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曾建华译2025-11-10 11:358,872

  毕竟时光流逝已近五年了!即便是在这天下午,也一定有某种时刻,黛西远不如他梦想中那么纯美无瑕——这不是黛西的错,而是他的梦想过于虚无缥缈。这种梦想已超出了她本身,超越了尘世间的万事万物。他以一种创造性的激情编织着这个梦想,用每一根凭空飘来的羽毛去装饰它,即便是火热的炽情或新鲜的感觉也难以匹配无所羁绊心境所浮现出的虚幻影像。

  那天夜里当我返回西半岛时,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是我的房子着火了。当时已是凌晨两点,但远远望去半岛的整个一角亮得如同白昼,亮光照在灌木丛上若有若无,映照在路旁的电线上拖曳出一条条细长的光亮。车子转了个弯,我才发现光源来自盖茨比的别墅,从塔楼到地窖呈现出一派灯火通明。

  起初我以为他又在开家庭晚会,只不过又是一次放纵的狂欢,大家将整个别墅作为寻欢作乐的场所,正在玩“捉迷藏”或“罐头沙丁鱼”之类的游戏。但别墅内却寂静无声,只有树丛中的风声“嗖嗖”作响,风抖动着电线,灯光忽明忽暗,好像整栋别墅在风中眨巴着眼睛。当我乘坐的出租车哼唧着离去的时候,我瞅见盖茨比穿过他家的草坪向我走来。

  “你家看上去像在举办世界博览会。”我说。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回头看了一眼,“我刚才到几间房间里去瞧了瞧。咱俩一起到康尼岛去玩一下吧,老兄。坐我的车去。”

  “时间太晚了。”

  “要不然,下游泳池泡泡?我整个夏天还没有下去过一次呢。”

  “我想休息了。”

  “那好吧。”

  他踌躇着,目光注视着我,极力抑制住急迫的心情。

  “我和贝达克小姐谈过了,”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道,“我明天就给黛西打电话,请她过来喝茶。”

  “哦,那行吧,”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别给你添太多麻烦。”

  “哪天对你合适呢?”

  “哪天对你合适?”他立马纠正我道,“我不想给你惹麻烦,你知道的。”

  “那后天怎么样?”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说道:“我想先让人把草坪修整一下。”

  我俩都低头看了一下脚底的草地——两家的两块草坪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我家这边的草坪草长得参差不齐,而他家的那一大片草坪草长得郁郁葱葱,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我猜想他指的是我家的草坪。

  “还有一件小事。”他说话的口气吞吞吐吐,显得有些迟疑未决。

  “你是不是希望再往后推迟几天?”我问道。

  “哦,跟这个没关系。至少……”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呃,我想……呃,我说,老兄,你钱挣得不多,是吧?”

  “不太多。”

  这句答语似乎使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说话的语气显得更有自信了。

  “我猜想你挣得也不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看,我正附带在做点小生意,搞点副业,你明白的。我想既然你挣钱不多——你在推销债券,是吧,老兄?”

  “我正试着在做。”

  “那么,你也许会对我提的这事感兴趣。它不会花费你太多的时间,但你或许可以挣到一大笔钱。不过这是一桩相当机密的生意。”

  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语境不同,那次谈话可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之一。但是,因为他的这个提议说得太露骨,毫无技巧可言,明摆着是为了答谢我提供的帮助,我别无选择,只能立即打断他的话。

  “我手头的事多得忙不过来,”我说,“非常感谢你,可是我不可能再接更多的活了。”

  “你用不着和沃尔夫山姆打任何交道的。”显然他以为我在刻意回避午餐时提到的那种“关系”,但我肯定地告诉他,是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又逗留了一会儿,希望我再与他聊聊别的话题,但我却全无心思,不愿再搭理他,他只好怏怏地回家去了。

  那天傍晚的经历使我心情愉悦,有点飘飘然的感觉。我猜想我一脚踏进门槛就倒头酣然入梦了,因此我全然不知当晚盖茨比是否去了康尼岛,抑或他是否在彻夜未熄的灯光中花费了多少个小时又到“几间房间里去瞧了瞧”。

  第二天早晨,我在办公室给黛西打了个电话,请她在约定的时间到我家喝茶。

  “别带汤姆来。”我提醒她。

  “什么?”

  “别带汤姆。”

  “‘汤姆’是谁?”她可爱地装着糊涂。

  约定的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上午十一点钟,一个男工身披雨衣,拖着一台割草机来敲我家大门,说是盖茨比先生派他过来修整草坪的。这件事提醒了我,应该叫我那芬兰女佣过来帮忙。于是我就开车去西半岛村,在湿漉漉、两边是白石灰墙的里巷中找到她,同时又买了一些茶杯、柠檬和鲜花。

  鲜花是多余买的,因为下午两点钟,从盖茨比家中送来了足够摆一温室的鲜花,以及数不清的插花容器。一个小时后,我家大门神秘兮兮地被人推开,盖茨比身穿一件白色法兰绒西装,配衬着银色衬衫,金色领带,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脸色煞白,眼圈发黑,显见一夜未眠。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他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草坪看上去很漂亮,如果你指的是它的话。”

  “什么草坪?”他茫然地问道,“哦,你院子里的草坪。”他透过窗子向外瞧,可是根据他的面部表情来判断,我敢肯定他什么也没看见。

  “看上去不错,”他含混地说道,“报纸上说雨在四点左右会停下来,大概是《纽约日报》吧。喝——喝茶所需的家什都备齐了吗?”

  我将他引进餐具室,在那里他用挑剔的目光将芬兰女佣审视了一番。我们一起把从食品店买来的十二块柠檬蛋糕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这样行吗?”我问道。

  “当然行,当然行!真不错!”接着又虚情假意地来了一句,“……老兄!”

  3点半钟左右雨逐渐停了下来,变成了潮湿的雾气,不时还有少许雨滴如露水般在雾中游离。盖茨比有眼无心地翻阅着一本克莱所著的《经济学》,每当芬兰女佣的脚步踏响厨房的地板时,他就不由地一惊,并且时不时地朝着模糊不清的窗外张望,仿佛一连串看不见但却令人警觉的事件正在外面上演着似的。最后,他站起身来,用犹豫不决的口吻告诉我,他要回家了。

  “为什么要走呢?”

  “不会有人来喝茶啦,时间太晚了!”他看了看手表,仿佛别处还有紧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似的。“我不能将一整天的时间耗在这里。”

  “别犯傻了,四点还差两分钟呢。”

  他可怜兮兮地坐下身来,好像是我强迫他坐下似的。恰在此时,传来一辆车子转上我家便道的声音。我俩不约而同地跳起身来,我略带烦心地朝院子里奔去。

  在一排滴着雨水、花瓣全无的丁香树下,一辆加长的敞篷汽车沿着行车道开了过来。车子停住了,黛西头戴一顶三角形的浅紫色女帽,脸侧向我,笑容可掬、欣喜万分地盯着我瞧。

  “这儿真的就是你住的地方吗,我最亲爱的?”

  她那迷人的、犹如细浪般起伏的嗓音在雨水中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我必须先用耳倾听她那抑扬顿挫的音律,然后才能用脑去弄明白她所说话的含义。一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面颊上,仿佛抹上了一笔蓝色的颜料。我搀扶她下车时,发觉她的手也被晶莹的雨珠给打湿了。

  “你是爱上我了吗,”她对我耳语道,“否则为什么非要我孤身赴约呢?”

  “那是雷克兰特古堡①中的秘密。叫你的司机到别处逛逛,一个小时后再来接你。”

  “弗迪,过一个小时再到这里来接我。”然后她又一本正经地对我低声说,“他的名字叫弗迪。”

  “他的鼻子嗅不得汽油味吗?”

  “没这回事,”她天真无邪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我们走进房子里,使我颇为吃惊的是客厅里竟然空无一人。

  “哎,这事真滑稽。”我大声喊道。

  “什么事滑稽?”

  正在此时,有人在大门上庄重地敲了一下,黛西扭头去看,我走出客厅,打开大门。敲门者原来是盖茨比。只见他脸色苍白,两只手犹如重物般插在上衣口袋里。他两只脚踏在一摊水里,神色凄怜地紧盯住我的双眼。

  他大步从我身边走过,进了门厅,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动作僵硬得犹如牵线木偶,一下子就钻进客厅不见了踪影。这场景可不是单用“滑稽”一词就可以解释得通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外面的雨又下大了,我伸手将大门关上。

  有半分钟的功夫,房内鸦雀无声。然后我听到从客厅里传来一阵哽咽似的低语声,间或伴有笑声,接着传来的就是黛西那脆亮而做作的嗓音:

  “能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寂,时间长得令人心生恐怖。我在门厅里无所适从,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客厅。

  盖茨比正斜倚在壁炉架上,两只手仍然插在口袋里,勉力装出一副悠闲、甚至于倦怠的模样。他将头极力往后仰,直至碰到一台早已失去计时功能的大座钟的钟罩上。倚仗着这种姿势,他用那双神情迷惘的眼睛向下凝视着黛西,而她则端坐在一张硬背靠椅的边缘上,稍显惊色,姿态仍很优雅。

  “我们以前见过面。”盖茨比口中咕哝了一句。他瞥了我一眼,嘴角撇了撇,想笑又没有笑出来。幸好此时那台座钟承受不住他头部的压力晃动起来,摇摇欲坠,他连忙转过身去,用颤抖的双手将钟抓住,扶正至原处。然后他略显拘谨地坐了下来,将一只胳膊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单手托住下巴。

  “对不起,碰到钟了。”他道歉说。

  我的脸此时也涨得通红,像被热带的阳光炙烤过的一样。我脑子里纵有千百句应酬语,此时也一句话也道不出来。

  “只不过是一座破钟罢了。”我近乎白痴般的对他俩说道。

  我心中暗自思忖道,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我们三人都认为那座钟已在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了。

  “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了。”黛西开口道,语气尽量显得像陈述事实般平淡无味。

  “到十一月份就整整五年了。”

  盖茨比不假思索的回答至少使我们又愣住了一分钟。情急之中,我提议他们帮我到厨房去准备茶点。两人都已经站起身来,可就在此时那个可恶的芬兰女佣用托盘将茶点端进了客厅。

  大家忙着端茶杯、递蛋糕,经过一番如释重负的手忙脚乱之后,三人又恢复到彬彬有礼的表面状态。盖茨比坐到客厅里一个不显眼处,当我跟黛西东扯西拉时,他的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穿梭,神情紧张,眼神忧郁。然而,故作镇静可不是这次喝茶的目的,于是一逮到机会,我就找了个借口,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客厅。

  “你要去哪儿?”盖茨比立刻警觉地问道。

  “我去去就回来。”

  “你走以前,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他不顾一切地跟着我走进厨房,关上门,可怜兮兮地低声喊道:“哦,上帝啊!”

  “怎么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他摇晃着脑袋说,“一个天大的错误。”

  “你不过是觉得尴尬罢了,没什么。”我够聪明,又补了一句,“黛西也有点尴尬。”

  “她尴尬了吗?”他不太相信地重复我的话。

  “和你一样尴尬。”

  “别说得那么大声。”

  “你表现得像个小男孩,”我不耐烦地指责他说,“不仅如此,你举止还很粗鲁,让黛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客厅里。”

  他抬起一只手示意我闭嘴,用一种绝不原谅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轻手轻脚地将门打开,返回了客厅。

  我从后门来到户外——半小时之前盖茨比就是从此门溜了出去,神经质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奔向一棵又黑又粗、长满节瘤的大树,其繁茂的枝叶如防水布般挡住了雨水。这时雨又下大了,我那不成形的草坪,虽然经过盖茨比家园丁的精心修整,现在却仍然布满了泥坑,好像史前的沼泽了。从树底下望出去,除了盖茨比宽大的别墅外,别无可观的景致,于是我呆呆地盯着它瞧了足有半个钟头,犹如康德盯着观望他的教堂尖塔般全神贯注。这栋别墅是十年前一个酿酒商在追求“乡野热”时期建造的,据说他允诺为相邻所有的别墅支付五年的税款,条件是各位业主同意将别墅改造成“稻草屋顶”。或许是他们的一致拒绝使他“统一家居”计划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他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大门上还挂着志哀的黑色花环,他的子女就迫不及待地将别墅卖掉了。美国人虽然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去打工服苦役,可是一向是坚决不愿当乡巴佬的。

  半小时后,太阳又露面了,食品店的送货车绕上盖茨比家的私人车道,送来他家佣人做晚餐用的食材——我敢肯定他会完全没有食欲。一个女佣开始打开别墅楼上那一排窗户,在每扇打开的窗前短暂地露露真容,然后,从正中的凸窗处探出身子,故作镇静状地朝花园里吐了一口痰。我该回房去了。当雨还在下个不停的时候,其淅淅沥沥声犹如他俩的窃窃私语声,而偶至的急风骤雨声则象征着他俩情感的间歇性迸发。但当户外归于平静后,我预感户内亦应该“风平浪静”了。

  我走进屋子——在厨房里尽可能大的弄出声响,只差将炉子掀翻在地了——但我相信他俩对此充耳未闻。他们两人各自端坐在沙发的一端,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貌似向对方提出了什么问题,或是正准备向对方问什么问题,而彼此间毫无窘迫之感。黛西已是满脸泪水,我一进去,她就跳起身来,对着镜子用手绢擦着脸。但盖茨比的表情却发生了令人预想不到的变化,简直可称得上是容光焕发,虽然他不发一言,连一个高兴的姿态也没有,但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喜气劲儿,充盈了这间小小的客厅。

  “哦,你好呀,老兄,”他打招呼道,仿佛他有好多年未见到我似的,有一会儿我以为他要和我握手哩。

  “雨已经停了。”

  “是吗?”等他弄明白我话的意思,又发现客厅里有一缕缕阳光时,他像一个气象员,又像一个欣喜若狂的光明守护神似的露出笑容,将此消息转告给黛西:“你觉得如何?雨已经停了。”

  “我很高兴,杰伊。”她的嗓音充盈着痛楚、哀婉之美,而显露出来的仅是她的意外之喜而已。

  “我想邀请你和黛西一起到我家坐坐,”他说道,“我想带她四处转转。”

  “你真的想要我一起去吗?”

  “当然了,老兄。”

  黛西上楼去擦把脸——我羞愧地想起了我那不太拿得出手的毛巾,可惜已是于事无补了——盖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她。

  “我的别墅很漂亮,不是吗?”他问道,“瞧,正面全都布满了阳光。”

  我赞道房子确实够漂亮。

  “是呀,”他的目光掠过了别墅的每一扇拱门,每一座方塔,“我只花三年时间就挣够了买这栋别墅的房款。”

  “我还以为你的钱是继承来的呢。”

  “我的确继承了一笔遗产,老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是那笔钱在大恐慌时期让我损失了一大半,就是战争引起的那次大恐慌。”

  我想他本人也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当我询问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时,他含混地回答道:“那是我自己的事。”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个回答不甚妥当。

  “哦,我做过好几种买卖呢,”他改口说,“我做过药品生意,做过石油生意,但是这两种生意我现在都不做了。”他颇有意蕴地紧盯住我,“这么说你考虑过那天晚上我提起的那件事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黛西就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上衣上的两排铜纽扣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是那边的那栋大别墅吗?”她用手指着那栋房子大声问道。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个人要住那么大的一栋别墅。”

  “我在家里不分昼夜款待一些有意思的人,开展一些有趣的活动,登门的都是些社会名流。”

  我们没有沿海湾抄近路过去,而是绕到大道上,从宽大的后门处走了进去。一路上黛西用她那低沉迷人的嗓音赞美着呈现在眼前的非凡景象:蓝天白云映衬下这座仿中世纪古堡的典雅轮廓,花园中长寿花四溢的芳香,山楂花和洋李花的淡雅香以及“吻别花”的清香。而当我们走到大理石铺砌的台阶前,居然没有看到身着华丽服饰的人们出入大门,而且除了树上鸟儿的啁啾声外,别无其他声响,不免使人有一种时空倒错的奇怪感觉。

  进入别墅内部,我们信步穿过一排玛丽·安托瓦内特①式的音乐室和王政复辟时期②风格的小客厅。我似乎感到在每张沙发和桌子后面都潜藏着来客,他们奉命屏息不语,默默地等我们走过。当盖茨比随手带上“默顿学院图书室”的门时,我敢发誓我似乎听到了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男人所发出的如幽灵般的笑声。

  我们登上楼,穿过一间间古色古香的卧室,床上满铺着玫瑰色和淡紫色、绣着鲜艳花朵图案的绸缎被褥;穿过一间间梳妆室和台球室,以及带凹式浴池的浴室。我们还冒失走进了一间卧室,看见里面有一个人,身穿睡衣,不修边幅,正在地板上做着俯卧撑运动。他正是“寄宿生”克利普斯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还看到他饥肠辘辘地在海滩上闲荡。最后我们来到盖茨比起居的套房,包括一间卧室、一间浴室和一间亚当式③书房。我们在书房里坐下,喝了一杯他从壁橱里取出来的察吐士酒④。

  他始终观察着黛西的表情,我想他是根据别墅里每件物品在她那双迷人眼睛的反应来重新估量它们的价值。有时,他也神情迷惘地环顾四周,仿佛她本人令人意外的真身出现,使他拥有的这一切都变成了虚幻之物。有一次,他甚至差一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自己的卧室是别墅里全部卧室中最简朴的一间——只是梳妆台上却摆放着一套纯金的梳妆用品。黛西兴奋地拿起金梳梳理了一下秀发,惹得盖茨比坐下身,用手遮住眼睛笑了起来。

  “这事真是太有趣了,老兄,”他的欣喜之情使他有点语无伦次。“我简直不能……当我试着……”

  显而易见,他的情绪已经历了两种状况,现在正进入第三种状况。在经历了窘困不安和大喜若狂后,此刻又由于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他家中而感到惊诧不已。这件事是他长期以来殚精竭虑、梦寐以求的,这么说吧,他怀着不可名状的热切心情,咬紧牙关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而美梦成真后,他整个人却像紧过了头的钟表发条般松垮了下来。

  不一会儿,恢复了常态的盖茨比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了两个做工精致的特大衣橱,里面装满了他穿的西服、晨衣和领带,还有几堆码得有十几块砖头那么高的各式衬衣。

  “我有一个人在英国替我选购衣服。每年春秋开季,他都会挑选一些衣服给我寄过来。”

  他从中抱出一堆衬衣,开始一件件地扔在我们面前,面料有薄麻布的、厚丝绸的、细法兰绒的,全被抖散开来,五颜六色铺满了一桌子。我们正欣赏时,他又继续抱来更多质地柔软、色彩绚丽的衬衣,堆得愈来愈高——条纹的、卷纹的、方格纹的,珊瑚色的、苹果绿的、浅紫色的、淡橙色的,还有印着深蓝色组合字母图案的。忽然间,黛西抑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将头埋进衬衣堆里,放声痛哭起来。

  “这些衬衣真是太漂亮了,”她哽咽着说,嗓音在厚厚的衬衣堆里显得沉闷难听,“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好看的衬衣。”

  看过别墅内部之后,我们本来还打算去欣赏庭院和室外游泳池、那架水上飞机和仲夏花园——但朝盖茨比家的窗外望去,天又下起雨来,因此我们三人就站成一排,远眺水波荡漾的海湾水面。

  “如果不是有雾,从这里可以看见对面你家的房子,”盖茨比说,“你家码头的尽头总有一盏绿色的灯通宵不灭的亮着。”

  黛西忽然伸出手臂挽住他的臂膀,但他似乎依然沉浸在他刚才的话所形成的意境之中,可能他忽然想到那盏灯对他的深刻喻意现在已经永远地逝去了。与将他和黛西隔开的遥远距离相比较,那盏灯曾经离她那么近,近到她几乎触手可及,就像星星和月亮之间的距离。现在它又重新变回了码头上的一盏普通绿灯,他人生为之神魂颠倒的宝贝又失去了一件。

  我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在昏暗的光线中仔细打量房内模糊不清的各种陈设。一张挂在他书桌上方墙上的放大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照片上是一位身穿游艇服、上了些年纪的男人。

  “这人是谁?”

  “哪个人?那是丹·科迪先生,老兄。”

  这个名字我听上去有点耳熟。

  “他已经死去了,他多年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五斗橱上摆放着盖茨比本人的一张小照片,同样穿着一身游艇服——照片中的盖茨比昂着头,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显然是他十八岁左右时拍下的。

  “我喜欢这张照片,”黛西大声嚷道,“瞧这大背头!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留过大背头发型,也没告诉我你有过一艘游艇。”

  “瞧瞧这个,”盖茨比急忙打岔道,“这里有好多剪报,都是有关你的一些资料。”

  他俩并肩站着看那些剪报。我正想要求欣赏一下他收藏的那些红宝石,电话铃响了,盖茨比拿起了话筒。

  “是的……嗯,我现在说话不方便……现在不方便谈,老兄……我说的是一个小城镇……他应该明白小城镇的意思……行了,如果他认为底特律是一个小城镇,那他对我们就没有什么用处……”

  他挂上了电话。

  “到这里来,快呀!”黛西站在窗前大声喊道。

  雨还在下着,可是西边的乌云已经散开,海湾上空漂浮着粉红色和金黄色的彩云。

  “看看那些彩云,”她柔柔地说道,“我真想采下一朵粉红色的云彩,将你放在上面摇来摇去。”

  这时,我想告辞回家了,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放我走。或许有我在场他们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待在一起。

  “我知道我们该干什么了,”盖茨比说,“我们让克利普斯普林格弹钢琴吧。”

  他走到卧室外喊了一声“尤因”,又过了几分钟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面带窘态、略显憔悴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头顶上金黄色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这时他已经穿戴齐整,穿着一件圆领运动衫、一双轻便运动鞋和一条颜色已模糊不清的粗布裤子。

  “我们刚才打扰您健身了吗?”黛西有礼貌地问道。

  “我在睡觉,”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难为情地大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本来在睡觉,后来我起床了……”

  “克利普斯普林格会弹钢琴,”盖茨比打断他的话说,“是不是,尤因老兄?”

  “我弹得不好。我不会……我不怎么弹,我好久都没练……”

  “我们到楼下去。”盖茨比打断了他的话。他轻轻地摁了一个开关,瞬间,灰白的窗户隐形了,整栋别墅灯火通明。

  在音乐室内,盖茨比只打开了钢琴旁边的一盏落地台灯。他用火柴颤抖着为黛西点着了香烟,然后与她并肩坐在室内另一端的一张长沙发上,那里没有灯光,只有光滑的地板反射的大厅透进来的光亮。

  克利普斯普林格弹完一曲《爱情之穴》后,在琴凳上转过身来,不甚乐意地朝着处在昏暗光线处的盖茨比张望着。

  “你瞧,我的手法已完全生疏了。我告诉过你我弹不了,我好久都没练……”

  “别说废话了,老兄,”盖茨比下命令道,“弹!”

  每个清晨,

  每天傍晚,

  我们玩得尽兴欢畅……

  户外大风刮得呼呼作响,海湾上空隐隐传来一阵雷声。整个西半岛此时已是一派灯火通明,从纽约城开出的电气火车满载返家的通勤者,在风雨中急速前行。这是人性发生深邃变化的关键时分,空气中弥漫着撩人心弦的激动情绪。

  尘世唯有一件事不请自来,

  富人生财,穷人生……小孩。

  与此同时,

  此时彼时……

  当我走上前去与他告别的时候,我看到那种疑惑的表情重现在盖茨比的脸上,好像他有点怀疑眼前的幸福是否真实。毕竟时光流逝已近五年了!即便是在这天下午,也一定有某种时刻,黛西远不如他梦想中那么纯美无瑕——这不是黛西的错,而是他的梦想过于虚无缥缈。这种梦想已超出了她本身,超越了尘世间的万事万物。他以一种创造性的激情编织着这个梦想,用每一根凭空飘来的羽毛去装饰它,即便是火热的炽情或新鲜的感觉也难以匹配无所羁绊心境所浮现出的虚幻影像。

  我注视着他,只见他调整了一下他的情绪,握住她的一只手。她在他身旁低语了一句,他激情勃发地转身面对着她。我想是她那富有韵律、温润热情的嗓音迷住了他,因为对男人而言,这不啻是梦寐难求的天籁之音——如此的嗓音本身就是一首永恒的歌。

  他俩已视我为无物,黛西倒是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伸出她的另一只手;而盖茨比此刻都不知道我是谁了。我再一次看了看他们,他们也茫然地回头瞅了瞅我,眼神迷离,恍如隔世。于是我走出别墅,踏下大理石台阶,走进雨中,给他们留下私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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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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