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曾建华译2025-11-10 11:358,694

  “换作我,就不会对她提过分的要求,”我试探着说,“你无法让时光倒流。”

  “无法让时光倒流?”他不以为然地大声喊了起来,“没这回事,事在人为!”

  他狂躁地东张西望,仿佛“倒流的时光”就潜藏在别墅的某个阴影处,触手可及。

  大概就在这段时间,一天早晨,一名胸怀大志的年轻记者从纽约城赶来,登门造访盖茨比,请他作一些说明。

  “有关什么事情的说明?”盖茨比客气地问道。

  “呃——就是发表一个声明。”

  两人费劲地交谈了五分钟才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位记者在报馆中听到有人提到盖茨比的大名,至于为何提到他,此人不肯透露原因,或是他没听明白。这天恰逢他休息,于是他主动下来“看个究竟”。

  这不过是一种“乱枪打鸟”的猎奇行为,但这个记者算是来对了。受惠于他的好客天性,成百上千到过他家的客人几乎都成了他过去经历的权威“信息源”,众口铄金的结果使盖茨比的名声在这个夏天越来越火,都快成为新闻人物了。当时的各种流言,如“通过加拿大的地下通道”之类的,都和他的姓名扯上了关系。还有一个经久不衰的谣言,说他根本没住在房子里,而是住在一艘貌似房子的船上,并且沿着长岛的海岸线神秘地来回游荡。但是,为什么北达科他州的詹姆斯·盖兹能从这种谣传中获得一种满足感,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詹姆斯·盖兹——这就是他的真名实姓,至少是他法律上的姓名。他是在17岁时改名换姓的,而此时正是他一生事业的起始阶段——当时他看见丹·科迪先生的游艇在苏必利尔湖中一处暗藏风险的沙洲上抛锚停泊。那天下午,还叫詹姆斯·盖兹的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绿色运动衫和一条帆布短裤在沙滩上闲逛。后来他向人借了一条划艇,划到“托洛美”号游艇旁去提醒科迪,半个小时之内可能会起狂风吹翻他的游艇,就在这时他已经摇身变为杰伊·盖茨比了。

  我想早在那一时刻之前他就为自己起了这个名字。他的父母都是庸碌无能的庄稼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他们就是他的父母。实际上,隐居于长岛西半岛上的杰伊·盖茨比是他头脑中固有的柏拉图式理念的化身。他是上帝之子——这个称号,如果说有什么含义的话,就是它的字面含义——因此他必须投身于天父的事务,致力于追求一种泛众的、世俗的、浮夸的美。因此,他构想出一个十七岁男孩所能够想象的杰伊·盖茨比似的人物,并且终其一生地维护着这一形象。

  有一年多时间,他混迹于苏必利尔湖南岸讨生活,或是挖哈蜊,或是捕鲑鱼,或是干任何能捞到手的活计以解决食住问题。在那些令人提气的日子里,他那晒得黝黑、愈加壮实的身体使他能够轻松地对付那些时而紧张时而懒散的工作。

  他很早就摸透了女人的心思,而且因为女人宠爱他,反倒使他对女人有了鄙夷的想法。他瞧不起那些年轻的处女,认为她们浅薄无知;他也瞧不起别的女人,因为她们常常为了一些无谓的小事而歇斯底里地大发作,而出于他那惊世骇俗的自以为是的态度,那些事情在他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他的内心却一直处于一种躁动不安的状态。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各种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念头便向他袭来。一个无法言状的浮华世界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而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在洗脸架上滴答作响的闹钟,以及被他胡乱扔在地板上、如水般月光映照着的一堆衣服。每天晚上,他都会为这个虚构世界增添一些新的元素,直至浓浓的睡意悄没声地遮掩住某部分逼真的场景方才作罢。有一阵子,这些幻境为他超凡的想象力指明了路径:它们令人满意地暗示现实是不真实的,而世界的基石是牢牢地缚在天使的翅膀之上的。

  为了博求一个更辉煌的前程,在此时的几个月前,他曾孤身前往明尼苏达州南部由路德教会举办的圣奥拉夫学院求学。他在那儿只待了两个星期,一方面有感于学院对其如鼓声般起伏不定的命运,甚至对命运本身漠不关心,他感到十分伤心;另一方面又不屑于为了支付学费而去打杂,于是他离开了学院,游荡回了苏必利尔湖畔。那天他寻思找点什么活干的时候,碰上了丹·科迪的游艇停在了湖边的浅滩上。

  科迪当年五十岁,他是自1875年以来每一次淘金热的获益者,从内华达州的银矿到加拿大的育空地区①的金矿都能发现他的踪迹。在蒙大拿州从事铜矿生意使他挣下了好几百万美元的身家。从那以后,他虽然身体依然壮实,脑子却开始犯糊涂,敏锐地观察到这一点,不计其数的女人想方设法从他身上捞钱。不太露骨的一则故事是一个名叫埃拉·凯的女记者利用他的这一弱点扮演了曼特农夫人②的角色,将他哄上了游艇遣出了海。这则奇闻逸事是1902年庸俗小报争相报道的花边新闻。他沿着近海海岸游荡了五年,命中注定他在少女湾偶遇了詹姆斯·盖兹。

  对年轻的盖兹而言,当时将两只手支在船桨上,抬头凝望栏杆围住的甲板,这艘游艇象征着世间所有的美丽和魅力。我猜想他一定对科迪展露了微笑——他大概早已发现他的微笑很招人喜欢。至少科迪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的一个问题使他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发现他伶牙俐齿且抱负不凡。几天后科迪带他去了德卢恩城①,给他买了一件蓝色外套、六条白帆布裤子和一顶游艇帽。当“托洛美”号起航开往西印度群岛和巴巴里海岸②时,盖茨比也跟着游艇走了。

  他在艇上的雇员身份不甚明确,在科迪手下他依次做过服务生、大副、船长、私人秘书,甚至当过监管人,因为清醒时的科迪知道醉酒的科迪什么挥金如土的蠢事都干得出来,为防止此类意外事故的重演,他变得越来越依赖于盖茨比。这种安排持续了五年之久,在此期间这艘游艇绕着美洲大陆兜了三圈。这种绕行本可以无限期地持续下去,可是有一天晚上埃拉·凯在波士顿上了船,一个星期后,丹·科迪就莫名地死掉了。

  我记得那张挂在盖茨比卧室墙壁上的他的照片,一个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老人,面部线条坚毅而表情空虚——放荡的美国早期拓荒者的典型形象,正是这批人在美国社会生活的某个时期将西部边陲妓院和酒馆里的种种放荡不羁和野性暴力行径带回到东部沿海地区。间接地得益于科迪,盖茨比极少沾酒。有时在喧闹的聚会上,女人们会将香槟揉进他的头发里,但他却恪守自己的行为准则:对酒敬而远之。

  他是从科迪那里继承了一笔钱——一笔二万五千美元赠,但他一美分也没拿到手。他始终都没弄明白别人是用什么法律条文来对付他的,但几百万美元的剩余部分分文不剩地给了埃拉·凯。而他得到的只是独特而又恰逢其时的人生体验:从乳臭未干的杰伊·盖茨比蜕变成真正的男人。

  这一切都是他很久之后才告诉我的,但我提前在这儿抖搂出来是为了驳斥之前那些有关他身世的流言飞语,全无半点依据。而且他告诉我的时间点十分关键,当时我处于十分迷惑的状态,对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将信将疑。所以我现在利用这个空当,就算让盖茨比有个喘息的机会,来澄清某些事实。

  对我与他的交往而言,这也是一个短暂的空当时期,有好几个星期我既没有与他见面,也没有接听过他的电话——这段时间我大都用在陪乔丹在纽约四处闲逛,同时对她那年迈的姑妈极尽讨好之能事——不过最终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又去了他的别墅。我在他家待了不到两分钟,就有一个人将汤姆·布坎南带进别墅饮酒。我自然是大为惊诧,但真正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布坎南竟然是初次登门拜访。

  他们一行三人是骑着马来的——汤姆、一个名叫斯隆的男人和一个身穿棕色骑马装的漂亮女人,她显然以前来过盖茨比家。

  “见到你们真是高兴,”盖茨比站在门廊里说,“欢迎你们光临寒舍。”

  仿佛他们很在意主人的态度似的。

  “请坐。是抽香烟呢,还是来根雪茄?”他在客厅里快步奔走着,忙着摁铃召唤佣人,“我马上让人送些饮料来。”

  汤姆的到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只好用殷勤的待客之道来掩饰他的困窘之态,因为他也隐约地感到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无非就是歇歇脚、喝点饮料而已。斯隆先生毫无所求。喝杯柠檬水?不用客气,谢谢。那么来杯香槟?什么都不用,谢谢……对不起……

  “你们一路上骑马玩得开心吧?”

  “这一带的道路很适合骑行。”

  “我想这路上的汽车……”

  “是啊。”

  出于一时难以抑制的冲动心情,盖茨比突然转身直接面对着汤姆,而后者稍前刚执过初次见面之礼。

  “布坎南先生,我想我们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面。”

  “哦,是的,”汤姆有些拘谨地应道,但显然对此事毫无记忆。“我们见过面,我记得十分清楚。”

  “大约是在两个星期之前。”

  “是啊,当时你和尼克在一起。”

  “我认识您太太。”盖茨比继续说道,语气中带有一丝挑衅的味道。

  “是吗?”

  汤姆扭过头来问我:“尼克,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就住在隔壁。”

  “是吗?”

  斯隆先生没有参与谈话,而是懒洋洋地仰靠在椅子上,那个女人也缄默无语——直到两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喝下肚后,表情才生动起来。

  “盖茨比先生,我们都来参加你下次举办的聚会,”她提议道,“你意下如何?”

  “那当然好了。你们要是能光临,我就太高兴了。”

  “就这样吧,”斯隆先生说,语气中竟无半点感激之意,“嗯——我想我们该上路回家了。”

  “请先别急着走,”盖茨比挽留道。他现在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同时亦想有更多的机会了解汤姆本人。“你们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就留在这儿吃晚饭呢?说不定等会儿纽约还有一些别的客人会过来呢。”

  “还是请您到我家吃晚餐吧,”那位太太热情地邀请道,“你们俩一起去。”

  这其中也包括了我。

  斯隆先生站起身来。“走吧。”他催促道,但这句话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我是诚心邀请你们的,”她坚持说,“我希望你们到我家去做客,我家有的是地方。”

  盖茨比疑惑不决地望着我,他想去,但却没有看出斯隆先生已拿定主意不让他去。

  “我想我恐怕去不了。”我婉拒道。

  “那么,你去吧。”她怂恿道,将注意力倾注在盖茨比一人身上。

  斯隆先生凑近她身边低语了几句。

  “如果我们现在就出发,不会迟到的。”她大声坚持道。

  “可我没有马呀,”盖茨比说,“我在军队里骑过马,但是我从来没有买过马。我只好开车跟你们去。对不起,请稍微等我一下。”

  我们其他几个人走到外面的门廊里,在那里斯隆和那位太太开始了激烈的争吵。

  “上帝啊,我想那家伙真的要去,”汤姆说,“难道他不明白她不是真的想要他去的吗?”

  “她亲口说她想要他去的嘛。”

  “她要举办的是一个大型的晚餐,而他却不认识一个出席的客人。”他皱着眉头说,“这事真怪,他到底是在哪儿认识黛西的?老天在上,可能是我的观念太陈旧了,可是这年头女人到处疯跑,我真是看不顺眼,难怪她们总是能遇上形形色色的奇怪家伙。”

  忽然,斯隆先生和那位太太走下台阶,翻身上了马。

  “快走,”斯隆先生对汤姆说,“我们已经晚了,得快赶路。”然后又对我说,“请你转告他我们等不及了,好吗?”

  汤姆与我握手告别,其余的人彼此淡漠地点了点头,他们就沿着车道策马疾奔,很快就消失在八月浓郁的林荫里。而此时,盖茨比手里拿着帽子和一件薄薄的外套,正从大门里走出来。

  显然,汤姆对黛西独自一人外出很不放心,因为随后的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陪同她一起参加了盖茨比举办的聚会。或许是由于他的出席,那次聚会的氛围格外的压抑,与那个夏天盖茨比举办的聚会风格迥异——它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客人还是那些同样的客人,或者至少是同一类的人,同样有喝不完的香槟,同样有形形色色、炫人耳目的欢闹场面,但我能够嗅到空气中的不安气息,感受到不和谐的噪音。或许是我原本对这一切已熟视无睹,习惯了将西半岛看成一个封闭完整的世界,有它自己的行事标准和风云人物,浑然忘我,特立独行。但现在我却要透过黛西的眼光去重新审视这一切,就难免有异样的感觉。要求人从新的视角去重新审视那些你已经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才适应的事物,无疑是十分难受的。

  他们是在黄昏时分抵达盖茨比家的。随后,当我们混迹于几百位珠光宝气的来宾中间时,黛西又施展出她那套说话嗲声嗲气的看家本领。

  “这儿的一切真使我兴奋,”她喃喃细语道,“今晚无论何时如果你想吻我,尼克,暗示我一下就行了,我会很乐意地给你机会的。喊我一声,或是出示一张绿色的卡片。我正在散发绿色的……”

  “四处逛一下。”盖茨比建议道。

  “我正在逛呢。我正在享受一个奇妙的……”

  “你们一定见到了许多久闻其名的人物。”

  汤姆睨视了人群一眼。

  “我们平时不大与人交往,”他说,“事实上,刚才我还在想在场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也许你们认识那位女士,”盖茨比指向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此时她正仪态万方地坐在一棵白梅树下。汤姆和黛西目不转睛地望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迷幻的神情,他们认出来这是一位他们只在银幕上才得以一睹芳容的大电影明星。

  “她真是可爱。”黛西赞道。

  “那个朝她弓着腰的男人是她的导演。”

  盖茨比礼节性地领着他们到一拨又一拨的客人中间,为他们作介绍。

  “这位是布坎南夫人……这位是布坎南先生……”他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道:“马球运动员。”

  “哦,不对,”汤姆匆忙反驳道,“我可不是。”

  但是,盖茨比显然偏爱这一称谓,因为在那天晚上剩余的时间里,汤姆就一直是个“马球运动员”。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社会名流,”黛西激动地说,“我喜欢那个男人……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鼻子有点发紫的那位。”

  盖茨比道出了那人的姓名,并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制片人。

  “哦,那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他。”

  “我宁愿不做什么马球运动员,”汤姆语带揶揄地说,“我情愿以……以一个无名之辈的身份在一旁静观这帮赫赫有名的人物。”

  黛西和盖茨比结伴跳起了舞,我记得当时被他那优雅、老式的狐步舞姿惊呆了——在此之前我从未见他跳过舞。后来他俩偷闲到我家门口台阶上坐了半个小时,而我则应她的要求,在花园里给他俩望风。“以防发生火灾或是水灾,”她解释道,“或是其他各种天灾。”

  当我们坐下来吃晚餐时,汤姆从他的“静观”处冒了出来。“如果我同那边几个人一起吃饭,你们不会介意吧?”他问道。“那边有个伙伴说起话来挺有趣的。”

  “去吧,”黛西和颜悦色地答道,“如果你想记下什么人的地址,就用我这根金色的铅笔。”……过了一会儿,她朝四处张望了一下,对我说那个姑娘具有一种“俗气的美”,于是我明白除了跟盖茨比单独待在一起的那半个小时外,今晚她玩得并不开心。

  与我们同桌的人嗜酒如命。这都是我的错——盖茨比被人叫去接电话了,而就在两星期前我同这帮人聚过,当时觉得挺惬意的,但时过境迁,当初我觉得有趣的东西,现在却变得索然寡味了。

  “您感觉怎么样,贝达克小姐?”

  被问候的年轻姑娘正徒劳地试图将身体倚靠在我的肩膀上。听闻此话后,她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一个身材臃肿、神态懒散的妇人,先前一直在怂恿黛西明天到当地俱乐部与她一起打高尔夫球,此刻帮着贝达克小姐说话了。

  “哦,她现在好多了。她每次只要喝上五六杯鸡尾酒,就会像那样大喊大叫的。我跟她说过别再喝了。”

  “我是没再喝了。”遭责备的姑娘有气无力地辩解道。

  “我们听到你在大喊大叫的,于是我就对希维特医生说:‘医生,这里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我相信她一定对你的好意心存感激,”另一位朋友心有不甘地说,“可是你后来把她的头按到游泳池水里的时候,把她的衣服全给弄湿了。”

  “我最恨别人将我的头按到游泳池里去,”贝达克小姐嘟囔着说,“那一次他们在新泽西也这么干,差点没将我淹死。”

  “既然这样,你就不该沾酒呀。”希维特医生驳斥她道。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贝达克小姐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的手总是发抖,我才不会让你给我动手术呢!”

  现场的情景大致就是这样。我能够回忆起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我和黛西站在一起,观察那位电影导演和他的那位大明星。他们依旧呆在那棵白梅树下,如果不是一丝微弱的月光透了过来,人们不禁要怀疑他们两人的脸都贴在一处了。他弓腰的姿态使我联想到为了达到目前的亲密状态,他整个夜晚都在做着不懈的努力。而就在此时刻,我看到他又将身子弓下去一分,吻到了她的脸颊。

  “我喜欢她,”黛西说,“我觉得她真是可爱。”

  但是,这儿其他的一切都使她反感——而且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不是一种行为上的扭捏作态,而是一种情感上的本能拒斥。她十分惧怕西半岛——这个由百老汇硬塞在一个长岛海村中的前所未闻的“乐园”——惧怕它那掩饰在旧式斯文表象下的原始生命张力;惧怕那炫人耳目的命运之神召唤园中的居民趋之若鹜地奔向成功的“捷径”,却最终落得黄粱一梦。她认为这种貌似简单的生存方式有其难解之处,因而对它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

  他们在等司机将车开过来时,我与他们一道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敞开的大门透射出约十平方英尺的光亮,融入黎明前柔和的夜色中。有时别墅楼上化妆间的遮帘上映照出一个晃动的人影,紧接着又一个人影接替了她的位置,女宾们正一个紧接一个地忙着在我们瞧不见的镜子面前补妆。

  “这个盖茨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汤姆突然间问道,“一个大私酒走私犯吗?”

  “你是在哪儿听说的?”我问他。

  “我没听谁说,是我猜测的。你知道吗,很多这样的新暴发户都是私酒走私犯。”

  “盖茨比不是这样的人。”我简短地说。

  他沉默了片刻,车道上的鹅卵石在他脚底下嘎吱作响。

  “唉,他肯定费了不少心思才将这帮乌合之众弄到了一起。”

  一阵夜风吹动了黛西衣服上毛茸茸的灰色毛领。

  “至少他们看上去比我们认识的人有趣得多。”她强打精神地说道。

  “你看上去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嘛。”

  “才不是呢,我很感兴趣呀。”

  汤姆咧嘴一笑,将脸转向了我。

  “当那个女孩请求黛西给她冲个冷水浴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黛西当时的表情?”

  黛西此时随着音乐低声吟唱起来,嗓音沙哑而充满韵律,每句歌词都流露出前所未有、今后亦不会再有的蕴意。当旋律升高时,她那犹如女低音歌唱家般甜美的嗓音亦随之改变,而每一次变化都使周遭的空气中增加一丝她那温情的魅力。

  “聚会中有许多人都是不请自来的,”黛西突然间说道,“那个姑娘就没被邀请。他们强行闯了进来,而他又太好面子,不好意思谢绝他们。”

  “我就想弄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是干什么的,”汤姆固执己见道,“并且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回答道,“他是开药店的,而且是连锁店。全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此时,那辆期盼已久的豪华轿车缓缓地沿着车道开了过来。

  “晚安,尼克。”黛西向我道别。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头顶,朝着被灯光照亮的台阶顶层望去,敞开的大门处传来当年风靡一时的小华尔兹舞曲《凌晨三点钟》,音调美妙而略带伤感。毕竟,在盖茨比家表面显得轻松随意的聚会上,蕴含着浪漫的情愫,而这正是她生活的圈子中所匮乏的。那支曲子能有如此的魔力,能召唤她重返别墅吗?此时,在这晦暗难测的时刻,又会发生什么离奇的故事呢?可能会有一个最令人意外的嘉宾不期而至,一个人间罕有、令人惊羡的绝世佳人,在与盖茨比戏剧性碰面时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就可以将他五年来念兹在兹的情感挂念消弥于无形之中。

  那天我在别墅里一直呆到深夜时分,因为盖茨比要我等到他闲下来可以聊聊天。于是我就在花园里四处闲逛,一直等到那群惯于夜泳的客人从漆黑一片的海滩跑回别墅,身体发抖却精神亢奋;等到楼上客房的灯光渐次熄灭。终于,盖茨比走下了台阶,我发现他脸上晒得黝黑的皮肤比往常绷得更紧,双眼明亮而略显疲态。

  “她不喜欢这个聚会。”他开门见山地说。

  “她当然喜欢了。”

  “她不喜欢,”他固执地说,“她玩得一点都不开心。”

  他不再说话了,但我猜想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

  “我感觉离她很遥远,”他说,“但很难使她理解这一点。”

  “你是指舞会吗?”

  “舞会?”他随手打了个响指,将他举办的所有舞会都一并勾销了,“老兄,舞会的事不值一提。”

  他心中真正有求于黛西的莫过于她径直走到汤姆面前对他直言:“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等她用这句话将他们过去四年的婚姻生活作一了断之后,他们就可以决定下一步需要采取的实际行动。其中之一就是:等她恢复了自由身之后,他俩就回到路易斯维尔,将她从家中迎娶过来——犹如五年前计划好的那样。

  “但她不理解,”他说,“以前她是能够理解的。我们常常在一起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他突然闭口不言了,开始沿着一条废弃的小径踱来踱去,小径上丢满了果皮、无用的小礼物和破碎的残花,显得一派荒芜。

  “换作我,就不会对她提过分的要求,”我试探着说,“你无法让时光倒流。”

  “无法让时光倒流?”他不以为然地大声喊了起来,“没这回事,事在人为!”

  他狂躁地东张西望,仿佛“倒流的时光”就潜藏在别墅的某个阴影处,触手可及。

  “我要让这一切都重回旧轨,”他边说边坚定地点着头,“她就看好吧。”

  他又絮絮叨叨地谈起了一堆往事,我揣测他似乎想从追忆中重新获得某种东西,也许是要找回他自身爱上黛西的某种念头。从那时以来,他的生活一直显得杂乱无章,但如果他能重新回归某一出发点,将所经历的一切缓慢地重新梳理一遍,或许他就能发现那是一件什么东西……

  ……五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他俩漫步在一条落叶纷飞的街道上,来到一处没有树木的地方,皎洁的月光洒满人行道。他们停下脚步,面对面站着。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正值一年中季节交换的时刻,空气中弥漫着生命的神秘冲动气息。千家万户的静谧灯光与户外的夜色四合相得益彰,而天上的繁星亦不甘寂寞,纷纷登场。盖茨比用眼角的余光望过去,街两旁人行道边上的高楼仿佛构成一架向上的天梯,直达树梢之上的某个神秘之处——他是具有攀爬的身手的,如果他孤身攀爬,一旦登顶成功,他就可以尽情吮吸生命的乳汁,一口吞下那举世难觅的玉液琼浆。

  当黛西白皙的脸蛋靠近他的脸庞时,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了。他心里明白,一旦他亲吻了这个姑娘,他对未来各种难以言状的美妙幻想就会在她短暂急促的喘息声中戛然而止,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之心那般了无羁绊了。因此他等待着,希望在冥冥之中聆听到上帝的祝福之声。然后他吻了她。他的嘴唇一触碰到她,她就如花朵般朝他绽放了,于是幻想就变成了现实。

  他所倾诉的这段往事,乃至于他那黯然神伤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引起了回响——很久以前我在什么地方听过的一首歌曲的模糊旋律和残缺歌词。有那么一会儿,一句话已到了我嘴边,我犹如哑巴般张开双唇,但无论如何努力,却发不出声音。就这样,我几乎已被唤醒的记忆却永远失去了表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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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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