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茨比从内心深切地感悟到金钱能使人永葆青春、保持生活的神秘感;时装使人的外表光鲜华丽;而财富使黛西的人生如白银般熠熠生辉,使其高踞世人之上而睥睨穷人挣扎于困苦生活的水深火热之中。
那天晚上我整夜都无法入眠。海湾上的雾笛没完没了地呜呜作响,我仿佛生病了般在床上辗转反侧,挣扎于离奇古怪的现实和凶险可怖的噩梦之间。临近拂晓时分,我听见一辆出租车开上盖茨比家的车道,就一骨碌翻身下床穿上衣服——直觉告诉我有话要对他讲,有件事情必须要提醒他注意,等到天亮恐怕就来不及了。
穿过他家的草坪,我看见他家的大门依然敞开着。盖茨比正在大厅里倚靠在一张桌子旁,由于沮丧或者困倦而显得神情疲惫不堪。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在那儿一直呆到凌晨四点左右,她来到窗口,站了约摸一分钟,就关灯了。”
那天拂晓,我俩在那些大房间里四下寻找香烟的时候,我才见识到他的别墅内部是如此的宽敞了。我们掀开帐篷布似的厚重门帘,在黑暗中摸索着似乎了无边际的墙壁缓慢前行,寻找着电灯的开关。有一次我被一架“隐身”的钢琴绊了一脚,赫然有声地跌倒在键盘上。物件上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所有的房间都散发出一种霉味,似乎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开窗换气了。我在一张不大熟悉的桌子上找到了一个保湿烟盒,里面剩有两根已变味的干瘪卷烟。我们把客厅里的落地窗推开,坐下来对着漆黑的夜色抽起烟来。
“你应该离开这儿,”我对他说,“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那辆车的。”
“你是说现在就离开,老兄?”
“到大西洋城去呆一个星期,或是往北到蒙特利尔去。”
他甚至都不愿意考虑一下这个建议。在他知道下一步黛西准备怎么做之前,他是绝不可能离开黛西身边的。他还在抓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不放,而我也不忍心劝他撒手。
就是这天晚上,他告诉了我他年轻时与丹·科迪之间发生的离奇故事——他之所以愿意对我坦承这件事,是因为“杰伊·盖茨比”这个“玻璃球”式的人物已被汤姆的“恶意之锤”砸得粉碎,那出冗长的神秘荒诞剧也已经谢幕了。我原以为他会毫不保留地告诉我一切,但他的话题却只与黛西有关。
她是他所结识的第一个“大家闺秀”。以前他也曾经以各种神秘的身份接触过不少这样的名门淑女,但缘于各种阻碍,总是浅尝辄止。他觉得她就是他的意中之人。他到她家去做客,起先是和泰勒兵营的其他军官一起去,后来就单独前往。她的家境使他叹为观止——他以前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么漂亮的豪宅,而使其更具有摄人心魄神秘气氛的,是黛西就居住于此——但是在她看来,她居住在这里犹如他待在军营的帐篷中那样稀松平常,不足为奇。整座房子带有一种神秘的寓意感,楼上的卧室比其他的卧室更加漂亮宜人;走廊里总会有一些欢快宜人的娱乐节目;更别提那些风流情事——不是那种已然发霉、仅存留于记忆中的陈年往事,而是鲜活的、使人喘不过气来的现实剧,犹如当下的时髦汽车和舞会中永不言凋谢的鲜花。更使他心动不已的是,在他之前曾有许多男子恋上了黛西——这个事实更加提升了她在他眼中的价值。他能够觉察到他们在房中留下的痕迹,感受到室内空气中弥漫着他们骚动的激情。
但是他心中明白只是出于机缘巧合他才得以在黛西家登堂入室,无论他作为杰伊·盖茨比可能会有怎样的锦绣前程,目前他也只是个默默无闻、一文不名的毛头小伙,而且他那身为他添光增彩的军官服装随时都可能从他双肩上滑落。因此,他充分把握住了时机。他贪婪地、不择手段地捕获了他的猎物:最终,他在十月的一个晚上占有了黛西,在明知没有任何权利去触摸她的手的情况下占有了黛西。
他本来应该鄙夷他的行为的,因为他确定无疑地是用蒙骗的手段占有了她。我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用莫须有的百万美元家产引诱了她,而是他蓄意给黛西造成了一种安全感,让她相信他俩同属一个社会阶层——并且他完全有能力照料她的生活,而实际上,他却匮乏这种能力——他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而且只要冷漠的政府一声令下,作为军人的他随时都会浪迹到天涯海角。
但是他并没有鄙夷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事情的发展也颇令他感到意外。他起初可能只打算尽其可能找点乐子,然后拍屁股走人——但却发现自己掉入了“温柔陷阱”里。他早知道黛西与众不同,但却不知道一个“大家闺秀”竟然会如此的与众不同。事发后她立刻隐身于她那豪宅之中,回归她那富有舒适的生活方式,没给盖茨比留下一点念想。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和她合二为一了,如此而已。
直到两天之后,当他俩再次会面时,反倒是盖茨比显得十分激动,仿佛他本人是被骗的一方。在星光照耀下的她家门廊里,她转过身来让他吻她那张奇妙、可爱的嘴时,身下时尚的柳条长靠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她有点感冒,这使她的嗓音听上去比平时更沙哑、更迷人。此时盖茨比从内心深切地感悟到金钱能使人永葆青春、保持生活的神秘感;时装使人的外表光鲜华丽;而财富使黛西的人生如白银般熠熠生辉,使其高踞世人之上而睥睨穷人挣扎于困苦生活的水深火热之中。
“我现在真是无法向你描述当时我发现爱上她以后的惊讶心情,老兄。有一阵子我甚至希望她能弃我而去,但是她没有这么干,因为她也爱上了我。她认为我这个人见多识广,因为我知道的东西她闻所未闻……唉,我就只能随遇而安了,抛弃了我的理想,对她的爱与时俱增,忽然之间我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如果我能够向她诉说我的心思,并且日子过得更为惬意,那又何必去刻意追求做什么大事呢?”
在他被派往海外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他将黛西搂抱在怀中默坐了很长的时间。那是一个颇有寒意的秋日,壁炉里生起了火,她的脸蛋红扑扑的。黛西在他的怀中不时地扭动一下身子,他也随时调整一下抱姿,有一次还顺便吻了一下她那乌黑油亮的秀发。整个下午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搂抱在一起,仿佛要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一段不灭的记忆,因为从第二天起他们就必须要承受长期分离之痛了。她默默地用双唇抚弄着他上衣的肩头,而他摩挲着她的指尖,仿佛她已经酣然入梦。在他俩相爱的这一个月里,他俩还从来没有显现得如此的亲密无间,如此的心有灵犀。
他在战争中表现得十分出色。上前线前他是一名上尉,阿贡战役之后他晋升为少校,当上了师属机枪连的指挥官。大战结束后,他迫不及待地要求退役返乡,但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或是阴错阳差,他却被送到了牛津。他此时有些担心焦虑了——因为黛西的来信中流露出紧张绝望的情绪。她不明白他为何不能返回家乡。她正承受着外界的压力,因此需要见到他,感受到他就陪伴在她身旁,给她做对的事情的信心。
毕竟当时黛西还很年轻,在少女的梦幻世界里充盈着盛开的兰花、世俗的欢愉和喧哗的管弦乐曲,这些乐曲奠定了当下社会的时髦基调,新的旋律中蕴含着生命的悲情和启迪。萨克斯管通宵达旦地演奏着《比尔街爵士乐》颓丧的曲调,成百双或金黄或银白的舞鞋踏扬起奢华的浮尘。每天晚茶时分,总有一些大户人家的客厅里回荡着这种低沉而甜蜜的狂热旋律,而一张张娇嫩的脸蛋在其间飘来浮去,犹如被哀怨的铜管乐器吹落了一地的玫瑰花瓣。
随着社交季节的来临,黛西又游刃有余地行走于这光怪陆离的情色世界了。忽然间她每天又有五六次约会,分别与不同的男人见面,每天玩到拂晓时分才昏头涨脑地睡去,晚礼服就随意扔在床边的地板上,装饰的珠子和薄纱与枯萎的兰花混杂在一处。而在这整个期间她内心深处却渴望着作出抉择。她必须立马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刻不容缓——而这必须借助某种推力——爱情也好,金钱也罢,总之要是能实实在在抓在手里的东西。
而这种推力在那年仲春随着汤姆·布坎南的出现而形成了。他的身体和地位都很有分量,黛西有点喜出望外的感觉。毫无疑问,她内心经历了一番挣扎,但总归释然了。盖茨比在收到那封信时,还身在牛津。
此时的长岛天已破晓,我们将楼下其他的窗子全都打开,房内的色调由一片昏暗转变为金黄的亮色。满地的露水倒映出一棵树的轮廓,精灵般的小鸟在墨绿色的繁枝间啼唱。清新的空气中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拂动,很难称得上是风,预示着一个凉爽宜人的白天。
“我相信她从未爱过他,”盖茨比从一扇窗前转过身来,用挑战的眼神盯住我,“老兄,你想必还记得,她昨天下午情绪非常激动。他与她讲那些话的方式把她吓坏了——他将我描述成一个一文不值的骗子,结果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闷闷不乐地坐下来。
“当然,在他们新婚燕尔时,她可能爱过他那么一小会儿——但即便在那时,她也是爱我更多一些,你明白吗?”
突然,他嘴中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无论如何,”他说道,“这只是我的私事罢了。”
除了猜测他对这段感情纠葛的某些看法偏执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你还能怎样去理解这句话呢?
汤姆和黛西还在蜜月旅行的时候,盖茨比从法国回来了①。利用仅余的复员费,他悲愤决绝地去了一趟路易斯维尔。他在那儿呆了一星期,重走了一遍他俩当年在十一月的夜晚并肩漫步过的街道,重游了他们开着她那辆白色小汽车去过的那些僻静之地。正如在他的心目中,黛西的家总是比其他人家更神秘和欢乐,尽管她已经离开此地,他仍然觉得这座城市本身充满了一种感伤的美。
他离开了这座城市,走时心中有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他努力去寻找,说不定会发现她的踪迹——而他将她留在身后了。硬座车厢——他的钱已经花光了——里面闷热难耐。他走到连接通道上,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车站从身旁滑过,一幢幢陌生建筑物的背影闪过眼前,接着火车驰进春天的原野,和一辆黄色的电车并排疾驰了一会儿,电车里的乘客,说不定有谁在哪条大街上碰巧见到过她那张哀婉动人的脸庞。
铁轨拐了一个弧线,此时火车背对着太阳前行,落日的余晖洒满大地,仿佛在为这个逐渐远去、黛西曾在此生活过的城市祈福。他绝望地伸出一只手,仿佛想握住一缕空气,以留存住她爱恋他之地的记忆片断,但在泪眼之中,这一切均转瞬即逝,他心中明白,他生活经历中最鲜活、最美好的部分已然失去,并且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吃完早餐,来到游廊中时,已经九点钟了。一夜之间天气骤然发生了变化,竟然有点秋天的意味了。一名园丁——盖茨比先前雇用的那批佣人中硕果仅存的那一位——来到了台阶下。
“盖茨比先生,我今天准备将游泳池中的水放干。树很快就会开始落叶了,到时候容易堵塞管道。”
“今天别放水。”盖茨比吩咐道。他转身对我语带歉意地说道:“你知道吗,老兄,今年夏天我还没下去游过一次泳呢。”
我看了看表,站起身来。
“还有十二分钟我乘坐的那班火车就要开了。”
我并不想进城去。我没有上班的心思,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不想离开盖茨比。我错过了那班火车;在我勉强动身离开之前,又错过了一班。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最终我说道。
“别忘了,老兄。”
“我中午前后给你打电话。”
我俩缓步走下台阶。
“我想黛西也会打电话来的。”他急切地看着我,仿佛盼望着我的确认。
“我想她会的。”
“那么,再见。”
我们握了握手,于是我转身离去了。快走到篱笆跟前时,我想起了一件事,又转过身来。
“他们是一帮混蛋,”我隔着草坪朝他喊道,“那帮混蛋绑在一起也比不上你一个人!”
后来每当我想起对他喊过这句话,我就感到很高兴。这是我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赞美的话,因为我从始至终都不赞同他的做法。听到这句话后开始他只是礼貌性的点点头,然后脸上绽开了会意的笑容,仿佛我俩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就有朋比为奸的味道。他身上穿的那套粉红色华服在白色台阶的衬托下显得光耀夺目,使我不由得想起三个月前我第一次踏进他那仿古别墅时的情形。当时他家的草坪和私人车道上人头攒动,大家在心中各自猜测着他的犯罪行径——而他却隐藏住心中不变的信念,镇定自若地站在台阶上和大家挥手道别。
我对他的殷勤款待表示谢意。我与其他的来客一样,总是由于这个缘由而感谢他。
“再见,”我大声喊道,“谢谢你的早餐,盖茨比。”
进城之后,我强打精神处理了一下那些永远都处理不完的股票行情表单,就在转椅上睡着了。接近正午时分,电话铃声将我惊醒了,额头上冒出了汗珠。电话是乔丹·贝克打过来的。她通常在这个时间点上给我打电话,因为她的行踪飘忽不定,不是在饭店、俱乐部里,就是在私人住宅里,我很难用其他方式找到她。通常她在电话中的嗓音都是清脆悦耳的,犹如一块从绿莹莹的高尔夫球场飞进办公室的草皮,但在今天上午,她的声音听上去却显得生硬干涩。
“我已经离开了黛西的家,”她告知我说,“此刻在亨普斯特德①,今天下午要赶到南安普敦去。”
也许她离开黛西的家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但是这种做法惹恼了我,她接下来说的话更使我生气。
“你昨天晚上对我可不怎么好。”
“在那种情况下,你叫我怎么办呢?”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接着说:
“算了吧……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
“那我就不去南安普敦了,下午就进城来,好吗?”
“别……今天下午不行。”
“那就这样吧。”
“今天下午实在是不行,各种各样的……”
我俩就如此这般地聊了一会儿,忽然间就感到彼此间无话可说了。我不知道我俩是谁先将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但我知道我不在乎。我那天下午实在没有心情陪她喝茶聊天,哪怕付出她以后永不和我说话的代价。
几分钟以后,我往盖茨比家打电话,但是电话占线。我一连拨了四次,最后,一个气急败坏的接线员告诉我那条线路正在等候来自底特律的长途电话。我找出列车时刻表,在3点50分的那班火车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我靠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这时正是中午时分。
那天早晨我乘火车经过灰土堆的时候,我特意走到车厢的另一边去观望了一下。我猜想那儿整天都会有一群好奇的人们围观,小男孩们在尘土中找寻黑色的血斑,还有爱饶舌的人反复描述着车祸发生的过程,一直说到连自己也觉得愈来愈离奇,都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就这样,梅特尔·威尔逊凄惨的结局被人们逐渐淡忘。因此,我现在要倒叙一下那天夜里我们离开车行后,那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那天晚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威尔逊太太的妹妹凯瑟琳。她那天晚上一定是打破了自己不沾酒的戒律,因为她赶到现场时已经喝得云里雾里的,怎么也无法理解救护车已开到弗勒兴去了这一事实。等他们最终使她相信了这一点时,她立刻就昏厥过去了,仿佛这一点是整个事故中最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似的。现场有个人,或是出于好心或是受好奇心驱使,让她上了他的车子,追着运送她姐姐遗体的车子一路跟了过去。
午夜已过去许久,还是不断有人赶来,聚集在车行前面,而乔治·威尔逊还在车行里的长沙发上不停地前后摇晃着身子。起先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着的,每一个走进车行的人都禁不住朝办公室瞄上一眼;后来有人说这也太不像话了,才将门关上。米凯利斯和其他几个男人陪着他,开始时有四五个人,后来剩下两三个人。再挨到后来,米凯利斯不得不请求最后一个在场的陌生人再多呆十五分钟的时间,他得空回家煮了一壶咖啡。最后,他独自一人在那儿陪着威尔逊,直到天色破晓。
大约在凌晨三点钟,威尔逊那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内容发生了改变——他逐渐镇静下来,开始谈起那辆黄色的汽车。他声称他有办法查出那辆车的车主;接着又脱口说出如下事实:他的老婆两个月前从城里回来,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但是当他后来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些话后,他蜷缩起身子,大声叫道:“哦,我的天啊!”此时又恢复了他那呻吟般的语调。而米凯利斯却笨口拙舌地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乔治,你结婚多长时间了?得了,安静地呆一会儿,回答我的问题:你结婚有多长时间了?”
“十二年了。”
“有小孩吗?来吧,乔治,坐着别动——我在问你话呢。你有孩子吗?”
棕色的硬壳甲虫不停地朝昏暗的电灯泡上硬撞乱碰,每当米凯利斯听到门外的公路上有汽车呼啸而过,他就觉得听上去就像是几个小时前肇事逃逸的那辆车。他不愿意走到外面的修理间,因为那张停放过尸体的工作台仍沾有死者的血迹,所以他只好不安地在办公室里兜着圈子。因此,在天亮之前他已熟悉了办公室的全部摆设,并不时地坐到威尔逊身旁,试着使他安静下来。
“乔治,你有一个经常会去做礼拜的教堂吗?也许你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去过了吧?也许我可以给教堂打个电话,请他们派个牧师来和你谈谈,好吗?”
“我没有常去的教堂。”
“你应当去教堂,乔治,碰到这种关键的时候更应该去。你从前一定是去过教堂的,难道你不是在教堂里结的婚吗?听着,乔治,请听我说。难道你不是在教堂结的婚吗?”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回答问题打断了威尔逊前后摇晃的节奏,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那双昏花的眼睛又流露出早先那种半清醒半迷糊的眼神。
“打开那个抽屉看看。”他说道,同时用手指了指那张办公桌。
“哪一个抽屉?”
“那个抽屉——就是那一个。”
米凯利斯打开了离他手边最近的那个抽屉。里面没什么其他的物件,只有一根细长贵重的拴狗链,是用皮革和银线编织而成的,看上去还是新的。
“是这东西吗?”他举起拴狗链问道。
威尔逊看了一下,点点头。“我昨天下午发现它的。她想方设法想证明它的来历,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些名堂。”
“你是说这是你太太买来的吗?”
“她用薄纸包着放在梳妆台上。”
米凯利斯却看不出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他对威尔逊列举了十多个理由来证明他老婆为什么会买下这条拴狗链,但显然威尔逊早已从梅特尔那里听过其中的某些理由了,因为他又喃喃地哼起“我的天啊!”——劝慰他的人只好将其他的理由咽进肚子里了。
“那么是他杀害了她。”威尔逊说道,他的嘴巴突然张得老大。
“谁杀害了她?”
“我有办法查出来。”
“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乔治,”他的朋友说,“你受了刺激,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你还是安静沉稳地坐着,等到天亮再说。”
“他谋杀了她。”
“这是一场车祸,乔治。”
威尔逊摇摇头。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微微张开,颇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十分确定地说,“我是一个信任别人的人,从没想过去伤害任何人,但是只要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一定错不了。就是开那辆小车的那个男人,她跑过去想和他说话,但是他却不想将车停下来。”
米凯利斯也见到了这个场景,但却没有看出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以为威尔逊太太当时是急于想从她丈夫身边逃开,而不是去想拦住某辆特定的汽车。
“她怎么可能那么干呢?”
“她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威尔逊说道,仿佛这就回答了那个问题,“啊——哟——哟——”
他又开始前后摇晃起身子,米凯利斯无助地站在他身边,用手转动着那条拴狗链。
“或许你有什么朋友我可以打电话请过来帮帮忙吧,乔治?”
这无疑是一句废话——他几乎可以肯定威尔逊没有一个朋友,他甚至连自己与老婆的关系都处理不好。又待了一会儿,当他发现室内的光线起了某种变化时,心中不由地高兴起来,窗户上泛起了青白色,已接近黎明时分了。大约五点钟时,室外已是曙光初照,可以关上室内的灯了。
威尔逊呆滞的目光转向了室外的灰土堆,那里的天空有小块的灰色云团,浮现出各种怪异的形状,在晨曦微风的轻拂下飘来荡去。
“我跟她谈过,”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喃喃说道,“她也许可以愚弄我,但她绝对骗不了上帝。我将她带到窗口,”他费力地站起身子,走到室内后部的窗子跟前,将脸紧贴在窗子上。“然后我说,‘上帝知道你在干什么,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事情。你可以愚弄我,但是你骗不了上帝!’”
米凯利斯站在他身后,吃惊地发现他正紧盯着T.J.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那双眼睛刚刚从逐渐消散的夜色中显现出来,显得黯淡无光,大而无神。
“上帝洞察一切。”威尔逊重复地说道。
“那只是一幅广告画罢了。”米凯利斯抚慰他道。室内不知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从窗前掉转身子,观察着室内。但是威尔逊在窗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脸紧靠着玻璃窗,冲着窗外的曙光不住地点头。
到清晨六点钟,米凯利斯已是身心俱疲了,终于听到有辆车在车行外停了下来,不由得心中感到庆幸。来人是昨夜陪护人当中的一个,走时应允了要再回来的,于是他做了三个人的早餐,他和那个人一起吃了。威尔逊比昨晚安静了许多,于是米凯利斯就回家补觉了。四小时后他睡醒过来,急匆匆地赶回车行,威尔逊已不见踪影。
他的行踪——他一直都是步行的——事后查明先是来到了罗斯福港,从那里又去了加兹山。在那儿他买了一份三明治,但并没有吃,还买了一杯咖啡。他一定很疲惫,走路的速度很慢,因为他走到加兹山时,已是正午时分了。到此地为止,查明他的行踪并不困难——有几个男孩说他们看到过一个“行为癫狂”的男人;还有几个过路司机记得他站在路边用古怪的眼色盯过他们。以后的三个小时,他就在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警方根据他对米凯利斯所言提供的线索,“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他们猜想在那段时间里,他可能在当地每家车行转悠,向人们打听一辆黄色小汽车的有关讯息。可是另一方面,他可能压根就不会在车行里露面,他自有更简便、更可靠的方法打听到他想得知的讯息。下午两点半钟的光景,他来到西半岛,向当地人打听去盖茨比别墅的道路。那么,到此时他已经知道盖茨比这个名字了。
下午两点钟时盖茨比换上泳裤,吩咐管家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就到游泳池边给他报个信。他先来到汽车间取了一个橡皮充气垫,整个夏天他的客人都躺在上面玩乐。司机帮他将垫子充足了气,然后他嘱咐司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将那辆敞篷车开出去——这个命令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辆车前面右侧的挡泥板确实需要到车行去修理了。
盖茨比将气垫扛在肩上,向游泳池走去。有一次他停下来换了一下肩,司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但是他摇了一下头,一会儿就消失在树叶泛黄的树林中了。
并没有人给盖茨比家打电话,可是男管家也没敢睡午觉,在电话机旁一直守候到下午四点钟——此时即使有人打电话进来,盖茨比也无法接听了。我推测盖茨比本人也不相信有人会给他打电话,而对此事他已觉得无所谓了。如果情形确实如此的话,他心中一定会感悟到他已然失去了昔日那个温暖的世界;感知到为了一个单一的梦想,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一定曾经透过蜷缩的枝叶仰望过那一片陌生的天空,不由得浑身发抖,犹如他骤然发现玫瑰花的畸形怪样、骄阳残酷地摧残着刚发芽的嫩草一般心头发颤。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亦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幽灵般的凡夫俗子,视梦想为须臾不可离的空气,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犹如那个面色死灰、行动诡异的人穿过杂乱的树丛,悄没声息地朝他逼近。
那个司机——他是沃尔夫山姆的手下——听到了几声枪响,事后他说他并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意外。我将车直接从火车站开到盖茨比的别墅前,等我急匆匆地踏上别墅大门的台阶时,别墅内的人才知道出了大事了。但是我坚持认为他们当时已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四个人,司机、管家、园丁和我,一言不发地奔到游泳室旁边。
清水从游泳池的一端流进池内,又流向另一端的溢水管,肉眼很难察觉到水体的流动,只是水面上泛起一阵涟漪。那只气垫在泳池内漫无目的地漂动着,微风虽吹不动一池清水,却足以干扰到负重气垫的漂动方向。聚集的一堆落叶绕着它缓慢打转,犹如经纬仪的指针一样,在水面上勾勒出一道细细的圆圈。
就在我们抬着盖茨比的遗体返回别墅的路上,园丁在离路不远的草丛中发现了威尔逊的尸体,于是这场血腥的杀戮结束了。