭往来的汽车上熠熠生辉。河对岸的都市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呈灰白色簇拥在一起,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堆堆糖块,但愿它们都是用来路清白的金钱建造起来的。从皇后区大桥上远眺纽约市区,永远是这个世界大都市带给人们的有关尘世间的种种神秘和美好生活的诱惑。

  一辆载着逝者的灵车从我们身旁驶过,车身上扎满了白花,后面紧跟着两辆四轮马车,车厢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还有几辆轻便马车载着逝者的亲朋好友。这些送殡的亲友们隔着车窗看着我们,从他们那忧郁的眼神和薄薄的上唇可以推断出他们是东南欧人。盖茨比的豪华轿车能排进他们肃穆的送殡队伍里,不知怎的我竟有一种愉悦的感觉。我们的车子横穿布莱克威尔岛①时,一辆高级轿车超过了我们,司机是个白人,里面坐着三个衣着时髦的黑人,两个毛头小伙和一个年轻姑娘。看到他们朝我们翻着白眼,一副不甘示弱的敌意表情时,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过了这座桥,无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心中暗自思忖,“无论什么事情都……”

  因此,在这个地界突然冒出个盖茨比来,完全用不着大惊小怪。

  在这个喧嚣的夏日中午,在42号大街一家通风设施良好的地下餐厅里,我与盖茨比相约共进午餐。从光照强烈的街上走进餐厅,我不得不眨眨眼睛以适应周遭的环境。这时我隐约看见盖茨比待在前厅,正在跟另外一个男人交谈。

  “卡拉韦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沃尔夫山姆先生。”

  一个身材矮小、鼻子扁平的犹太人抬起他硕大的脑袋打量了我一番,他的两个鼻孔里长满了浓密的鼻毛。过了一会儿,我才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瞧见了他的两只小眼睛。

  “……于是我就瞥了他一眼,”沃尔夫山姆先生一面继续说,一面很急切地跟我握着手,“你猜猜接下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些什么?”我礼节性地问道。

  但显然,这个问题不是针对我的,因为他随即松开了我的手,将他那颇具特征的鼻子朝向了盖茨比。

  “我把那笔钱交到了凯兹保手上,同时对他说:‘就这样吧,凯兹保,他要是不闭嘴,一分钱也别给他。’他立马就闭嘴了。”

  盖茨比一手挽着沃尔夫山姆,一手挽着我,一起走进了餐厅,于是沃尔夫山姆先生只好将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后便变得犹如梦游般心不在焉。

  “要姜汁威士忌吗?”领班的侍者问道。

  “这家餐馆不错,”沃尔夫山姆先生赞许道,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描绘的长老会仙女,“但是我更喜欢街对面的那一家。”

  “好吧,来点姜汁威士忌,”盖茨比回应侍者道,然后转向沃尔夫山姆先生说,“那家太热了。”

  “又热,地方也小——不错,”沃尔夫山姆先生说,“但是却使人回味无穷。”

  “是哪一家餐馆?”我问道。

  “老大都会。”

  “老大都会,”沃尔夫山姆先生若有所思的重复道,“那些已死去或已远走高飞的老相识,那些已不可能再相见的老朋友。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开枪打死罗西·罗森塔尔的那个夜晚。我们一共六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罗西那天晚上开怀痛饮。天快亮时,一位侍者神情诡异地走到他面前,说外面有人正在找他。‘知道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我将他重新按坐在椅子上。

  “‘罗西,那帮杂种若要找你,就让他们上这儿来,但是,罗西,求求你,可千万不要走出这间房间。’

  “当时已是凌晨4点钟了,如果我们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外面天空已经放亮了。”

  “他出去了吗?”我下意识地问道。

  “那还用问。”沃尔夫山姆先生朝我恼怒地翕动了一下鼻翼,“他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说:‘别让侍者将我的咖啡收走了!’说完他就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他们朝他酒足饭饱的肚皮上连开三枪,然后开车跑掉了。”

  “他们中间有4人后来被处以电刑。”我终于记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五个人,包括贝克尔在内。”他又将鼻孔朝向我,一副对我感兴趣的模样。“我听人说你正在找关系做生意。”

  他将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情混为一谈,令人摸不着头脑。盖茨比出面替我解围。

  “噢,错了,”他解释道,“那人不是他。”

  “不是他?”沃尔夫山姆先生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有几分失望。

  “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对你说过我们改天再谈那件事的嘛。”

  “对不起,”沃尔夫山姆先生说,“是我弄错人了。”

  这时,侍者端上来一盘多汁肉丁,沃尔夫山姆先生忘掉了老大都会那些令人伤感的往事,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了。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却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将餐厅扫视了一遍——最后他又转过身来观察坐在他身后的人,从而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弧圈。我想如果我不在现场,他甚至连桌子底下也会瞄上一眼。

  “我说,老兄,”盖茨比将身子倾向我说,“今天早上在车子里我恐怕惹你不高兴了吧?”

  他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种熟悉的笑容,可是这次我决心不再上当。

  “我不喜欢将事情搞得神秘兮兮的,”我正色道,“我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这件事情非要贝达克小姐作中间人呢?”

  “哦,这绝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向我保证道,“贝达克小姐是一位著名的女运动员,她永远都不会做不正当的事情。”

  突然间,他看了看手表,蹦起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餐厅,把我和沃尔夫山姆先生单独留在了餐桌旁。

  “他得去打个电话,”沃尔夫山姆先生目送他离开后说,“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是吧?仪表堂堂,还是个十足的绅士。”

  “是吧。”

  “他是纽津人。”

  “噢。”

  “他上过英国的纽津大学。你知道纽津大学吗?”

  “听说过。”

  “它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大学之一。”

  “你认识盖茨比很久了吗?”我问道。

  “有好几年了,”他自鸣得意地答道,“战争刚一结束我就有幸认识他了。我刚与他交谈了一小时就确定我碰上了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值得你带回家介绍给你母亲和妹妹认识的人。’”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发现你在看我的袖口纽扣。”

  我本来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袖口纽扣,但是这会儿我注意到了。它们看上去怪怪的,像是用象牙材质制成的。

  “这是用精选的人的臼齿做的。”他告知我。

  “真的吗!”我仔细地观察了它们一番,“这种干法真是太奇妙了。”

  “是的,”他把衬衣袖口缩进外套里去,“是啊,盖茨比在女人方面十分谨慎。他从不对朋友的妻子哪怕多看一眼。”

  这时,那位凭直觉受到信任的对象又回到餐桌前坐了下来。沃尔夫山姆先生一口喝完杯中的咖啡,然后站起身来。

  “午餐吃得很满意,”他说道,“但我要赶快离开这儿,否则,你们两位年轻人就要嫌弃我了。”

  “迈耶,别那么猴急嘛。”盖茨比劝道,但语气却不甚热情。沃尔夫山姆先生抬起手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

  “你真是太客气了,但我已是上辈人了,”他煞有介事地说道,“你们在这里多坐会吧,谈谈体育运动,谈谈年轻女人,谈谈……”他又挥动了一下手,嘴里蹦出了一个自创的名词,“至于我,已经五十岁了,就不再叨扰你们了。”

  他跟我们握了握手,转身离去时他那伤感的鼻翼又翕动起来,我甚至怀疑是否我说的哪句不当言语惹恼了他。

  “他有时候会变得非常多愁善感,”盖茨比对我解释道,“碰巧今天就是他的一个伤感日。他在纽约地区也算是一个人物——百老汇的常客。”

  “他究竟是干哪种行当的,是演员吗?”

  “不是。”

  “牙科医生?”

  “迈耶·沃尔夫山姆?开玩笑,他是个赌徒。”盖茨比迟疑了一下,然后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他就是1919年幕后操纵美国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的那个人。”

  “幕后操纵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我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这件事让我大吃一惊。我当然记得1919年该赛事被人操纵这件事,但是即便我回想这件事,我也只会将它看成这样一件往事:是一连串不可避免事件的不幸后果。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蒙骗五千万观众——犹如孤身撬保险箱的盗贼。

  “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我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他只不过钻了空子罢了。”

  “那他怎么没被抓起来呢?”

  “他们没有证据。老兄,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

  我坚持付账。当侍者给我送来找零的钱时,我正好瞥见了汤姆·布坎南端坐在拥挤餐厅的另一边。

  “跟我过去一下,”我说,“我得去向一个人打声招呼。”

  汤姆一看见我们就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我们走来。

  “你最近去什么地方了?”汤姆急切地问道,“连电话都不打一个,黛西简直都要气疯了。”

  “布坎南先生,这位是盖茨比先生。”

  他们象征性地握了握手,盖茨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常见的、局促不安的表情。

  “你最近到底过得咋样?”汤姆追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吃饭呢?”

  “我是和盖茨比先生一起来吃午饭的。”

  我转身去看盖茨比先生,但他已经踪影全无了。

  1917年10月的某一天。(我与盖茨比先生共进午餐后的那天下午,乔丹·贝克腰板挺直地坐在广场饭店茶室里一张靠背笔直的座椅上,向我说起了往事。)——那天我正从某地赶往另一个地方。我一会儿走在人行道上,一会儿漫步在草坪上。我更喜欢走在草坪上的感觉,因为那天我穿了一双从英国进口的鞋子,鞋底布满橡胶颗粒,走在柔软的草地上更加舒适。我还穿了一条新的方格花纹裙,每当裙摆随风而动时,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红、白、蓝色的彩旗也就不情愿地舒展开来,发出“啧——啧——啧——”的声响,颇有点不甚舒心的意思。

  旗面最宽、草坪面积最大处的那栋房子就是黛西·费伊的家。她那时刚满十八岁,比我大两岁,是路易斯维尔这个地方的年轻小姐中最拉风的一位。她穿着白色的时装,开一辆白色的轻型跑车。她家里的电话一天到晚总是响个不停,泰勒军营的那些青年军官们总是希望哪天晚上能单独与她约会。“无论如何给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那天上午我走到她家对面时,她的那辆白色跑车就停在路边,她跟一位我素未谋面的陆军中尉坐在车里。他俩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对方身上,直到我走到离他们只有五英尺的距离时,她才看见了我。

  “你好,乔丹,”她惊讶地打招呼道,“请过来一下。”

  她愿意与我交谈,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因为在我认识的所有年纪比我大的女孩子当中,我最仰慕她。她问我是否正要到红十字会去学习战地救护,我说正是。接着,她问我能否给她捎个口信,就说那天她有事不能去了。那位军官在黛西说话时紧盯住她不放,我想每一个年轻的姑娘都暗自希望男人用这种眼神来看自己。因为我觉得这种场景非常浪漫,所以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那位年轻军官的名字叫杰伊·盖茨比,从那以后有四年多的光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上次在长岛我再次见到他时,都没有把他给认出来。

  那事发生在1917年。到了第二年,我自己也有了几个追求我的男朋友,而且我也开始参加锦标赛了,所以很少有机会和黛西碰面。她总是愿意与比她年纪大的人交往——如果说她还跟谁交往的话。有关她的流言飞语满天飞——如她母亲如何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发现她偷偷收拾行装,准备到纽约去跟某位即将远赴海外的军官告别。她被家人拦了下来,可是事后她一连几个星期都不和家里人搭腔。从那件事之后她就不再和军官厮混了,只与城里几个参军无望的平脚板、近视眼的年轻人交往。

  隔年秋天,她情绪好转,和以前一样快乐。大战结束后,她举办了首次进入社交界的舞会。二月份,她和一个来自新奥尔良的男人订婚,而在六月份,她就跟芝加哥的汤姆·布坎南结了婚,其婚礼之隆重与奢华在路易斯维尔前所未闻。新郎带着百十号人,包了四节车厢前来参加婚礼,又租下了莫尔巴赫饭店整个一层楼。在婚礼的前一天,他送给她一串售价达35万美元的珍珠项链。

  我是黛西的伴娘之一。在婚宴开始前我来到她的闺房,发现她身着绣花新娘装,正和衣躺在床上,犹如仲夏夜的精灵般可爱,但却像酒鬼般烂醉如泥。她一只手紧攥着一瓶法国产苏特恩白葡萄酒,另一只手握着一封信。

  “恭……喜我呀,”她嘴里咕哝着,“以前从未喝过酒,哦,今天可真是喝得痛快。”

  “黛西,怎么回事?”

  我被吓傻了。说真的,我以前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醉成这副模样。

  “给你这个,亲爱的。”她在拿到床上的废纸篓里胡乱摸了一会,掏出了那串珍珠项链。

  “将它拿下楼去,该给谁就给谁。告诉他们黛西改主意了。就说:‘黛西改主意了!’”

  她开始痛哭起来,而且哭个没完。我冲出房去找到她母亲的贴身女佣,我们两个人一起锁上房门,给她洗了个冷水澡。她一直紧紧地攥着那封信不肯松手,就这样将它带到了浴缸里,捏成了一个混漉漉的纸团。直到她看到那封信碎成像雪花般的纸屑,才松手让我接过去放在了肥皂盘中。

  此后她再也不发一言。我们给她闻了阿摩尼亚精油,又将冰块敷在她额头上,然后又哄着她穿上嫁衣。半小时后,当我们走出房间时,那串珍珠项链已经戴在她的脖子上,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了。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她没事人似的与汤姆·布坎南完了婚,然后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南太平洋蜜月旅行。

  他们旅行归来之后,我在加州的圣巴巴拉又见到了他们夫妇俩,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另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如此迷恋不舍。如果他离开房间哪怕一小会儿,她就会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口里还不住地问:“汤姆上哪儿去了?”活脱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直到看见他出现在门口。她常常在沙滩上一坐个把小时,将他的头枕在她膝盖上,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眼睛,爱抚着他的双眸充盈着深不可测的柔情蜜意。看到他俩缠绵在一起的场景真令人感动——会使你心驰神往,轻轻地会心一笑。

  那是8月间发生的事情。我离开圣巴巴拉一个星期后,一天晚上汤姆驾车在文图拉公路上与一辆货车相撞,他的车被撞飞了一只前轮。与他同车的一个年轻女郎也上了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因为她的一条胳膊被碰折了——她是圣巴巴拉饭店里一个打扫客房的女服务员。

  第二年4月,黛西生了个女儿,随后他们一家到法国去待了一年。那年春天我在戛纳见到了他们,后来在多维尔又碰到过,再往后他们就回到芝加哥定居下来。黛西在芝加哥很有人缘,这一点你心里也很清楚。他们和一帮纨子弟交往密切,这帮人正值当玩的年纪,富有而又举止放荡。但她与他们厮混在一起却并没有玷污自己的名声,则可能是她不沾酒的缘故。混迹于酒鬼之中而能做到滴酒不沾,这种人确实能占到很大的便宜。你可以管住自己的嘴,更重要的是,趁其他的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你稍微搞点小动作也无所谓,因为那时他们醉得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毫不在乎。也许黛西从没有同他们搞过什么风流韵事,但她的话里话外……

  嗯,大约在六个星期之前,她多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及盖茨比的名字。就是那次我问你——你还记得吧?——是否认识西半岛的盖茨比。你回家后,她溜进我的房间将我叫醒,问我:“你说的是哪个盖茨比?”我半睡半醒,将他描述了一番。她听完之后,怪腔怪调地说,他一定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男人。直到那时,我才把这个盖茨比与当年坐在她白色跑车里的那个军官联系起来。

  等到乔丹·贝克把上面这段故事讲完,我们离开广场饭店已经有半个小时,正乘着一辆维多利亚马车①穿过中央公园。此时太阳已被西五十大街上的高层住宅楼遮住,那是一些电影明星们的豪华住所。成群的孩童像草地上的蟋蟀一样聚集在一起,他们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暮色苍茫的闷热空气中:

  我是阿拉伯半岛的酋长,

  你的爱情在我心上。

  深夜当你香甜入睡,

  我悄悄溜进你的帐房。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巧合。”我说道。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

  “为什么不是呢?”

  “盖茨比之所以买下那栋别墅,就是因为黛西住在海湾的对面呀。”

  这么说来,那个6月的夜晚,他抬头仰望的就不仅是天上的繁星了。他的形象一下子从那毫无意义的寄生生活中脱胎出来,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他想知道,”乔丹继续说,“你是否愿意哪天下午请黛西去你住的地方,然后让他也过来问候一下。”

  这个请求如此不起眼,我不禁感到十分诧异。他已经苦等了五个年头,又买下一栋豪宅,且放纵那些在星光之夜肆意糟踏他的财富的“蛀虫”——图的就是自己能够在某天下午到一个不相干人的花园里来“问候一下”?

  “他托我办这么点小事情,有必要告诉我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他只是有点心虚,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了。他怕你有被冒犯的感觉。你明白吧,在这一切表象下,他其实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

  我还是有些疑虑。

  “他为什么不请你安排一次见面呢?”

  “他要让她看看他的别墅,”她解释道,“你的房子不是正好就在他别墅的隔壁嘛。”

  “噢!”

  “我猜想他原本期望她在哪天晚上会不请自来,参加他举办的晚会,”乔丹接着说,“可是她始终没有去过。后来他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人们是否认识她,而我就是他找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在舞会上他派人去请我的那天晚上,可惜你没听到他是如何东扯西拉,最后才切入正题的。我当场建议安排他们在纽约城里共进午餐——我想他立马就疯掉了。”

  “我不想做太过招摇的事!”他喋喋不休地说,“我只想在我家隔壁见她一面就行。”

  “后来我提醒他说你是汤姆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他又犹豫着想放弃整个计划。他不怎么了解汤姆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说多年来他一直在看一份芝加哥报纸,希望碰巧能得知黛西的某些个人信息。”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的马车经过一座小桥下面,我伸出手臂揽住乔丹晒成铜褐色的肩膀,将她拉近我的身旁,请她与我一起共进晚餐。刹那间,我不再去想黛西和盖茨比之间的感情纠葛,脑海里只有这个清爽、健壮而思维有些狭隘的女人,她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而她此刻却一脸幸福状地依偎在我的臂弯里。此时此刻,一段令人荡气回肠的名言警句不由地在我耳边回响:“尘世别无他人:要么被人追求,要么追求他人;要么忙忙碌碌,要么疲惫不堪。”

  “黛西在生活中应该得到一点感情补偿。”乔丹在我耳边喃喃说道。

  “她想见盖茨比吗?”

  “她还完全被蒙在鼓里呢。盖茨比不想让她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你只要邀请她到你家喝茶就万事大吉了。”

  我们的马车穿过一处黑黢黢的树林,来到了第59大街正面,一片微弱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幽静的中央公园。与盖茨比和汤姆·布坎南不一样,我没有情人,自然不会有哪位姑娘的虚幻面孔隐约浮现在那些漆黑的飞檐或者光亮的广告牌上。于是我将身边的这位姑娘拉得更近一些,搂得更紧一些。她那苍白的嘴角显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我将她的身子搂得更紧了,直至紧贴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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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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