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的语气很不谨慎,”我说道,“话音里充满了……”我迟疑着是否往下说。
“她话音中充满了金钱的味道。”他突兀地说道。
就在人们对盖茨比的好奇心达到顶点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的别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灯火通明——于是,他那特里马尔乔①式的生涯结束了,其开始和结束都显得有些无厘头。我逐渐察觉到那些乘兴而来的一辆辆小轿车,在其大门前的车道上稍作停留后,就一辆接一辆地败兴而归了。我担心他是否生病了,就登门去探望——一个满脸凶相的陌生男管家在大门口用怀疑的眼神斜视着我。
“盖茨比先生生病了吗?”
“没有,”停了一会他才慢吞吞、非常不情愿的补了一句“先生”。
“我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很担心他。告诉他卡拉韦先生来过。”
“谁?”他粗鲁地问道。
“卡拉韦。”
“卡拉韦。好吧,我会告诉他的。”
紧接着,他“砰”的一声使劲关上了大门。
后来,我的芬兰女佣告诉我,盖茨比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辞退了家里的所有佣人,另外雇用了六个新佣人,这些人从来不去西半岛镇上购买东西,因而没有收过商贩们的好处,而是打电话订购一些适量的日常用品。据送货的食品店里的伙计说,他家的厨房看上去脏得像猪圈,而镇上的人都议论说这帮新雇来的人压根就不是什么佣人。
第二天,盖茨比给我打电话。
“准备出门吗?”我问道。
“没有,老兄。”
“我听说你将以前的佣人都辞掉了。”
“我想用些不会扯是非的人。黛西经常上我家来——通常都在下午。”
事情原来如此,由于黛西看不过眼,这座“大酒店”就像纸牌搭起的房子般坍塌了。
“他们是沃尔夫山姆愿意帮助的人,彼此间处得像兄弟姊妹一样。他们以前经营过一家小酒店。”
“我明白了。”
他是应黛西的要求给我打电话的——询问我明天是否愿意到她家共进午餐,还说贝达克小姐也会去的。半个小时之后,黛西也亲自打电话过来,得知我会赴约后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我猜想他们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是我完全不能相信他们会选择这样一个场合来公开摊牌——其场面犹如盖茨比早先在花园里描述的那般令人难堪。
第二天,天气酷热难耐,尽管夏日所剩无几,然而当天无疑是整个夏季中最热的一天。当我乘坐的通勤火车从隧道里钻出驶进夏日的骄阳下时,只有全国饼干公司刺耳的汽笛声打破了中午闷热的沉寂。车座上的凉席坐垫热得烫手。我邻座的女人在汗水浸湿了她身上的白色衬衣时,还能勉强保持自若的神态;然而,当她手里的报纸也被汗水浸湿时,她终于禁不住这令人窒息的酷热而哀嚎了一声,手中的钱包也“啪”的一声掉在了车厢的地板上。
“哎哟,这鬼天气!”她大口喘息道。
我费力地弯下腰去捡起钱包,手尽量伸直,捏住钱包的一角还给了她,表示我并没有将其据为己有的意思——但身边的每个乘客,包括那个女人,仿佛都在怀疑我这样做的企图。
“真是太热了!”查票员对脸熟的乘客说道,“可恶的鬼天气!热……热……热……你难道觉得不热吗?热吧?你觉得……”
当他把我的通勤月票递还给我时,上面沾上了他手上黑色的汗渍。但在这种酷热天气的煎熬下,难道会有谁去留意他的嘴唇沾染上了哪个女人的口红,又有谁在乎是哪个姑娘头上的汗水濡湿了他睡衣的左胸襟!
……盖茨比和我在布坎南家门口等待开门的时候,一阵微风从他家的门廊掠过,传送过来一阵电话铃声。
“您说的是主人的身体!”男管家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道,“对不起,太太,可是我们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今天中午太热了,没法上手!”
可是实际上他所说的话是:“好的……好的……我马上过去看看。”
他将话筒放下,朝我们走了过来,脸上因一层薄薄的汗水而泛着油光,伸手接过了我们的硬边草帽。
“太太正在客厅等着你们呢!”他大声打招呼道,同时毫无必要地指了指方向。在这酷热难耐的天气里,任何一个无谓的动作都是在空耗人们的精力。
因为有遮篷的原因,客厅内阴凉不少,只是光线有些昏暗。黛西和乔丹躺在一张硕大的长沙发上,犹如两座银白色的塑像,压住各自的白色裙裾,不让电扇呼呼作响的风将它们吹扬起来。
“我们无法动弹。”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乔丹黝黑的手指上搽了一层爽身粉,她让我握了一会儿。
“我们的运动健将托马斯·布坎南先生呢?”我问道。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嗓音生硬、低沉而略带沙哑,正在用大厅里的电话与什么人在交谈。
盖茨比站在猩红色的地毯中央,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着。黛西瞅着他,发出了她那甜腻、撩人的笑声,一缕香粉轻轻地从她胸口飘出。
“未经确认的消息,”乔丹悄声说,“电话那头是汤姆的情人。”
大伙都缄默无语。此时,大厅里的嗓音因气恼而升高了:“那就这样吧,那辆车我不卖给你了……我根本就不欠你什么人情……你竟然在午餐时间为这么点小事来烦我,我真是受够了。”
“他在挂上话筒说话呢。”黛西语带讥讽地说。
“不,不是这样的,”我对她解释道,“确实有过这笔买卖,我也是碰巧得知的。”
汤姆使劲一把推开客厅门,他那壮硕结实的身躯在门口停顿了一会,然后急匆匆走进了客厅。
“盖茨比先生!”他伸出了他那宽大平滑的手掌,工于心计地掩饰住对他的厌恶感,“很高兴见到你,先生……尼克……”
“给我们上冷饮吧。”黛西大声嚷道。
汤姆再次离开客厅后,黛西站起身来,走到盖茨比身前,将他的脸扳向她,亲吻了他的嘴唇。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她呢喃道。
“你忘了还有一个女士在旁边呢。”乔丹嗔道。
黛西装疯卖傻般扭过头来。
“你也可以亲尼克呀。”
“你可真是个低俗的女孩子!”
“我不在乎!”黛西大声喊道,同时在砖砌壁炉前跳起舞来。稍后她想起这是炎热的夏季,稍觉难堪地坐回沙发上。正在此时,一个衣着整洁的保姆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进了客厅。
“亲爱的……宝贝,”她吟唱般的呼唤道,同时伸开了双臂,“到爱你的亲妈这儿来。”
保姆刚一松手,那小女孩就跑过客厅,害羞地一头扎进她母亲的裙裾里。
“亲爱的,我的宝贝,妈妈把粉弄到你金黄的头发上了吗?站起来,说——您好。”
盖茨比和我先后弯下腰,拉了拉小女孩勉强伸出的手。然后,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小女孩,难掩惊讶之情。我想这以前他从未真正相信过这个小女孩的存在。
“我在午饭前就穿好衣服了。”小女孩急切地对着黛西说。
“那是因为妈妈要展示你,”她将脸埋进孩子雪白的小脖子上的皱褶中,“你这个梦幻宝贝,你这个天使般的宝贝。”
“是啊,”小姑娘平静地回答道,“乔丹阿姨也穿了件白裙子呢。”
“你喜欢妈妈的这些朋友吗?”黛西将小女孩转过身去,让她面对着盖茨比,“你认为他们漂亮吗?”
“爸爸在哪儿?”
“她长得不像他父亲,”黛西解释说,“她长得像我。头发和脸形都像我。”
黛西重又坐回沙发上。保姆走上前一步,伸出手来。
“帕米,过来。”
“再见,甜心!”
小女孩十分懂事,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拉住保姆的手,就被牵出了客厅的门。恰在此时,汤姆返回了客厅,身后的佣人端来了四杯杜松子利克酒,满杯的冰块叮当作响。
盖茨比伸手接过一杯酒。
“这酒看上去够冰爽的。”他说道,表情明显有些紧张。
我们大口大口地将酒狼吞下去。
“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是太阳一年比一年灼热,”汤姆和颜悦色地说道,“看起来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将地球吞噬——等一下——恰好相反——是太阳一年比一年冷。”
“到外面去看看,”他对盖茨比提议道,“我想让你瞧一瞧周边的环境。”
我随他俩一道来到外面的阳台上。眼前的海湾,碧绿的海面在酷热中了无生气,一艘小帆船正缓慢地驶向较为鲜活的海域。盖茨比的眼睛追随了它一会儿,然后举起手,指向海湾的对岸。
“我家就在你家的对岸。”
“可不是嘛。”
我们的目光掠过玫瑰花圃,掠过阳光强烈照射着的草坪,掠过海滩边那些在大热天疯长着的野草丛。那只小船的白帆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正慢慢地驶向远海,驰向前方碧波荡漾的海洋和星罗棋布的小岛。
“那是一项顶棒的运动,”汤姆点头赞许道,“我真想像他那样出海玩上个把小时。”
我们是在餐厅里吃的午饭,由于遮阳篷隔热的缘故,室内的光线也比较昏暗。为了掩饰表面欢快下的紧张情绪,大家都喝了不少的冰啤酒。
“我们今天下午找些什么乐子呢?”黛西大声嚷嚷道,“明天呢?还有接下来的三十年呢?”
“别发神经了,”乔丹接话道,“到了秋天,神轻气爽,生活就又重新开始了。”
“但现在却热得要命,”黛西固执地说,眼泪都差点落了下来,“诸事都不顺心,咱们一起进城去吧!”
她的话音在闷热的空气中逶迤前行,似乎在与其碰撞的过程中变形为了空洞无物的废话。
“我听人说过可以将马厩改成车库,”汤姆对盖茨比说道,“但是我是第一个将车库转变成马厩的人。”
“谁愿意进城去?”黛西执拗地问道。盖茨比的目光朝她飘去。“啊,”她大声喊道,“你看上去真酷!”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仿佛房间内再无其他人似的。她好不容易才将目光移回到餐桌上。
“你看上去总是那么酷。”她重复道。
她曾经告诉他她爱他,汤姆·布坎南也看出端倪来了。他惊呆了。他的双唇微微张开,看看盖茨比,又瞅瞅黛西,仿佛他刚刚才认出她是一个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
“你很像那则广告中的那个男人,”她继续没心没肝地说,“你知道那则广告中的那个男人……”
“好吧,”汤姆立即打断了她的话,“我十分乐意进城去。走吧——我们全都进城去。”
他站起身来,目光仍旧在盖茨比和他妻子之间穿来梭去。谁也没动。
“走啊!”他有点压不住火了,“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我们要进城的话,那就动身吧。”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手却发起抖来,将杯中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黛西招呼着大家站起身来,一起来到户外灼热的碎石车道上。
“我们现在就动身吗?”她抗议道,“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是不是要先让人家抽支烟再走呢?”
“吃午饭时大家不是一直都在抽烟吗?”
“哦,让我们大家都开心点吧,”她央求他道,“我们别争执了,天气太热了。”
他没有理她。
“那就随你便吧,”她说,“来吧,乔丹。”
她们上楼去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剩下我们三个男人站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用脚拨弄着车道上的碎石。一轮明月已爬升上了西边的天空。盖茨比刚想开口说话,却又改变了主意,刚想闭上嘴,不料汤姆已经转过身来,有所期待地望着他。
“你的马厩是在这里吗?”盖茨比颇为吃力地问道。
“在沿这条道往下走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哦。”
沉默了一会儿。
“我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进城去,”汤姆气急败坏地喊道,“女人脑子里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我们要带点什么饮料在路上喝吗?”黛西从楼上的一扇窗子探出身来问道。
“我去取点威士忌。”汤姆应声道,转身走进屋内。
盖茨比身体僵硬地转向我:
“我在他家里不好说什么,老兄。”
“她说话的语气很不谨慎,”我说道,“话音里充满了……”我迟疑着是否往下说。
“她话音中充满了金钱的味道。”他突兀地说道。
真是一语中的,我以前就没有领悟到这一层。她话音中确实充满了金钱的味道——这正是她音调抑扬顿挫的无穷魅力所在:金钱的叮当声,对其顶礼膜拜的颂歌声……高踞于白色宫殿之上的世俗国王的公主,拜金女郎……
汤姆从房内走了出来,用一块毛巾包着一瓶一夸脱的酒;身后紧跟着黛西和乔丹,两人都戴着金属布材质的小而紧的帽子,手臂上搭着薄纱披肩。
“大家一起乘我的车进城吧?”盖茨比提议道。他用手摸了摸发烫的绿色皮质座椅,“我应该将车停在树荫下面的。”
“这车是标准排挡吗?”汤姆发问道。
“是的。”
“那好吧,你开我的小轿车,我开你的车进城。”
盖茨比显然厌恶这个提议。
“我的车恐怕没有多少汽油了。”他反对道。
“汽油多得很。”汤姆蛮横地说。他瞅了一眼汽车的油表。“万一汽油用完了,我可以找一家杂货店停下来。现如今你在杂货店里可以买到你需要的任何东西。”
听了这番空泛的谵语后,大家都默不作声。黛西双眉紧锁地盯住汤姆,而盖茨比脸上则浮现出难以言状的表情,这种表情对我而言既十分陌生又似曾相识,因为有人曾经向我提及过。
“快上车吧,黛西,”汤姆一边说,一面用手将黛西推到盖茨比的车前,“我开这辆马戏团的大篷车带你去。”
他拉开车门,而她却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你带上尼克和乔丹。我们开小轿车跟在你们后面。”
她走过去紧倚着盖茨比,用手碰了碰他的上衣。乔丹、汤姆和我挤进盖茨比汽车的前座,汤姆接着试了一把他不甚熟悉的排挡,车子就犹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令人窒息的酷热之中,将他俩远远地抛在了车后。
“你们看到了吗?”汤姆问道。
“看到什么了?”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意识到我和乔丹一开始就知晓这件事。
“你们认为我是个白痴,是吧?”他自嘲地说,“可能我是个白痴,可是有时候我有一种——几乎是一种第二视觉,它会告诉我怎样去行事。你们可能不信这个,但是科学……”
他打住了。眼前的紧急状态危机四伏,将他从深不可测的理论边缘拉了回来。
“我对这个家伙进行了一番小小的调查,”他继续说道,“我原本可以调查得更深入一些,要是我早知道……”
“你是说你找过一个巫师吗?”乔丹不无幽默地问道。
“什么?”汤姆给弄糊涂了,茫然地盯着我们,我俩不由得大笑起来。“一个巫师?”
“就是有关盖茨比的事呀。”
“有关盖茨比的事!没有,绝对没有。我是说对他的往事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
“结果你发现他上过牛津大学。”乔丹充满期待地推测道。
“上过牛津大学!”他难以置信地喊道,“他想得美!瞧他那模样。”
“无论如何他还是上过牛津的。”
“是新墨西哥州的牛津镇吧。”汤姆不屑地反唇相讥道,“或是别的什么镇。”
“听好了,汤姆。如果你是这么小心眼的人,那你为什么还要请他过来吃午饭呢?”乔丹生气地质问道。
“是黛西请的他。她在我们结婚前就已经认识他了——天知道是在什么鬼地方认识的。”
这时啤酒的酒力已消退,我们都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在急速前行的车子里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直到T.J.埃科尔堡大夫那双褪色的眼睛出现在车子前方时,我想起了盖茨比汽油不够的提醒。
“汽油足够我们开到城里的。”汤姆答道。
“可是前面刚好有家车行呀,”乔丹反驳道,“我可不愿意车子在这烤炉般的闷热里停在半路上。”
汤姆颇不耐烦地同时使用了手、脚刹,车子猛然停在了威尔逊车行的招牌下面,扬起一阵尘土。过了一会儿,老板从车行里走了出来,两眼茫然地看着车子。
“给车子加点汽油!”汤姆粗声大气地吼道,“你以为我们将车子停在这里想干什么——欣赏风景吗?”
“我病了,”威尔逊说道,身子却一动不动,“病了一整天了。”
“怎么回事。”
“我身体已经垮了。”
“那么,难道要我自己加油吗?”汤姆呵斥道,“你刚才在电话里听上去还挺不错的嘛。”
威尔逊颇为费力地将身子从门框处移开,从门口的阴凉处走出来,大口地喘着粗气,拧开了汽车油箱的盖子。在阳光下,他的脸色发青。
“我并不是有意在午餐时间打扰你,”他说,“但是我急需用钱,因此我想知道你打算怎样处理你的那辆旧车子。”
“你觉得这辆怎么样?”汤姆问道,“我上个星期刚买到手的。”
“好一辆漂亮的黄车。”威尔逊应道,一面费力地握住油枪的把手。
“想买吗?”
“是一笔好买卖,”威尔逊淡然一笑,“算了吧,可是我可以在你那部车上赚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而且还要得这么紧急?”
“我在这个地方呆的时间太长了,我想换个环境。我老婆和我想搬到西部去。”
“你老婆想去。”汤姆吃惊地叫道。
“这件事她唠叨得有十年了,”他倚在加油泵上歇息了一会儿,用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现在是去是留也由不得她了,反正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黛西乘坐的那辆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土,车上的人冲我们挥了挥手。
“多少钱?”汤姆态度生硬地问道。
“就在这两天我感觉有些事情十分离奇,”威尔逊说,“因此我急于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就是我为买那辆车而冒昧打扰你的原因。”
“我该付你多少钱?”
“二十美元。”
无处不在的热浪使我头脑恍惚,我感到分外不舒服,后来我才认识到,直到这时威尔逊都没有对汤姆起过疑心。他发现梅特尔的生活别有洞天,而这一切与他没有丝毫关系,这一发现将他的身体击垮了。我盯着他看了看,又观察了一下汤姆的神情,汤姆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也有了同样的认知——我忽然发现人们在智力或种族方面的任何差异,都远不如病人和健康者之间的差异来得巨大。威尔逊病得那么重,看上去一副犯人相,身负不可饶恕的罪过——就像他将穷苦人家女孩的肚子搞大了似的。
“我会将那辆车卖给你的,”汤姆说,“明天下午我就派人给你送过来。”
那一带的地形地貌总是给人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即使在骄阳普照的午后亦是如此。这时我扭过头去,仿佛有人提醒我注意身后似的。在灰堆的上方,是T.J.埃克尔堡大夫那双永不放松警戒的巨大眼睛,但不一会儿,我分明感觉到在离我们不到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有另外一双眼睛正在关切地注视着我们。
在车行楼上的一扇窗户,窗帘被拉开了一个缝隙,梅特尔·威尔逊正在往下偷窥我们的车子。她的神情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已有人注意到她。只见她脸上变幻着各种表情,犹如连续冲洗出来的各色照片。她的表情对我而言既感到分外熟悉,又稍觉有点古怪——在女人脸上我经常看到这种表情,但在梅特尔·威尔逊脸上,这种表情似乎来得毫无缘由且令人费解,后来我才意识到她那两只充满嫉妒、怨恨,睁得大大的眼睛并没盯着汤姆,而是盯住了乔丹·贝克。显然,她将乔丹误认为他的妻子了。
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旦陷于慌乱状态,那就无药可救。当我们驱车离开车行后,汤姆焦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小时之前,他的妻子和情妇还是相安无事、外人无法染指的,但此刻似乎都已不受他的掌控。本能驱使他猛踩油门,一方面想追上黛西;另一方面想将威尔逊远远地抛在身后。于是我们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车速朝阿斯托里亚急速前行,直到在高架铁路那蜘蛛网一样的钢架间,我们才看见那辆轻快行进的蓝色小轿车。
“第五十大街那一带的大电影院里面很凉快,”乔丹提议道,“我喜欢夏季午后的纽约,人们大多出城去了。有一种肉感——熟透了,仿佛各种奇珍异果纷纷掉在你手中。”
“肉感”这个词更加使汤姆惶恐不安,但他还未来得及找个借口表示反对,前面那辆小车就已经停了下来,黛西打着手势示意我们的车靠边停下。
“我们去什么地方呀?”她大声问道。
“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太热了。”她表示反对道。“你们去吧。我们去兜兜风,过会儿再与你们碰面。”过了一会儿,她挤出了一句俏皮话:“我们约好在街角相会,我就是那个抽两支烟的男人。”
此时有辆卡车在我们身后鸣响了抱怨的喇叭声。“咱们别在这儿争来争去了,”汤姆不耐烦地说,“你们跟着我开到中央公园南边的广场饭店前面去。”
一路上他好几次扭过头去观察跟在我们身后的小车,每当碰上交通堵塞,他们被落在视线之外时,他都刻意放缓车速,直至他们赶上来。我想他唯恐他们会忽然拐进一条偏僻小街,并从此永远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但是他们并没有采取如此的行动。接下来我们却做出了一件更加让人难以解释的事情——在广场饭店租下了一间套房的会客厅。
在拥进会客厅之前,我们之间产生了长时间的混乱争论,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身体的感受却记忆犹新:在争论的过程中,我的内裤像一条湿漉漉的蛇裹在我的腿上,不时冒出的汗珠隔一会就涔涔地顺着后背冷嗖嗖地往下流淌。起初是黛西提议我们租下五间浴室冲个冷水浴,然后改为更为切实的方案——“找个地方喝杯冰镇薄荷酒”。其他几个人都反复说这是个“疯狂的想法”——我们围住一个面露困惑之色的前台服务员七嘴八舌地提出不同的要求,认为或佯装认为这么干很有趣……
会客厅面积很大,但里面的空气却有点发闷,虽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但打开窗户后吹进来也只是掠过中央公园灌木林的热风。黛西走到梳妆镜前面,背对着我们梳理她的秀发。
“这个套间真高级。”乔丹颇带点敬畏感地低语道,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再打开一扇窗户。”黛西头也懒得回地吩咐道。
“没有其他窗户了。”
“那么,我们最好打个电话让他们送把斧子上来……”
“最好别将‘热’挂在嘴边上,”汤姆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大惊小怪只会使大家更觉得热得受不了。”
他解开裹着的毛巾,将那瓶威士忌摆在桌子上。
“你能不说她吗,老兄?”盖茨比说,“是你自己要进城里来的呀。”
大家都没吱声。这时电话簿从挂着的钉子上脱落下来,“啪”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乔丹又一次故作正经地低语道:“对不起。”但是这一次谁也没笑。
“我来捡。”我主动说。
“我已经捡起来了。”盖茨比认真地察看了一下断掉的挂绳,颇有意味地“哼”了一声,随手将电话簿扔在了一张椅子上。
“你就喜爱用你那句口头禅,是吧?”汤姆刻薄地问道。
“你说什么?”
“一口一句‘老兄’的。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听我说,汤姆,”黛西一面说,一面从镜子前面转过身来,“如果你有意要与别人过不去,那么我连一分钟都不想呆在这里。打个电话叫他们送点冰块上来调薄荷酒。”
正当汤姆拿起话筒,闷热的空气突然被一阵悦耳的音乐所打破,我们听到门德尔松①《婚礼进行曲》华美庄严的旋律从楼下的舞厅里传了上来。
“想象一下竟然还有人在这样的大热天举行婚礼!”乔丹痛惜地喊道。
“那又怎样,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结婚的,”黛西回忆道,“六月的路易斯维尔啊!有人都热昏了。昏倒的那个人是谁,汤姆?”
“毕洛克西。”他敷衍般的答道。
“一个叫毕洛克西的男人。‘积木人’毕洛克西,他是做木箱的——这是事实——而他又是田纳西州毕洛克西②那地方的人。”
“后来他们把他抬到我家去了,”乔丹补充道,“因为我家和教堂只隔着两家的距离。他在我家住了三个星期,直到我爸爸将他赶出门。他走后第二天,我爸爸就死了。”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加了一句:“这两件事可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我过去也认识一个叫比尔·毕洛克西的孟菲斯人。”我说。
“那是他的堂兄弟。他走之前,给我讲了他家庭的全部情况。他还送了我一根铝质的高尔夫球轻击棒,我现在还在用呢。”
进行曲奏完后,婚礼就正式开始了,这时一阵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从窗外飘了进来,接着又是一阵阵“好啊——好啊——”的呼叫声。最后,爵士乐的声音响起,舞会开始了。
“我们都开始老去了,”黛西说,“倘若我们还年轻的话,我们就会跟着跳舞了。”
“想想毕洛克西的下场吧,”乔丹警告她道,“汤姆,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
“毕洛克西?”他强打起精神思索了一会,“我并不认识他。他是黛西的朋友。”
“他不是我的朋友,”黛西否认道,“我在那以前从没有见过他。他是坐你包的专车过来的。”
“就算是吧,可是他说他认识你。他说他是在路易斯维尔长大的。临近出发前阿萨·伯德才将他领过来,问我们有没有空位子让他坐。”
乔丹笑了。
“他多半是乘的顺风车。他告诉我他是你们在耶鲁大学时的班长。”
汤姆和我面面相觑。
“毕洛克西?”
“首先,我们班根本就没有班长……”
盖茨比的脚在地板上不耐烦地连续敲击了几下,汤姆忽然间瞟了他一眼。
“顺便问一下,盖茨比先生,我听说你是牛津的毕业生。”
“不完全是。”
“哦,是吧,我听说你上过牛津。”
“是的,我上过那儿。”
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汤姆用怀疑且语带侮辱的口吻说道:“你上牛津的时间正好是毕洛克西去纽黑文的时间吧。”
又停顿了一会儿。这时,一个侍者敲了一下门,端着碾碎了的薄荷糖和冰块走了进来,但是他的一声“谢谢”和轻巧的碰门声并没有打破室内沉闷的气氛。一个重要的细节终于要得到彻底的厘清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上过那儿。”盖茨比说。
“我听到了,可是我想知道是在什么时间。”
“是在1919年,我只在那里待了五个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自称为牛津毕业生的原因。”
汤姆挨个看了我们一眼,想弄清楚我们是否同他一样有着怀疑的表情,但我们都在看着盖茨比。
“那是在大战结束后他们给一些军官提供的机会,”他继续说道,“我们可以上英国或者法国的任何一所大学。”
我真想起身过去拍拍他的后背。我又一次完全彻底地信服了他,就像以前的情形一样。
黛西站起身来,嫣然一笑,走到桌子旁边。
“汤姆,打开威士忌酒瓶,”她发号施令道,“我给你调上一杯薄荷酒,喝下以后你就不会装疯卖傻了……瞧瞧这些薄荷糖!”
“等一下,”汤姆厉声喝道,“我还要问盖茨比先生一个问题。”
“请问吧。”盖茨比彬彬有礼地答道。
“你究竟想在我家里挑起怎样的事端?”
两人终于短兵相接了,这正中盖茨比的下怀。
“他没有挑起事端,”黛西表情绝望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是你在挑起事端。拜托你克制一下吧!”
“克制一下吧!”汤姆不无嘲弄地重复道,“我想当今最时兴的怪事就是眼瞅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无名鼠辈与你老婆打情骂俏,你却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装聋作哑。哼,如果这就是你们的真实想法,我是不会上你们的当的……这年头人们开始对家庭生活和家庭观念不屑一顾,再下一步他们就该抛弃一切传统,开始提倡在黑、白人种之间通婚了。”
他信口胡言谵语,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俨然将自己当作了一个孤身捍卫传统文明的卫道士。
“我们可都是白人。”乔丹小声嘀咕道。
“我知道我不受大家待见,我不举办盛大的聚会。看来你非得把自己的家弄得像猪圈似的才能交上朋友——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交际生活。”
尽管我和其他在场的人一样感到愤怒,但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地想笑出声来。从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瞬间转变为道貌岸然的卫道士,他转换得如此自然而不留痕迹。
“我也有句话想对你说,老兄……”盖茨比开口道。但是黛西猜出了他想说的话的意思。
“请不要说了!”她无助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回家吧。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这主意不错。”我站起身来,“走吧,汤姆。没人想喝酒。”
“我想知道盖茨比先生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妻子不爱你,”盖茨比说,“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她爱的人是我。”
“你一定是疯了!”汤姆脱口而出地反驳道。
“她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听见了吗?”他大声喊道,“她之所以嫁给你,只是因为当时我穷,而且等我等得厌倦了。那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但是在她心里,除了我以外再没有爱过其他人!”
这时乔丹和我都想走,但是汤姆和盖茨比之间彼此还较着劲,我俩只得留了下来——仿佛他俩都愿意对我俩敞开心扉,而我俩也愿意分享他俩那迸发而出的激情似的。
“坐下吧,黛西,”汤姆佯装出一种长辈似的关怀口吻,却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已经告诉过你是怎么回事了,”盖茨比说道,“已经五年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汤姆猛然转过身去盯住黛西。
“你和这家伙来往有五年了?”
“没有来往,”盖茨比说,“没有,我们见不了面,可是我俩一直都爱着对方,而你却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老兄。我以前时不时会发笑,”——但此时他的眼中并无笑意——“只要一想到你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
“哦——就这些啊。”汤姆像牧师般将粗大的手指合在一处,身体后仰倚靠在座椅靠背上。
“你疯了!”他忽然间爆发道,“我没法说五年之前发生的事情,因为当时我还不认识黛西——可是我真他妈的想不明白你如何近得了黛西的身,除非你是从后门送货的杂货店伙计。至于你其他的鬼话都是他妈的扯淡。黛西跟我结婚时是爱我的,她现在也还爱着我。”
“不对。”盖茨比摇晃着脑袋说。
“她爱我,只是有时她爱胡思乱想,做些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傻事。”他颇为自负地点着头,“更重要的是,我也爱黛西。偶尔我也有分心的时候,逢场作戏,寻点乐子,但我总能回心转意,而且在我心中我是始终爱她的。”
“你真令人恶心。”黛西说。她转身面向我,降低音调,回荡在房间内的嗓音充满了激愤与不屑:“你知道我们是因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吗?我真奇怪他们竟然没有告诉你他干的‘寻点乐子’的事。”
盖茨比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黛西,那一切都结束了,”他急切地说,“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只要告诉他实情——你从来没有爱过他——过去的一切就都一笔勾销了。”
她两眼茫然地望着他。“是啊——我怎么会爱他——这怎么可能呢?”
“你从来没爱过他。”
她犹豫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在乔丹和我身上,仿佛现在她才意识到先前的所作所为——仿佛她本没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似的,但既然序曲已经奏响,再往后退缩已经晚了。
“我从来都没爱过他。”她说道,但语气明显有些勉强。
“在夏威夷凯皮奥兰尼时也没爱过吗?”汤姆忽然间质问道。
“没有。”
楼下餐厅奏响的沉闷、令人窒息的舞曲被滚滚热浪裹挟着涌入室内。
“那天我担心你弄湿靴子,将你从‘庞奇碗’号游艇上抱下船的时候,你也不爱我吗?”汤姆沙哑的嗓音中流露出一丝柔情……“黛西?”
“请别往下说了。”她的声音仍是冷漠的,但却没有了幽怨的痕迹。她看着盖茨比。“我说,杰伊。”她强作镇静地说,可点烟的那只手却在发抖。忽然,她将香烟和划着的火柴往地毯上一扔。
“啊,你要的也太多了!”她冲盖茨比吼道。“我已经说过爱你了,难道这还不够吗?过去的事情我也无法挽回。”她开始无助地抽泣起来。“我以前确实爱过他——但我以前也爱过你呀。”
盖茨比眨巴着双眼。
“你以前也①爱过我?”他重复着她的话。
“即使这个也是谎话,”汤姆蛮横无理地说,“她甚至不知道你的死活。这么说吧——黛西和我之间有许多故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故事我和她都永远不会忘记。”
这番话极深地刺痛了盖茨比的心。
“我要和黛西单独谈谈,”他坚持道,“她现在太冲动了……”
“即使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从来没有爱过汤姆,”她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坦承道,“因为那不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汤姆随声应和道。
她转身面对她丈夫。
“好像你还挺在乎这点似的。”她说。
“当然在乎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更好地照顾你。”
“你还不明白,”盖茨比神色有点慌乱地说,“你再也没有机会照顾她了。”
“我没机会了吗?”汤姆睁大双眼,放声大笑。他现在能够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话怎么说?”
“黛西就要离开你了。”
“纯粹胡说八道。”
“不过,我确实要离你而去。”她显然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是不会离开我的!”汤姆突然劈头盖脸地冲着盖茨比开起火来。“她绝不会为了一个江湖骗子而离开我,一个连戴在她手上的结婚戒指都是靠偷窃得来的江湖骗子。”
“我受不了啦!”黛西大声喊道,“啊,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汤姆彻底爆发了,“你是跟迈耶·沃尔夫山姆那帮人搅在一起的——我碰巧知道这一点,我略微调查了一下你从事的勾当——赶明儿我会继续弄个水落石出。”
“悉听尊便,老兄。”盖茨比镇定自如地说。
“我早已探知你的那些‘药房’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们迅疾地说道,“他和那个叫沃尔夫山姆的家伙在纽约和芝加哥盘下了许多偏僻小街上的药店,私自向顾客兜售酒精。这就是他玩的鬼把戏之一。我第一眼就认出他是一个私酒贩子,猜得还八九不离十呢。”
“那又怎么样呢?”盖茨比故作客气地问道,“我想你的朋友沃尔特·蔡斯跟我们合伙并没觉得丢人嘛。”
“你们把他给害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是你们让他在新泽西的监狱里蹲了一个月。天啊!你真该听听沃尔特是如何评价你这个人的。”
“他来见我们时是个穷光蛋。他发了一笔横财后可是高兴得很呢,老兄。”
“别叫我‘老兄’!”汤姆大声喊道。盖茨比没吭声。“沃尔特本来还可以告你们聚众赌博的,但在沃尔夫山姆的恐吓下,他没敢这么做。”
盖茨比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表情。
“药店的那些勾当充其量只是一些小把戏罢了,”汤姆慢条斯里地接着说,“但是你们现在又在搞些什么名堂,沃尔特甚至都不敢对我说。”
我瞟了黛西一眼,她已经被吓坏了,目瞪口呆地看看盖茨比,又看看她丈夫,再瞧着乔丹,而她又开始用下巴颏去平衡并不存在却引人注目的莫名物体了。我又扭头去看盖茨比——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他看上去——我说这话可丝毫没受他花园里那些中伤流言的影响——就像刚“杀了一个人似的”,在那一刹那间,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只能用这种疯狂的描述方式来形容。
这种表情稍纵即逝,接着他面对黛西激动地为自己辩护,否认一切指控,捍卫自己的名誉。但是他说得越多,她的表情显得越是畏缩,他最后只得无奈地放弃了。唯有那已破灭的梦想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而在作着无谓的挣扎,试着去触摸那无形之物,痛苦万分又心存侥幸地去捕捉室内那已然逝去的迷人嗓音。
那嗓音又央求大家回家了。
“求求你,汤姆,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了。”
她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明白无误地表露出,无论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企图心,有过多么大的勇气,此刻都已经消失殆尽了。
“黛西,你们两个动身回家吧,”汤姆说道,“坐盖茨比先生的车。”
她瞅着汤姆,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但他故作宽宏大度以示轻蔑,坚持要她与盖茨比一道走。
“放心去吧,他不会再骚扰你了。我想他应该认识到他那装腔作势的调情伎俩已经结束了。”
他俩一言不发,转身飘然而去,犹如孤魂野鬼,甚至没有顾及到我们痛惜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汤姆站起身来,将那瓶未开启的威士忌用毛巾重新裹起来。
“来点这玩意吗?乔丹?……尼克?”
我没理他。
“尼克?”他又问了一遍。
“什么事?”
“来点吗?”
“不了……我刚刚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已经年满三十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凶险莫测的新的十年历程。
我们与汤姆坐上小轿车回长岛时,已经是傍晚七点时分了。汤姆一路上说笑不停,一副自得的模样,但是他的声音犹如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和头顶高架铁路的隆隆声一样,对我和乔丹来说毫不相干。人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因而我们也乐于将他们的悲剧性争执如同这座城市的灯火般一股脑地抛在身后。三十岁——前方等待着我的可能是十年的孤独,可交往的单身汉逐年递减,生命激情逐日消退,头发日见稀少。但我身边还伴有乔丹,她不像黛西,不会将那些时过境迁的旧梦年复一年的藏在心里。当车子驶过漆黑一团的铁桥时,她将略显苍白的脸庞慵懒地倚在我的肩头,并紧握住我的手,从而驱散了三十岁生日给我带来的畏惧感。
于是我们在渐显凉爽的暮色中踏上了死亡之途。
那个叫米凯利斯的年轻希腊人,在灰烬山谷附近开了一家小咖啡店,他是后来事故调查的主要目击证人。在那个酷热难耐的下午,他午休直睡到下午五点以后才起床。他散步来到车行,发现乔治·威尔逊病倒在办公室里——病得挺重,脸色和他的头发一般惨白,浑身发抖。米凯利斯劝他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威尔逊却不听他的劝告,说那样会耽误他不少生意。这位邻居还在说服他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骚动声。
“我将我老婆锁在楼上了,”威尔逊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将让她在那儿呆到后天,然后我们就搬家。”
米凯利斯吃惊不小,他和他们做了四年邻居,威尔逊从来不是这种敢作敢为的人。一般来说,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工作之余,他就坐在车行门口的凳子上,望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发呆。无论谁与他搭腔,他都是和颜悦色、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对他老婆言听计从,自己全然没有半点主张。
很自然地,米凯利斯想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但威尔逊却缄口不言——相反地,他却用充满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的邻居,盘问他在某个特定日子的某个特定时间干了些什么事。正当米凯利斯被他追问得浑身不自在的当儿,有几个工人从车行门口经过,径直朝他的咖啡店走去,他就借故脱了身,并打算过一会儿再返回车行。但是他并没有再返回,他想大概是忘了这回事,就这么简单。傍晚七点钟刚过,当他再一次来到街面上时,才又回想起了那段对话,因为他听见威尔逊太太正在楼下车行中破口大骂。
“揍我吧!”他见她哭嚷着,“把我按在地上揍吧,你这个肮脏的胆小鬼。”
过了一会儿,她就冲到了暮色四合的街道上,边挥手边叫喊着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咖啡店门口,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那辆“死亡之车”——报纸上就是这么称呼它的——就没打算停下来,它从昏暗的暮色中直冲过来,闯下大祸后稍微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在前方转了个弯就踪影全无了。马弗罗·米凯利斯甚至连车子的颜色都没有看清——他对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说车子是浅绿色的。而另一辆车,开往纽约城方向的那一辆,开离现场一百码后停了下来,司机匆忙跑回事发地点。而在事故现场,梅特尔·威尔逊双膝着地,蜷缩在乌黑的浓血和尘土里,惨死在道路上。
米凯利斯和那位司机最早赶到她的身旁,但当他们撕扯开她那被汗水濡湿的衬衣,发现她左边的乳房如松垮的布袋耷拉在胸前,就不用去再试她有无心跳了。她的嘴巴张得老开,嘴角已被撕裂,仿佛她在尽力释放长久存储在身体内的过剩精力时,忽然被噎住了似的。
我们在离事发地点还有一段距离时,就看见了前方聚集着三四辆汽车和一群围观的人群。
“出车祸了!”汤姆喊道,“这下可好了,威尔逊总算有生意可干了。”
他放慢了车速,但是并没有停车的意思,直到我们离现场很近了,看到聚集在车行门口的人群全都一言不发、表情严肃时,才不自觉地踩下了刹车。
“我们还是看一下吧,”他迟疑地说,“就看一眼。”
这时,我听到车行里传来一阵阵干号声。我们下了车,快接近车行门口时,才听清一遍又一遍、上气不接下气、呻吟般的“哎哟,老天爷呀”的呼喊声。
“这儿是出了大乱子了。”汤姆激动地说。
他踮起脚尖,从一群围观人的头顶上往车行里望去。车行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摇摇晃晃地悬挂在头顶上方的铁丝罩中。随后他大吼了一声,两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然向前一划拉,就挤进了人堆里。
被拨开的人群很快就合拢了,伴随着一阵阵听不太清的劝慰声。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我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新来者又挤乱了原先的圈子,忽然间乔丹和我就被挤到里面去了。
梅特尔·威尔逊的尸体被裹在一条毯子里,外面又包上了一条毯子,仿佛她在这炎热的夜晚害了寒病似的。尸体摆放在紧靠墙根的一张工作台上,汤姆背对着我们低头凝视着尸体,纹丝不动。在他身旁站着一位摩托巡警,正满头大汗地在一个小记事本上记下一串串姓名,还不时地加以涂改。
刚开始我不知道那在空荡的车行里回响的干嚎声来自何处,后来我看见威尔逊站在他办公室的门槛上,身体前后摇晃着,双手却紧紧地抓住了门框。有一个人正在低声对他说着些什么,并不时地想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但此时的威尔逊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那呆滞的目光从那盏摇晃的灯缓慢地移至墙边那张停放着尸体的工作台上,瞬间又移回到那盏灯上,同时不断地发出他那高亢、人的哀嚎:
“哎约,老天爷呀!哎哟,老天爷呀!哎哟,老天……爷呀!哎哟,老天……爷呀!”
稍后来,汤姆猛一下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车行,然后对那位巡警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
“马弗——”巡警学说道,“奥——”
“错了,罗——”他更正道,“马——弗——罗——”
“听好了!”汤姆凶狠地低声吼道。
“罗——”巡警说,“奥——”
“格——”
“格——”
汤姆用宽大的手掌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伙计,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
“一辆汽车撞上了她,当场死亡。”
“当场死亡。”汤姆两眼发直地重复道。
“她冲到了马路中间。那个狗杂种甚至都没踩一脚刹车。”
“当时路上有两辆车,”米凯利斯说,“一来,一去,明白吗?”
“去向哪里?”巡警机警地询问道。
“两辆车开往不同的方向。唉,她呢。”他的手指向毯子的方向,但半路上又缩回身边。“她冲到外面的马路上,由纽约城开过来的那辆车迎面撞上了她,当时车子的时速有三四十英里。”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巡警问道。
“没有名字。”
一个脸色苍白、穿着体面的黑人走上前来。
“那是一辆黄色的小轿车,”他说道,“一辆车体宽大的黄色小轿车,新的。”
“你看到车祸是如何发生的吗?”巡警问。
“没有,但那辆车从我身旁开过,车速不止四十英里,有五六十英里。”
“到这边来,我要记下你的姓名。让开点,我要记下他的姓名。”
在办公室门口晃荡的威尔逊一定是听到了这段对话的只言片语,因为他更换了哀嚎的内容:
“你用不着告诉我那是辆什么汽车!我知道那是辆什么车子!”
我凝视着汤姆,看见他肩膀后面的那块肌肉在上衣里绷得紧紧的。他快步来到威尔逊面前,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他粗声粗气地安慰他道。
威尔逊的目光落到汤姆身上。他踮起脚尖想站稳身子,要不是汤姆一把扶住他,他差一点就跪在了地上。
“你听我说,”汤姆一边说,一边摇晃着他,“我在一两分钟前才到达这里,从纽约城过来的。正准备把我们谈过的那辆小轿车给你送过来。今天下午我开的那辆黄色小轿车不是我的——你听明白了吗?后来我整个下午都没见过它。”
只有我和那个黑人站得离他们最近,可以听到他说的话,但那个巡警觉察到汤姆的语调有点异样,朝我们投来警惕的目光。
“怎么回事?”他质问道。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汤姆扭过头来答道,双手却死死地抓住威尔逊的身子不放。“他说他认识那辆肇事车——是一辆黄色的小轿车。”
巡警隐约感到事情有些蹊跷,用怀疑的目光盯住汤姆。
“那么,你开的是什么颜色的车?”
“是一辆蓝色的车子,一辆小轿车。”
“我们直接从纽约城开过来的。”我说。
有一位跟在我们车后面的司机证实了这一点,于是那位巡警转过了身子。
“现在,让我再把姓名核对一下……”
汤姆将威尔逊像提木偶一样提进办公室,放倒在一张椅子上,转身又返回来。
“有劳哪位到这儿来陪他坐会儿。”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在他逼视的目光下,两个站得离他最近的人相互对望了一眼,不情愿地走进了办公室。汤姆在他们身后带上房门,踏下仅有一级的台阶,目光极力避免与工作台接触。他走到我身边,低语道:“我们出去吧。”
汤姆挥动着强有力的双臂,蛮横地在聚集的围观人群中强行开出一条道来,迎面碰上一个手提急救箱、神色匆忙的医生,他是半个小时前人们抱着一丝希望急唤过来的。
汤姆将车开得很慢,直到我们拐过了那道弯——他的脚才重重地踩在油门上,于是小轿车就在夜色中飞驰而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低沉的抽泣声,接着看见他已是泪流满面。
“遭天谴的懦夫!”他呜咽着说,“他甚至连车都未停。”
透过黑黢黢、沙沙作响的树林,布坎南的居家赫然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汤姆将车停靠在门廊边,抬头瞅了眼二楼,只见有两扇窗户在蔓藤中间透射着明亮的灯光。
“黛西已到家了。”他说道。我们下车时,他瞟了我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应该在西半岛就让你下车的,尼克。今晚我们什么事都干不了。”
他身上显然发生了某种变化,说话的语气显得严肃而果敢。当我们沿着洒满月光的碎石路走向门廊时,他干脆利落地替我们作好了安排。
“我打个电话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家,等车的当儿,你和乔丹最好到厨房去,让厨子给你们弄点晚餐——如果你们还有胃口的话。”他推开大门。“请进。”
“不用了,谢谢。但是麻烦你为我叫辆出租车,我就在外面等。”
乔丹伸出手来挽住我的胳膊。
“尼克,你不进去吗?”
“不了,谢谢。”
我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想单独待一会儿,但乔丹又逗留了一会儿。
“现在才九点半。”她说。
但是,打死我我也不愿进去了,与他们几个厮混了一整天,我真是受够了,甚至也包括乔丹本人。她一定从我的神色中看出了点端倪,因为她猛地一转身,快步跑上门廊的台阶,进房去了。我双手抱头呆坐了几分钟,直到我听见房子内男管家打电话在叫出租车。然后,我就沿着车道缓慢地从房子前走开,去到大门口等待出租车。
我还没走出二十码的距离,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接着就看见盖茨比从灌木丛空隙处钻了出来。我当时一定是有些神思恍惚,因为我脑子里除了他那件在月光下发亮的粉红色上衣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道。
“只是随便站一下,老兄。”
不知怎么的,他看上去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我看来,他似乎是想去洗劫汤姆一家似的,如果我在他身后黑黢黢的灌木丛中看见“沃尔夫山姆之流”的罪恶面孔,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你在回来的路上看到车祸了吗?”他过了一会儿问道。
“看到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
“她撞死了吗?”
“是的。”
“我当时就想到这个结局了,我对黛西也是这么说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表现得够镇静的。”
他说话的口吻仿佛黛西对这场事故的反应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情似的。
“我是从一条偏道将车开回西半岛的,”他接着说,“然后将车停到了我的车库里。我想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我们,当然我也无法确认这一点。”
此时我厌恶他已达到了极点,因而也就懒得告诉他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那个被撞的女人是谁?”他问道。
“她姓威尔逊。她丈夫就是那家车行的老板。车祸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唉,我想把方向盘扳过来的……”他忽然停止不语了,我一下子猜到了事故的真实原因。
“是黛西开的车吗?”
“是的,”他停了片刻才承认道,“但是我当然要说是我开的车。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离开纽约城的时候,她神经非常紧张,她以为开车可以让她的神经松弛下来——当我们正要避开对向驶过来的一辆车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朝我们的车冲了过来,瞬间事故就发生了。但我觉得那个女人认为我们是她熟识的人,她过来是想和我们说点什么似的。唉,黛西先是将车子从那个女人身边闪开,朝着另一辆车冲去,然后她又慌张地将方向打了回来,我的手一握住方向盘,就感觉到了剧烈的震动——一定是当场就将她撞死了。”
“她身子都撞开……”
“别说了,老兄,”他畏葸起来,“总之,黛西死命踩住油门。我想让她将车停下来,但她就是停不住,我只好拉上了手刹。然后,她就瘫倒在我的怀里,我就继续将车往前开。”
“她明天就会好起来的,”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只想在这儿呆着,以防他因为下午的不愉快事儿再找她的麻烦。她已将自己的房门锁上了,如果他敢对她动粗的话,她就会将房内的灯熄灭后再拉亮。”
“他不会碰她的。”我说,“他的心思现在不在她身上。”
“我可信不过他,老兄。”
“那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呢?”
“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在这儿待一通宵。最起码也要待到他们熄灯睡觉以后。”
一个新的想法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假设汤姆知道了是黛西开的车,他又会作何感想呢?或许他会想到某种关联——或者是诸如此类的想法。我瞧了瞧那所房子:楼下有两三扇窗户还亮着灯,二楼黛西的房间里亦透出粉红色的柔和光亮。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对盖茨比说道,“我过去看看房内有什么动静。”
我踏着草坪的边缘处往回走,脚步尽可能轻地穿过碎石车道,踮起脚尖踏上了走廊的台阶。客厅的窗帘拉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我穿过我们在那儿吃过晚餐的阳台,那已是三个月前六月间的事情了。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一片长方形的灯光轮廓线,我想那就是厨房的窗户了。窗户已拉上了遮帘,但我在窗台上发现了一个缝隙。
黛西和汤姆在厨房的餐桌边对面坐着,两人中间摆放着一盘冷炸鸡和两瓶啤酒。他正隔着桌子全神贯注地对她叙说着些什么,而且情不自禁地将一只手覆盖在她的一只手上。她时不时地抬头瞅瞅他,表示赞同地点着头。
他们并没流露出兴奋之情,两人谁也没去碰那炸鸡和啤酒——可是两人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这场景洋溢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密融洽气氛,任何人看了后都只会说他们在图谋着某种规划。
当我踮着脚尖离开门廊的时候,我听见出租车正缓慢地沿着漆黑的车道朝房子的方向开了过来。盖茨比还在我离开时的车道边等候着我。
“那里一切都平静如常吧?”他焦急地问道。
“是的,平静如常。”我支吾着说,“你最好也回家去睡上一觉吧。”
他摇了摇头。
“我要在这里一直等到黛西上床休息。晚安,老兄。”
他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急切地恢复了他那房子守护者的神态,仿佛我的出现干扰了他神圣守护者的职责似的。于是我走开了,让他一人伫立在月光中——守护着那虚幻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